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非马(三)
2011-05-14李惟七
李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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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同女扮男装与秦观雪、齐御风四人前去参加招亲,见到了同来比试的岑云,围棋对弈时岑云竟胜了技艺高超的齐御风,在旁观战的公主忘同突然遭遇一白衣少年的突袭,招亲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和一异常……
一
“我说为何今日不见人影儿,只当你安分在家思过,却是带了这些仆从来寻衅滋事、丢人现眼!”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爹,有人打伤了我!”苏鸣筝将受伤的手臂捂住,委屈难忍。
苏放似也有些动容之意,但怒意不减:“你不来此闹事,怎会自取其辱?还不向何大人赔罪!”一声斥责转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此时,何隽已搀着何县令起来了。苏放低头深揖,“何大人,逆子不肖,老夫家教无方……”
“苏先生言重了,”何县令急忙赔笑道,“今日之事,纯属误会……”
说话间,秦观雪三人已赶来。方才他们见府宅前门大开,仆从们似乎惊慌恭敬地迎接什么大人物的到来,便知有事。现在赶来,一眼见忘同安然无恙,倒是齐御风动弹不得。
舒揽月赶紧上前去,解开了齐御风的穴道。
“我中了化功散。”齐御风手脚仍是无力,扶住舒揽月。
“你平素胡闹,跋扈任性,也就罢了,今天竟然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来,我就将你交给何大人,依官法处置。”
“爹!”苏鸣筝见苏放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惧意已生。
“苏先生听我一言。”何县令却是及时出来圆场,“苏公子也是一时年少气盛,并未触犯国法,不如先生宽免他这一回。”
苏放无奈地叹息一声:“他带人私闯朝廷命官的府宅,这罪不是家法能处置的。苏家蒙受皇恩垂怜,上至我苏放,下至门仆侍婢,个个知礼守法。不想出了这不肖逆子,今日请何大人秉公处理。苏放在此给大人请罪。”
“爹,我……”苏鸣筝一脸惊惧还想说什么,却见苏放已向何县令一拱手,“请大人将罪子扣押,老夫就此告辞。”
话音刚落,苏放已带了家丁大步离去。
何县令左右不是,只得传了衙役,声音仍十分恭敬:“苏公子请。”
“他们在此行凶伤人,就不要扣押了吗?就没有罪了吗?”苏鸣筝冷冷一笑,指向岑云。
“你挑衅在先,技不如人在后,倒来问我们的罪?”忘同神情不悦,眉目间透着一分不经意的高贵。
这个“我们”在苏鸣筝耳中格外刺耳,他怒气直逼何县令:“何大人,你要纵容这伤我的凶犯吗?”
“这……”何县令十分为难,不敢违逆苏鸣筝,又惧怕岑云的武功。
“何大人,在下听凭大人处置。”岑云却淡淡道。
“你……”忘同急了,见他洁净淡定里一份暗暗锐利。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有事瞒着她。她大声问,“何大人,不知岑云所犯何罪?”
何谨自然是答不上话来。
“他无罪自愿请罚,护王法国律之威严,是为忠;他对苏鸣筝的再三挑衅不予计较,点到为止、不伤其筋骨,是为仁;他不忍见大人为难,对指责诬陷不假辩驳,是为礼;他与我素昧平生,却倾力相护、仗剑抗恶,有义有勇。如果他有罪,那忠仁礼义勇就是罪状。”
苏鸣筝赤红着脸想要辩驳,却理屈词穷。
何谨也没想到这女扮男装的小姐竟有这样的冰雪聪明、口齿伶俐。
这时,开口的却是岑云。
“李姑娘言之有误,”同样是微笑,收在眼里却比先前多了暖意,“在下于大人府内动武,知法犯法,愧对天子国律,是为不忠;出剑伤人,使苏兄备受皮肉之苦,是为不仁;执剑不避男女之嫌、冒犯李姑娘,是为无礼;齐兄中人暗算,我袖手旁观,不施援手,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不仁无礼之徒,愿随大人处置。”
忘同着急道:“你……笨蛋呀!”
“在下愚笨无知,罪又加一条。”岑云不动声色。
忘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赌气转身,大步朝外走!
眼见小公主怒气正盛,秦、齐、舒、华四人疾步紧跟,心照不宣地不敢出言。
走在最后的齐御风,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迷惑。
二
客栈内,把完脉的秦观雪霍然起身,一旁的华予霁不禁诧异。
“怎么了?”华予霁问。
秦观雪精通医术药理,也是他们四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少见的,他的神色中出现了不安。
“御风中的,不是化功散。”
此言一出,几人心中徒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三日之内若不服下解药,则无药可救。毒发后,接连五日,让人仿佛亲历地狱界、恶鬼界、畜生界、修罗界、人界,尝尽火海、血池、针山、饥渴、杀戮、情感折磨的痛苦,身心接受最残忍的摧残。饱受煎熬后于第六日进入极乐天界而死。”
若中此毒,生不如死。
现在,除了舒揽月在旁边的屋子里陪着公主,聚集在此的三人神色都是骤变。
“这毒不是中原之物,我也没有办法解开,只有找到下毒的人要解药。”秦观雪的眼神由严肃转为凌厉。
“谁能在御风身上下毒于无形?”华予霁立刻道出疑问。
“你可在何县令府上饮过水酒?”秦观雪问。
“没有。”齐御风回答时,语气倒没有太多波澜,因为他心思已经在想另一个问题。可能是他吗?棋如其人,自己下棋多年,对这个道理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岑云行棋攻防有序,可见思维敏捷:棋风仁慈宽厚,可见内心平和;棋艺高妙过人,可见心境超然。以自己识人的经验,他绝对不是暗中下毒的小人。
甚至就连自己心中对他有一丝怀疑,齐御风也觉得不安和愧疚,对他这样一个人,也对自己识人的能力。
但,几人之中,论武功论可能,又只有他最值得怀疑。
而且,他为何一定要坚持自己有罪,宁愿被何县令关押?
“你是说,你怀疑对你下毒的是岑云?”在齐御风沉吟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问讲出来时,华予霁也一样惊讶。
秦观雪若有所思。
“而且他几次三番地保护公主也是不假。”说出了这句话,齐御风几乎要推翻自己先前的怀疑。
这样奇怪的情形,心思缜密如他们,也迷惑不已。
他是否知晓公主的身份?是敌是友?
这些他们都不能妄定。
关键是,齐御风身中奇毒。三日之内还只是如同中了化功散一样浑身无力、不能妄动内力。若三日之内无解药,则毒发攻心,无药可治。
找到解药是务必!而岑云,无疑是一条线索。
隔壁的房间里,灯烛橘红色的火焰轻轻跳跃,仿佛不曾经历世间的忧虑。
忘同自顾地生着气,舒揽月在一旁悠闲地品茶。
“小姐,要喝茶吗?”舒揽月好心地问道,收到的是一记大白眼。
看来,今天这位小姐的确气得不轻。
这个时候,只要说错一句话,怕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相处十多年的经验让舒揽月知道什么时候该三缄其口。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声音带着危险气息。
“嗯。”
“本公主亲自为他出头,他竟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嗯。”
“他被用大刑打得皮开肉绽才好!”
“嗯。”
“嗯什么嗯?你也白痴了?就知道说这个字?”怒火上升。
舒揽月一边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一边也明白想装聋作哑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四人的划拳他又落单,想现
在那三个没意气的兄弟正在隔壁房间舒服呢,他却要时时做好被轰成炮灰的准备。
“无为”求存的法子失灵,只有揣度御意,投其所好。
公主应该是担心岑云的。
一个人无论是欢喜还是愤怒,都只会对他在意的人。如果那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又何必生气呢?
所以,他下注的理由是——公主气的,其实是岑云不顾自己的安危。
“据我猜测,岑云不会那么惨。”察言观色下,舒揽月谨慎开口。而话一出口,又让人感觉不到出言者深思熟虑的痕迹。这是宫中求存的经验。屡试不爽。
“哦?”忘同眯起了美目。
舒揽月对着没有发飙的小公主,心里暗自庆幸地抹了把冷汗。看样子,自己的注下对了。
“他分明是自愿被何县令关押的,我看,这位老兄心里似乎颇有把握,知道何县令不敢拿他怎样,说不定,他只是想借县令府上住几天……”
“好了。”忘同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她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齐御风中了毒,他却没事。不对,不是没事。那些苏家的家丁攻过来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他身形一晃。
未必是自己的错觉。
忘同站了起来,眸子里浮上了一层忧虑。
舒揽月很悠闲地坐着,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与他无关,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保护公主的安全;同时,保护自己不在她的怒火下成为炮灰。
现在看来,至少两项任务都未出差池。
不过,公主似乎也开始怀疑整件事情的不简单了。
不同的是,他们担心的是她的安全,而她担心的,恐怕是别人的安全。
“咳——”舒揽月作势咳了一声,让陷入沉思的忘同好回到现实中来。她虽然冰雪聪明,但推敲这些不明不白的带了算计甚至阴谋的事件,她恐怕是一窍不通的。
她的心里,对人只有信任,没有怀疑。
“不行!你们现在就去牢里将岑云救出来!”
啊?舒揽月吓了一跳。怎么刚才还在咒岑云被大刑整得皮开肉绽,突然急转弯,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虽然公主的脾气心血来潮的时候较多,这转折也太快了!
突然,秦观雪几人的叩门声在外面响起。
忘同一把将门打开:“来得正好,我们去劫狱!”
秦观雪和华予霁相对一眼。
“御风呢?”忘同皱眉,发现少了个人,“苗毒的药力不是很快就可以消退吗?”
秦观雪略一踌躇,终是开了口:“这药力很强,他还要多休息一阵。”
忘同急了:“那我先去看看御风。”
“不用了,公主。他睡下了。”秦观雪阻止道。
“我要——”忘同还未说完,秦观雪出其不意地一指点中了她的昏睡穴!
“观雪?”舒揽月大吃一惊。
秦观雪将忘同抱到床上,沉声道:“你留下来保护公主和御风。我和予霁去找解药!”
三
这牢狱并不如自己先前想象的阴森,过道里有灯火,昏暗的光亮使人甚至看得清身下的稻草。牢里的环境有些潮湿,但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要清静。所以,岑云几乎是很满意地靠墙躺下。虽然,他一身素净的白衣与这长着青苔的墙看上去十分格格不入。给人的感觉好像一株上好的白梅摆在了雪未消融的泥水沟旁。
灯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风吹过似的,过道里幽幽的光熄了。
陷入了黑暗的岑云叹了口气。
他一向喜欢明亮,厌恶黑暗。
“岑兄,你似乎知道我会来。”黑暗中的声音却十分客气,像极了朋友间亲热的语气。
如果不是一刻前几个狱卒应声倒地的声音,和现在一把寒光照人的剑抵住了岑云的咽喉,怕是要让人以为,是朋友来聊天叙旧的。
但眼前人,绝对不是来聊天的。
一身黑衣的来者,脸上也用黑布蒙了面。只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和剑光一样,寒如冰。
“岑某恭候多时。”黑暗中,岑云的声音也十分柔和,且带了笑意。他并不爱笑,但黑暗往往让人觉得寒冷,所以,他不自觉地便让自己的笑温暖些。
“你如何知道棋上有毒?”来者的声音转冷。
“我们使用的是一副上好的云子棋。黑子对着光线会有墨绿的色泽涵纳其中。所以,当执黑子的人抬指而那本应是墨绿的光泽却是墨黑时,我便知棋子有毒。”声音淡而缓,如同一池泉水,绸缎般清凉柔软的、春天铺泻的流泉。
声音的主人心平气和,却将犀利和幽微动荡植进了对方青寒的剑。
“好厉害的一双眼。看来,你的心思并没有全然放在下棋上。否则,你可以赢得更多。”
“不。我的注意力纵然分开在两件事情上,也只是分开,不是分散。阁下也是使剑的人,岂会不明白凝神聚气、力贯一处的道理?”
话音落时,黑衣蒙面人突然沉默了下去。
因为,他的咽喉处也多出了一把剑。
静女剑!
至清、至美、至尊的静女剑。一个传说中的名将世家才有的绝世宝剑——
黑暗被这幽光蛊惑得柔和。仿佛黑暗中的情人,玉兰花般的芳香印上四周的寂静,她秋水般的气息,轻柔撩拨着与她对峙的剑气。下一步,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嫣然笑起。
“你可知道我是谁?”黑衣人的声音并没有畏惧,只是冰意已更沉。
“不知。”岑云答得很随意,也很诚实。
“你没有好奇吗?”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现在,阁下的问题应该已经问完。轮到我说,你做。”岑云的语气仍然很柔和,但声掉转为严肃。
“解药。”
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若是不给呢?”
“静女剑,会比任何一把剑更快。”
对方显然在思考:“你当时为何不揭穿棋子上有毒的事?”
“因为,我未必次次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碰巧发现物件有毒,有阁下这样用毒的高手在,我若是说了,现在怕已不能站在这里。”
对方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似有漠然:“你何必如此厚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阁下如何知道,我不是自己要呢?”
对方好像听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发出一声干笑:“你若是自己要吃,现在已不能站在这里。”
黑衣蒙面人又道:“给你解药,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追究你的本来面目。”岑云的语气温暖而柔和。无论多么冷酷的人,在这样的语气下,都会感受到被安抚的安全感。
对方在思考,慢慢地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物,抛给岑云。
同时,他的剑也移开了。
岑云微微一笑:“多谢。”
但那剑并不能称为移,而是消失。
他的剑,不仅仅是快。
“你不怀疑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
“你既要给我,何必要骗我。”岑云这话自信到旁人听起来不免有几分狂妄。但黑衣人并不言语,似乎从刚才的交手中,他已习惯。
他们已经交过手。
斗的是心力,不是武力。
然后,来者在黑暗中突然消失了。
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无影无踪。只有静女剑对着空空的黑暗,幽静里残留着玉兰花般销魂的芬芳。
四
漫漫钟鼓,耿耿星河,秋夜格外清长。
在黑暗中,岑云总是带着微笑的:“既然到了,进来便是。”
“啊?”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轻稚,是娇脆的女声。
却见灯光亮了,虽不是很明亮,但牢狱过道里那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是一下子让四周温暖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黑。”声音轻越,“灯熄时,我
听你叹气就知道了。”
那声音接着道:“不过,你真厉害,竟能知道我藏在一旁。”
话的话音、语气,宛如涉世之初的孩子。
“李姑娘,”岑云的语气在黑暗退去后,笑意却未退,“那是因为你学艺不精。”
“刚才那蒙面人就没有发现我。”
“那是因为他的武功和听力还太弱。”
“你……”忘同生气地一把打开牢门,钥匙是从倒在地上的狱卒身上搜出来的,“你出来!”
她的武功招式内力虽不高,但轻功过人,飞檐走壁、踏雪无痕,这可是她一直得意的!
“会用毒的人,听力未必好。我只是说了实话,你何必如此生气?”
“浑蛋!”气愤得声音陡然提高。
出了声才知不对。这里是在监牢,她是来劫狱的,本应是悄无声息地来去。
但已迟了。
火把和脚步声在头顶响起。
“快走!”他带起她。
疾奔出地牢,才知,叫喊声根本不是冲他们而来。
不远处,一座小楼火光冲天。
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观雪!予霁!”纵使蒙着面,她也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而且,此时此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不过,她的神情有骄傲和得意。好像瞒过了大人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他们口中的称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已被她一手一个捂住:“收声!”
“你们没想到吧?每次就知道点我的穴道。哼。同样的手法不要对李忘同用第二次,懂了吗?现在大功告成,快走!”
“慢着!”岑云将一个小瓶放入秦观雪的手中,“给齐兄。”
秦观雪和华予霁面上露出了惊讶和困惑的神色。
忘同不满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其实,你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脑子笨得要命。”
说话间,已将瓶子抢了过来,立刻打开,倒入手心,是一颗药丸!
忘同神色一动,笑容退尽:“这……”
“果然是你们!”却听一声怒吼,火把和嘈杂的脚步声移至眼前,被众人簇拥着的苏鸣筝衣冠散乱,狼狈怒道,“岑云!你好狠的手段,竟想放火烧死我!”
岑云苦笑。
不知是笑他这一番笃定的指责,还是笑同样是犯人,自己住在地牢里已经很满足,他住在小楼里反而不安稳。
何县令也衣冠不整地出来了,显然是半夜惊起的。见到面前的岑云、李忘同和两个蒙面人,似也无法澄清他们“越狱”的罪行。
“放箭!”无人敢上前,苏鸣筝一声令下,衙役和弓箭手听命而动,四周立刻箭矢如雨!
纵使这几人武功再好,也只能逃,不能战。
挥剑护住还在发愣的忘同,秦观雪大声道:“快走!”
“……”她的视线却紧紧盯住岑云。因为他已给她一个微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掠身而去。
他根本就没有想悄悄离开——刚才,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的!
这笑,就好像……
她突然挣脱秦观雪的保护,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抓住他的袖子!
下期预告:
忘同不顾安危抓住岑云的袖子,和他一起逃离险境,原来只有她知道,岑云已身中剧毒,而唯一的解药被岑云给了齐御风。在黑暗中,他们不知道到了哪个地方,而岑云又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