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林昭
2011-05-14徐璐
徐 璐
今天,是你离开这个世界的第四十二个年头了。我一直相信,即便是身处再漫长的黑暗,你也一定会用心倾听静谧时光深处那绵延不绝的回响;即便是经历再萧瑟的日子,你也一定会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温暖出一个草长莺飞的天堂。在那里,有被野火灼烧过的土地,有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有熠熠生辉的阳光,有坚定仰望的信仰,有自由而充盈的灵魂,有清澈而辽阔的天空;在那里,有你安静的笑容、明亮的眼神、温和的注视和那永不停息的追问。
当年穿过广场的风,起起落落间早已消散在历史那纷纷扰扰的声音里。只是对于你而言,哪怕是某一个未名湖畔的夜晚,也是不能遗忘的纪念,因为那些痛苦的质疑、追问和思考,因为生命在一次次叩问和反思中与原有信仰的剥离。当强权所推行的有悖常识和道德的谎言、暴力开始盛行时,你在某一个夜晚对着躁动的人群、对着那些扛着红色大旗肆意将持异见者推向政治和道德祭坛的人,发出了这样的呐喊:“今天晚上开的是什么会?是演讲会,还是斗争会?斗争会是谈不上的,因为今天不需要斗争。斗争谁?斗争张元勋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一斗?你们这些先生,刚才发言的我都认识,都是中文系的党员……你们是公(安)检(察院)法(院)的吗?还是便衣密探?我告诉你们吧,我告诉你们也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我林昭还没杀人,我告诉你们,我姓林,双木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其实,那时候的你本没有必要感到困惑和痛苦,应该痛苦的,是那个荒谬的时代和那个时代里荒谬的人。在那个荒谬的时代,常识被强权所独裁,逻辑被所谓的道义传统所代替,人们的记忆被强权所决定。最可悲的是,普世价值,早已被狂热的人群践踏成了衬托革命之纯洁的污泥。人们急着向强权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急着让谄媚和告密成为自己的生活姿态,急着让所谓的革命风暴洗礼自己的心灵,急着将自己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和良知远远地丢弃在这场风暴里,甚至还要狠狠地踩上几脚来发泄某种无知的愤怒。
我常想,从古至今,中国的文盲固然不少,但最应成为耻辱的是,人盲的数量远远超过文盲。所谓人盲,他们往往对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和敬畏,对天赋人权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和思考,从不关注人何以为人、人生的终极意义和价值是什么,漠视精神和思想的自由,罔顾常识。当权力强大的时候,人盲往往会毫不犹豫地通过牺牲自我或者他人来向权力献媚,以通过献身于权力来实现一种自我认定的救赎和升华,而这一切,常常会被冠以无比神圣的名义。
你在狱中曾用血书写道:“每当想起那惨烈的1957 年,我就会痛彻心扉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真的,甚至听到、看到、提到这个年份都会使我条件反射似地感到剧痛。这是一个沾染了中国知识界和青年群体血泪的惨淡悲凉的年份。假如说在此之前的中国知识界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气的流露,那么在此之后确实是几乎被摧残殆尽了。”
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千百年来,有的“人”在违背良知、出卖灵魂的“诺诺”中成为了看似无限风光的既得利益者;而那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士”,却总能在漫漫长夜里以一己之力承担起普罗米修斯一般的悲壮命运,让被时代遗忘的常识和真理成为照亮黑暗长夜的一星火光。
于是,有了你的《海鸥之歌》和《普罗米修士受难日》两首长诗,有了你和张春元、顾雁等志同道合的友人共同编辑和刊发的地下杂志《星火》。那时候的中国,已经开始饿殍遍野,恐惧和谎言同时弥漫。1960年10月,天水参与《星火》地下刊物的“右派”与当地群众三十多人遭到捕杀。同时顾雁在上海被捕,判刑十七年,关押二十年。林昭在苏州被捕。林昭的父亲知道女儿被捕后自杀。张春元逃脱,几年后被捕并枪决。
有采访者问:“当时你们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吗?”顾雁这样回答:“当时觉得不做不行,总要有人出来。如果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时,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总有第一个人——鲁迅讲总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喊啊!”
两次因为思考中国的出路、发出自己关于中国改革的声音而先后入狱八年的你,遭受了什么样的肉体和精神折磨?即使我今天再看一遍那些血淋淋的事实,仍然无言以对。“不计其数的人身侵犯!骇人听闻的非刑虐待!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玩出了不知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等等不一。臂肘之上至今创痕犹在不消说了,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不论在她绝食之中,还是在她胃炎发作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情况期间,他们不仅从未给她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未有所减轻!天哪天哪!真正地狱莫及,人间何世!而当这个被百般惨毒折磨得忍无可忍的年青人为此提出激愤的抗议时,有人竟还恬不知耻地答道:‘手铐该怎样戴或该戴几幅又不曾有过规定!……。”(林达文《林昭在为我们寻找》)
每当读到这些的时候,看着你的照片,注视着你温和而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你沉静端庄的脸。我都会蓦然想起那个带着恋人去教堂做礼拜、给恋人讲圣经故事的你;会想起那个曾经将毛泽东当作父亲、后来又重新成为那个写出过《爱尔兰自由邦宪法述评》的亲生父亲的小女儿并且与他促膝长谈的你。如果可以有一个空想般的假设,假设你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只是单纯地做着父母的小女儿、做着恋人温柔的伴侣,没有尖锐的斗争和批判、没有艰难的与现实的对抗和踽踽独行般的思考,那么,你还是完整的吗?你可以逃脱漫漫长夜的折磨吗?已经长眠的你,对于在罪恶的枪声中戛然而止的生命,会不会觉得这个时代给你的温情太少太少?会不会觉得来自人性深处的关怀太少太少?会不会觉得给父母尽孝、与恋人相伴的那份简单而天真的幸福太少太少?
在被酷刑折磨的时候,你给予将痛苦强加给你的人以悲悯的眼泪。你曾在狱中写道:“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办法使它在血泊之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较为文明的形式去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而你,却最终不得不选择用自己的鲜血来控诉那个时代!
曾经的你,也满腔热血地投身于惨烈的“土改运动”(全国有上百万的合法拥有土地者被私刑处死,幸存者被剥夺一切财产和政治权利),疯了一样地工作,煽动起农民对土地拥有者的仇恨。当你看到自己发动起来的“群众”,在冬天里把地主放进水缸,让他被冻得嚎哭的时候,你却在给同学的信中说,你感受到一种“冷酷的美”。那时你相信,人因“阶级”而区分,你在惩罚敌人,这是公义。
在狱中的岁月,你拼命地找回自己,包括曾被忽视的灵魂和幼时的信仰。苦难往往会让我们追问,却也容易剥夺我们的信仰。而你,在义无反顾的寻找中,让苦难成为了净化生命的水,洗去了暴戾和疯狂,带来了庄严和肃穆。在这庄严和肃穆中,信仰给了你最后坚持的力量,也给了你最终的安宁和升华。
我想,今天,长眠于地下的你,一定不是绝望和悲戚的。明知世界冰冷,却要尽力地燃烧,这原本就是理想主义者的特质。一个人,若没有对大地、对人的无比热爱,没有追求真善美的激情和为之忍受苦难的精神,那生之意义又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