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暴动犬”沉浮记

闲笔

一条相貌平常、品种普通的狗，因为参与了一连串骚乱事件一炮走红，成为深受希腊民众瞩目的“网络红犬”。随后，它过往的身世开始被人惦记和挖掘。随着真相逐步被揭开，这条狗的命运却几经沉浮……

一条不走寻常路的狗

希腊民众爱宣扬民主和自由，因此城市街头经常会出现各种群众性纪念或游行活动。《雅典新闻》报的记者埃蒂伯便负责追踪这些活动。

2008年12月6日晚，在一场警察与无政府主义者的冲突中，有一名15岁希腊籍少年不幸中弹身亡。该事件曝光后，希腊举国上下一片震惊，雅典及塞萨洛尼基随即爆发骚乱，并且逾演逾烈，不断向全国蔓延，最终演变成希腊近20年来最严重的骚乱，局势一度失控。

从爆发骚乱起，埃蒂伯就用镜头记录雅典民众反应的每一个瞬间。这天晚上，疲惫了一天的埃蒂伯坐在桌前甄选冲洗出来的照片。无意中，他在两组不同的抗议事件中发现了同一个身影——一条大黄狗。

其中一张照片中，大黄狗站在一群示威者的最前方，面对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似乎毫无怯意。另一张照片中，它正在催泪弹与闪光弹的硝烟中与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们“奋勇周旋”。看上去，这条狗是这两场骚乱的积极“参与者”，而并非是一条“打酱油”的狗。

那条狗脸上所表现出的“英勇”引起了埃蒂伯的好奇，他开始仔细翻查照片，结果，又在另外一起冲突事件中看到了它。这次它陪伴在一名静坐示威者的身旁，与十余名虎视眈眈的警察对峙着。那画面使紧张的示威沾染上了搞笑色彩。是谁使这条狗成为一名“暴动战士”的？它每次出现时，身边挨得最近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埃蒂伯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埃蒂伯又带着他的相机出门了。他接到消息，在雅典市中心的伊哈瑞亚区又有示威者与警察发生了冲突。埃蒂伯连忙赶过去，还没等转过街角，就听到“让卡拉曼利斯(希腊时任总理)下台”的高呼声。与此同时，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夹杂其间的狗吠声。埃蒂伯不由一阵激动，紧跑几步，一转弯，顿时眼前一亮——他想找寻的目标出现了！

只见头戴钢盔、手持盾牌的警察正与拿着棍棒和石块的示威者们隔着街道僵持不下，而那条黄狗站在街道中央，尾巴高高竖起，正冲着警察们狂吠不止。埃蒂伯连忙蹲下身抓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凑到示威者的队伍旁，向其中几个人打听狗的主人是谁，但大家都摇着头称不知道。

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人大喝了一声：“为了民主！冲啊！”话音未落，却见黄狗率先像支离弦的箭一般刷地扑上去，用嘴撕开了拦截在双方中间的警戒线。后面的人群受到感召，群情激昂，一边蜂拥往前冲，一边将手中的石块、燃烧弹等投掷出去。警方则还以催泪瓦斯和电棍，街道顿时陷入混乱。

埃蒂伯一边躲避着空中飞舞的棍棒、石块，一边将镜头紧紧跟上那个黄色的身影。却见它完全不怕催泪瓦斯以及汽油弹的巨大爆炸声，骁勇得像头猛虎。有好几次，它都差点儿被警察的电棍击中，这让埃蒂伯暗暗为它捏了把冷汗。不过，黄狗凭借敏捷的本领时时化险为夷，还成功咬到一名警察的手腕，将一名在电棍下挣扎的青年救了……

随后，埃蒂伯将黄狗的照片发到个人网页上。他感慨地写道：“我只是想通过一个新闻人的眼睛来客观地反映现实。这条狗所表现出的坚定斗争立场着实让我惊讶，我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支配着它，让它如此不知疲倦参与一场又一场危险的活动。希望它的主人能和我取得联系！”

很快，埃蒂伯发的狗照片在网上引起了极大关注，那些抗议者们更是兴奋不已，大声疾呼着：“看！连狗都知道在压迫中反抗，那些沉睡的人们是该到了觉醒的时候！”

人们给它取名叫“卡尼洛斯(昵称卡尼)”，它俨然成了抗议人士们的吉祥物，尤其是极左派和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甚至还在网上为卡尼建立了专属的Facebook网页，成千上万的粉丝在上面留言，表达对它的推崇和赞颂。

有网友很肯定地推断，卡尼应该是条流浪狗，因为雅典当局曾推出流浪狗整治项目，给它们配带标志以及进行绝育等措施。根据卡尼脖子上的蓝项圈推断，它应该是条雅典的“流浪汉”。

卡尼居然是条无主的流浪狗，这样的结果更引起了埃蒂伯的好奇心，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在卡尼身上曾发生过什么，让它如此热衷于参加各种示威暴动。可惜的是，卡尼只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

由于总理卡拉曼利斯坚决不肯向反对党妥协，不愿用下台来平息民怨，所以此后希腊一直处于剧烈的动荡中，大大小小的示威游行、罢工乃至暴力事件此起彼伏。

这期间，埃蒂伯跟着卡尼参与了不下十次的街头抗议活动。这条狗早已风靡网络，成为英雄，它获得了“暴动犬”的美誉，在希腊民众中有拥趸无数。粉丝们毫不吝惜地向它送上各种溢美之词，甚至在很多房屋的墙面上和警车上都被人贴上了这样的标语：“卡尼亲临此地！”

如此一来，连警方都对它有所忌惮，在发生冲突时，不敢向这条明星狗伸出武器，生怕一不小心伤到它犯了众怒。就这样，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暴动犬”卡尼越来越有“革命范儿”了。

正义之狗变成丧家之犬

整个希腊就这样在动荡不安中走到了2009年10月，卡拉曼利斯政府实在抗不住各方压力提前两年举行大选。积蓄了一年多的民怨终于得到了宣泄，愤怒的人们用选票将卡拉曼利斯赶下了台。新总理帕潘德里欧信誓旦旦地向民众们保证，将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振兴经济、惩治腐败。人们开始怀着美好的希望展望国家和自己的未来。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噩梦远没有结束。

2009年末，希腊隐藏已久的债务危机全面爆发。全球三大评级机构之一的惠誉宣布，将希腊主权信用评级由“A-”降为“BBB+”，希腊政府濒临破产。为获得国际援助，新总理帕潘德里欧出台了多项财政紧缩措施来降低赤字，包括削减工资和养老金、上调税率和退休年龄、放宽对私企解雇员工的限制等。

这些措施一出台，立刻像捅了马蜂窝一般。过惯了高福利生活的希腊民众无法接受生活质量的大幅下降，于是全国性的大罢工接连不断。此时，暴动犬卡尼再度被推到了前沿，罢工的民众将它视作精神的领袖。

就在局势乱成一团无法收拾之际，网上突然有一个自称法索的人站出来，称自己认识卡尼和它的前主人。网友们异口同声地提出了同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卡尼变成了一条战斗犬？

法索回答说，有些事情，也许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么美好。随后，他揭开了卡尼的身世之谜。

法索说，卡尼的原名叫“洛克”，是一种香肠的品牌。它的旧主人波塔是他的邻居。波塔是个无业游民，平日靠着政府救济勉强为生，因为酗酒闹得妻离子散，只有从小养大的黄狗卡尼跟在他身旁。可波塔不思悔改，依然酗酒无度，政府给的救济款根本不够他买醉。有一次，他无意中闯进了一个罢工示威的队伍中，那场示威演变成骚乱，人们用砖头砸店铺、烧车辆，而波塔趁着混乱，从一家被砸的金店橱窗里成功摸到了两根金项链。这让波塔阔绰地生活了一段日子，但随后他手头再度拮据起来。不过他有了挣钱门道了，开始特别关注起街头的抗议活动，还成为最积极的参与者。

每次波塔参加抗议活动，卡尼都会紧跟在主人身边。波塔趁乱打劫时，总会指示自己的狗去替他阻挡那些可能会影响他发财的警察。久而久之，卡尼成了一条专门平乱警察对抗的战犬。不过，波塔也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在一次喝醉后跌入水井，摔断了脖子一命呜呼。失去主人的卡尼游荡在大街小巷，到处寻找那个醉醺醺的主人。波塔是再也找不到了，但他留给这条狗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那些充满愤怒呐喊和激烈对抗的抗议场面了，所以卡尼只要看到街头有集会和示威等群体活动，就会上前凑热闹，并习惯性地与警察对抗。

“卡尼不是什么正义之犬，它只是一条帮主人趁火打劫的普通狗而已。你们想知道真相，这就是了。”法索讲完故事后，嗟叹地说。网民们静默了足足有好几分钟后，开始纷纷表达自己的疑虑，有的说叔叔经营的餐厅被人放火烧了，他辛苦大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有的抱怨说罢工和暴动让学校无法正常上课，孩子现在已经无心学业……随后有人发言了：“我们将信仰与希望寄托在一条狗的身上，是不是太可悲了？也许通过卡尼，我们该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了，在争取权利的‘斗争中，我们是否已成为被某些人利用的工具，就像那条狗一样？”

谁在主宰那条狗的命运

自从身世被揭穿后，卡尼就成了众矢之的，人们借着声讨一只欺骗自己情感的狗来发泄对社会积蓄已久的愤懑。仿佛一夜之间，这条受万人追捧的狗便从云霄跌落入了深渊，成为遭人厌恶的丧家之犬。

事情如此具有戏剧性，最早发现卡尼的埃蒂伯心情很复杂：卡尼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却被人有意神化了，成了政治工具，如今它又被无情地抛弃了。他为这条狗的命运担忧。

2010年7月8日，就在卡尼身世曝光的第三天，又一场长达48小时的大罢工开始了，整个雅典一片混乱，就连新闻媒体也参与到罢工者的行列中来。埃伯蒂开着车焦急地在雅典各个集会点搜寻那条黄狗的身影。

最后，他在雅典市中心欧洲银行雅典分行的门前见到了令他痛心的一幕：一些人一边高叫着“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们将是你们的危机”，一边不断向银行投掷燃烧弹。在火光与巨大的爆炸声中，埃伯蒂一眼看到有人正手举棍棒追赶着卡尼，它身上布满了伤痕，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号，尾巴紧紧地夹着，再也没有了往日奋勇向前的英姿。

埃蒂伯赶紧冲了过去，试图解救卡尼。正在此时，警察们冲过来，转移了暴动者的注意力，卡尼侥幸捡了条命。埃蒂伯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得知，在这次银行爆炸事件里，有三名无辜者不幸遇难。

第二天，埃蒂伯将卡尼送到了乡村的亲戚家。他希望这条无辜的黄狗能够远离纷扰，过真正狗的生活。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不久，一名政府知情人士向埃蒂伯透露：其实根本就没有法索这个人，卡尼的暴力身世也是官方杜撰出来的，想通过它来转移国人愤怒的情绪，这条狗不过是再次被政府利用了一把而已！

对于要不要站出来为暴动犬卡尼“平反”，埃蒂伯思索了很久，最终决定隐瞒此事。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几天后，不知是谁在网上将此事抖落了出来，并大张旗鼓地为卡尼“平反昭雪”。

此举犹如一瓢热油浇在了火上，将一些人心中对政府的愤慨与对未来的绝望都点燃了，他们呼唤着卡尼重回示威队伍。十几天后，在一场小规模的示威中，人们终于惊喜地看到了那条黄色的身影。它的出现让示威者们兴奋了，他们激动地狂叫着“卡尼！”“卡尼！”人们涌上去将它团团围住，献上最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听到卡尼“归来”的消息，埃蒂伯瞠目结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出现在示威人群中的只不过是一条冒充卡尼的狗。可是，这只假暴动犬是谁训练出来的呢，它究竟背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任务？埃蒂伯感到不寒而栗，他终于明白，卡尼的命运沉浮背后隐藏的是波谲云诡的政坛争斗，归根结底，它只是一条普通的狗，折射的却是人性的复杂。

槐嗉•李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