改革的底线
2011-05-14马立诚
马立诚
宋代冗官太多,历史有名。当官的路子五花八门,科举考试当然最正宗,除此之外,还有“门荫”、“纳粟”等途径。人人谋官,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时任谏官的欧阳修在湖北钟祥调研时发现,当地一把手王昌运又老又病,连走路都走不了,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办公。三年下来,州政荒芜衰败。替换他的刘依,也已经七十多岁,耳聋眼花,连当朝宰相的名字都不知道。欧阳修给仁宗写报告说:“陛下想一想,这样的干部,能够治理好地方吗?”
范仲淹对此也深恶痛绝,他认为最关键的,首先是削弱“门荫”集团,限制干部子弟世袭当官。同时还打击了“门荫”的变种,就是一些大太监仗着大内威势,违反规定,私自占据首都一些地区和很多肥缺单位的一把手位子,颐指气使,而且十几年不让位。范仲淹、富弼和韩琦商量改革,第一步是把这些地区领导人的任期定为三年,不得私自请求连任;任期超过三年的,请皇帝下诏罢免,另择合格官员担任。范仲淹撤职不合格的干部时毫不客气,每看到据实调查的报告,他就大笔一挥,把贪腐官员的名字抹掉。富弼说:“一笔勾了他容易,可你知道不知道他全家都在哭!”范仲淹的回答成了历史名言:“一家哭总比一个地区都哭要好!”
然而,一旦动真格重新进行利益分配,称范仲淹为圣人的就越来越少了,这就是人性。结果是相当一批大官僚、地方官和大太监开始暗中串通,组织力量策划铲除范仲淹。
当朝宰相贾昌朝、前朝老臣夏竦等大官僚暗中串通,指使谏官钱明逸向皇帝告状,说范仲淹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扰乱朝廷;说他们推荐的人,多是自己的朋党。凡是他们一党的,竭力保护张扬;不是他们一党的,一概加以排斥,置之死地。
收到指控结党的小报告之后,仁宗想听听范仲淹的说法。庆历四年四月的一天,仁宗向各位大臣问道:“过去小人多为朋党,君子难道也结党吗?”胸怀坦诚的范仲淹竟回答说:“我在边防的时候,见到能打仗、会打仗的人聚在一起,自称一党,怯懦的人也自称一党。在朝廷上,正、邪两党也是一样。陛下只要用心体察,就可以分辨忠奸。假如结党做好事,那对国家有什么害处呢?”仁宗对这个回答当然很不以为然。
未曾想,就在朝廷中朋党之争甚嚣尘上、范仲淹因此逐渐失去仁宗信任的情况下,三十七岁的欧阳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写了一篇《朋党论》的政论呈交仁宗。欧阳修的文章,对派别问题不但不稍加避讳,反而承认大伙的确都在结党。有小人以利益相交的“伪朋”,有君子以“同道”结成的“真朋”。欧阳修提出,皇帝应当辨别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此文一出,特殊利益集团弹冠相庆(他们绝不承认自己是结为朋党的),政治局势急转直下。因为对宋仁宗来说,这是一个极为敏感、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再加上朝堂内外反对改革之声连成一片,仁宗为了维护皇帝的专权统治,下决心将“气锐不可折”的范仲淹逐出中央政府。
之后不久,范仲淹主导的新政大部分改革措施陆续停止执行,等到二十多年以后王安石变法,其中的部分措施才又以新的面目出现。
后来王夫之总结庆历新政的得失,说仁宗从善如流,从恶也如流。开始时对范仲淹的确很信任,但对改革阻力估计不足,遇到滔滔反对之声就缩回去了。首鼠两端,终致无所建树。
其实,还有重要的一条,如果改革触到了皇帝所守的底线,就必然会中途失败。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无愧地做到了。不过,在长期的传统社会中,这样的仁人志士,总笼罩着悲剧的色彩。
【选自张秀枫主编《历史为谁
“变脸”》远方出版社版】
插图 / 萝卜难拔 / 焦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