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骨格格

2011-05-14白少邪

飞魔幻A 2011年7期
关键词:岐山格格丞相

白少邪

一、

人生四喜,莫不过于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新科状元殷观站在大红绸布妆点的新房里,手里握着红盖头的一角,瞧着烛光下笑得阴险灿烂的脸,在心里补了一句:他乡遇故知。

“旗格格……”他张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缱倦和无奈。

女子身形一闪,坐到了梨花木打造的圆桌上,双腿交叠,一只脚微微跷起,挑衅地抬起殷观的下巴:“还记得我,嗯?”

他顺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在盈盈烛火中四目相对:“你一点也没有变。”

他们的初次相见是在陵南王墓前,当时殷观才九岁,挤在人群里仰望着叔叔殷岐山在黄土坡上祭天祭祖祭牛鬼蛇神。

哀牢山殷家是风水世族,擅长定穴镇墓,自古以来,但凡皇陵,将军冢,万人坑,要么灵气逼人,要么煞气冲天,极易妖变作祟,殷家人经过千年历练,自有一套方法化解。

坟冢的好坏往往关系到一方水土的风水凶吉,祖孙万代的福祉祸害,因此无论殷家出价再高,达官显赫都会心甘情愿一掷千金。拜他们所赐,殷观的童年在金银珠宝的包围下过得极尽奢侈浮夸,性情不可一世,堪比陵南王的翻版。

陵南王是南方的藩王,独霸一方,富可敌国,家军千万,连紫禁城也不放在眼里。他入葬的那日,天下百官与富商争相前来悼念,上百个妻妾子女披麻戴孝跪成一排,哭啼不止,其中最为惹眼的,就是始终挂着笑,仿佛在看热闹的旗格格。

旗格格是她的名字,格格是瑶族姓氏,她的氏族和许许多多的异邦人一样隐居深山当中,过着农耕养田,与世无争的生活。但连续三年的天灾,终于让贫瘠的山寨再也支撑不住,他们将族中最貌美的少女卖给了陵南王府,换取足以苟延残喘的口粮。

陵南王爷嗜好收集美人,几乎是见一个就娶一个,可惜他命太短,等不及婚礼就一命呜呼。旗格格还未进门,就先做了寡妇。

她不同于娇滴滴软弱如水的江南女子,英姿飒爽,眉角飞扬,浑身散发着一股妖艳的野性,仿佛是一团烧不尽的火焰,让人看一眼就心头发热。

当时殷观还处在情窍未开的年纪,不懂得相思情长,只是对美丽耀眼的事物有着天生的沉迷与向往。他觉得旗格格是那么特别,又那么神秘,就像睡前故事里的女妖怪,能七十二变,喷红莲火,用眼神把人变成石像。

他激动极了,扯着姆妈的袖子,指着旗格格喊我要她,虽说是童言稚语,却惹得周遭一片流言飞语。

姆妈捂住他的嘴辩解稚儿不懂事,殷观却不知好歹咬了她的手,冲到旗格格面前抱住她的胳膊:“我就要她,多少钱,我买了。”

陵南王尸骨未寒,就有冒出来抢他的小妾,虽说在殷家人眼里殷观不过是个孩子,但在外人看来,九岁是个不尴不尬的年龄。说小,已经能熟读四书五经,换作皇家子弟,甚至能进御书房参政。说大,过个两年就能收个通房丫头,学习人伦之礼。

殷岐山很清楚,若是在这里落下口舌,不仅殷家声誉受损,甚至有可能摊上辱没皇族的罪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他的内心挣扎了一瞬,端着祭天的瓷碗,噔噔走过来,扬手将酒酿泼到旗格格的脸上。那酒水沾了她的皮肤,竟渐渐变红,如同浓烈的血浆。

旁观者见到这场景,纷纷惊骇不已,唯独殷观看得出奇,伸出手指沾了沾她的脸颊,竟想放到嘴里尝尝味道。

姆妈赶紧冲过来把他拉走,殷岐山声色俱厉地指着旗格格道:“妖孽,还不现形?!”

殷观唯恐天下不乱道:“我就猜到她是女妖怪,叔叔你帮我收了她,我要把她带回家养。”

陵南王的长子宋庭过来询问,殷岐山义正词严地解释,真正的旗格格恐怕已经死了,这妖怪是深山里的白骨精,专门挑好貌美的女子吸骨食肉,偷取她们的皮相,利用美色诱惑世人。

宋庭倒吸一口凉气,朝家丁喊道:“来人,把这妖孽给我扔进油锅里,炸熟了喂狗!”

殷岐山于心不忍,正想找个借口揽下降妖的职责,再弄具尸体充数交差,谁知旗格格忽然站了起来,像条无骨的蛇依附到他身上,重重地咬住他的嘴巴。

殷岐山怔住了,他自幼修身养性,不近女色,还是婴儿时就连母乳都未曾尝过。此时旗格格的双唇像火钳贴着他的嘴,舌尖微微舔抵着他的唇腔,仿佛炙热的洪流冲破了他的血脉,直抵四肢百骸。他心脏狂跳,浑身酥麻,抬手想将人推开,却动作迟疑,好似欲拒还迎。

这活色生香的一幕令众人目瞪口呆,殷观面红耳赤躲到姆妈身后,既害羞,又有几分好奇地透过姆妈的胳膊缝偷偷打量着。

终于,宋庭脸色铁青地命人将他们拉开。

旗格格的双手被人绑着,目光凄厉望着殷岐山:“我虽然嫁进陵南王府,但心一直在你身上,你要乱终弃也好,报复我不肯跟你私奔也好,都不至于做得这样决绝吧?”

她这话一出,陵墓上顿时充满了八婆之气,众人纷纷腹诽他们的关系。

殷岐山竭力镇定:“小王爷无须听这白骨精妖言惑众,挑拨离间,她……”他浑身一震。

旗格格竟然哭了。

她笑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轻佻,哭起来却凄美动人,玲珑的身体里仿佛压抑着无尽的痛苦和委屈,脆弱得叫人于心不忍。

然而她说出来的话,让殷岐山头都快炸了。

“你弄死我没关系,可孩子是无辜的。”她抚着小肚子,声泪俱下,戏码一波三折,好不精彩。

殷岐山擅长观人面相,他敢拿项上头颅担保,这女人不仅没有怀孕,甚至连守宫砂都还好生藏在某处皮肤里。

偏偏她信誓旦旦:“如果我是白骨精,又怎么会有孩子,小王爷要是不信,可以请稳婆过来拿脉。”

宋庭招手喊来王府的奶娘,她摸了摸旗格格的手,皱着一脸褶子惶恐道:“真是喜脉。”

“哦,我有弟弟啰!”殷观欢天喜地,姆妈捂着他的嘴都快哭出来了:“我的小祖宗,你就安静点吧。”

殷岐山还要辩解,宋庭却已经不能容许这场闹剧继续下去:“来人,把这对狗男女押进墓里,给我爹殉葬!”

训练有素的精兵立即呼喝而来,用麻绳缠住她们的四肢,将二人双双推入墓中,盖紧石门。

几百锹黄土上去,坟坑立刻夷为平地,轻风拂过,只掀起几粒尘埃。

二、

与皇家眷属通奸,依照律法是要株连九族的,但陵南王爷孝期未过,不宜开杀戒,因此殷家十三口人全部被关入大牢里等候问斩。

七七四十九天未过,浸淫在安逸奢华的殷家人已经受不住牢狱之苦病痛缠身,等到斩首的日子,牢车里只剩下一堆半死不活的皮包骨头。

午时一到,刑场上忽然刮来一阵红色妖风,风从几个刽子手的身上卷过,他们的手里的大刀竟像沙粒一样散开,在顷刻间化作乌有。

宋庭大惊失色,骑上快马追着妖风来到陵南王的墓地,红风在空中幻做了陵南王的脸,愤怒地嘶吼着,巨大的嗡鸣声几乎要冲破人的耳膜,根本分辨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宋庭扛不住那股压迫感,面色苍白地跪了下来,妖风这才逐渐平息,变成一缕红烟沉入了墓碑当中。

当天夜里,十几个方士聚集在陵南王府,没有人说得清这场异变究竟是陵南王的魂魄在作祟,还是殷岐山根本没死,躲在某处捣鬼。就在宋庭踌躇不定时,王府安插在紫禁城的密探传来消息,皇帝正在预谋削藩。紧接着,王府后院又爆出丑闻,老王爷尸骨未寒,风韵犹存的未亡人们已经耐不住寂寞开始勾搭外面的男人。

内忧外患,宋庭被朝廷的明枪暗箭和后院的流言飞语弄得焦头烂额,再没有察觉到殷家人不动声色从牢中消失。事后再下通缉令追捕,已经于事无补。

老王爷的死,成为了陵南王府荣辱兴衰的分水岭,仿佛是真的有人在他们祖坟下了咒,不过几年的时间,陵南王府的部下们纷纷倒戈,王府贪赃枉法的证据被呈上朝廷,宋庭锒铛入狱,亲眷们树倒猢狲散,宅院被封,就连墓地也被掀开,殉葬品被洗劫一空。

殷氏终于不用忌惮追捕,恢复了正常生活,殷观一改幼时的纨绔,十年寒窗苦读,高中状元,更得到皇上钦点,迎娶丞相之女吴若水。

没想到,大婚当日,新娘子被掉了包。

新房里,旗格格仿佛饿了很久,大口啃着糕点瓜果,到最后连床底的莲子红枣也翻出来往嘴里送。

殷观纵容地帮她端茶送水,拿喜帕擦她嘴角的西瓜汁,旗格格愣了愣,往后一缩,觉得他淡定殷勤得有些出奇:“你都不问问新娘子被我弄去哪儿了?”

他顺着问:“弄去哪儿了?”

旗格格得意道:“被我吸干血,变成骷髅了。”

她等着他发怒、惊慌、恐惧,可殷观只是云淡风轻笑了笑:“你不会那么做。”

旗格格越发迷惑,她对殷观的印象还维持在十年前那个混世小魔头,如今他已经十九岁,玉树临风,遗传了殷岐山英俊的面容,整个人脱胎换骨。

“我不怕我吗?”

一个被送进王陵殉葬的人,十年后突然穿着凤冠霞帔出现他面前,相貌完全没有变老……换成其他人早就该被吓跑了。

可殷观不仅不怕,还体贴地问:“饱了吗,如果还饿的话,我让厨房送些菜过来。”

旗格格被他吓到了。

她其实并不像外表所显现的那样刁钻无畏,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城府心机的孩子。

小时候,她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在瑶寨里是众人的开心果,披星戴月,快活得像个公主。瑶族巫蛊之术比三苗更加神秘悠久,却难以精通传承,旗格格是这方面的奇才,光凭着几块上古遗留的龟甲字画便通晓了养蛊的诀窍,靠卖蛊养活了半个山寨,家家户户都对她感激尊重。

天灾频频的那段日子,她偷偷修行了上古瑶族的禁术,用身体培养血蛊,试图与天相争。可她没有料到,在自己忍受蛊虫侵蚀的痛楚时,那些曾经疼她爱她的人会给她下迷药,为了蝇头小利把她卖给一个古稀老头。

那时候,她被绳索捆着,躺在轿子里,虽然不能睁眼说话也不能动弹,却把他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她没有哭,也自怜自哀,而是怀着满腔的怒火,决心飞上枝头变凤凰,混得风生水起后再回寨子里显摆炫耀,让那些背叛她,不珍惜她好的人捶胸后悔到死。

然而旗格格的复仇大计只延续了一晚,翌日才上花轿,丈夫就没了。她无奈地抓着来为父亲接亲的宋庭说,不如我嫁给你吧,你也够让我炫耀了。

宋庭听了她的想法哭笑不得,回到王府就让人打了她二十个板子。

夜里,旗格格趴在床上痛得直流眼泪,宋庭悄悄拿了瓶金疮药给她,说他其实并不想打她,但她当着迎亲队伍说了那样的胡话,他不做惩戒就会落下话柄。

兴许是看出她没有心眼,一身孝衣的宋庭冲她纾解起心头的苦闷。

陵南王府就像一樽金佛,老王爷在的时候众人虔诚供奉,他一走,八面埋伏蠢蠢欲动,都想把这块大金子四分五裂,抢作囊中之物。他很怕自己挑不起这担子,却又不能在心腹和家丁面前透露出一丝不安,好在旗格格是个好听众,只消几盒糕点,就肯贡献出自己的耳朵,并把他的话跟消化物一样烂在肚子里。

宋庭答应旗格格,等孝期过了,就娶她做王妃,她满心得意,等着回瑶寨飞扬跋扈。结果葬礼上殷岐山随意一句污蔑,就毁了她的一切。

刚开始,旗格格恨极了殷岐山,所以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辱他的名节,又用血蛊改了自己的脉向,让众人相信她怀了骨肉。

可等被关进黑漆漆的墓地里,她才冷静下来,慢慢想明白,宋庭的残忍不在于他把她当做白骨精,而在于他根本从未把她放在心上。她是妖精也好,凡人也好,对他来说都是随时可以丢掉的包袱。

是她太傻,总把别人的伪善和承诺信以为真。

尽管她还未爱上宋庭,却止不住心底的绝望。

三、

囚禁在墓室的前半个月里,旗格格始终如同一具行尸,没了信仰,没了希望,只想破罐子破摔,一了百了。

可殷岐山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出口,找水,找食物,每寻到一点生的希望,就会分给她一半。

旗格格心里有气,不答理他。殷岐山急了,就点她的穴,逼迫她进食。她用蛊虫冲破穴道,跟他打架,殷岐山只抵挡,却不还手,几天下来两个人都狼狈得像落难的山鸡。

后来殷岐山病倒了,旗格格才开始害怕,以前哪怕是争锋相对,总有个人陪着她,可他这一躺下去,连呼吸声都变得微薄,阴森的墓室里好像藏着无数具骷髅,在幽暗处蠢蠢欲动地觊觎着他们的性命。

旗格格怕得连想死都忘了,只求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至于殷岐山,活该留在这里。

她刚动了这念头,就听到昏迷中的人满头大汗地说起梦话,把祖宗亲戚的名字叫了个遍,然后祈求小王爷不要株连他的家人。

旗格格在深山中长大,不懂朝廷律法,甚至连汉字也不识,所以她没有想过自己一时的任性不只报复了殷岐山,也间接害了他的一家。

那一刻,她的脑袋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瑶民讲价的声音,一会儿是宋庭那句炸了喂狗,一会儿是殷岐山的照顾和隐忍。

种种片段在眼前交替,她发现自己没法不恨他,但也没法只恨他了。

殷岐山熬过了高烧,清醒后又默默去挖通道,这个王陵建得极深,为了防止盗墓上上下下堆满了金刚石,但好在石头和泥土间错开了缝隙,不至于绝了空气。

旗格格再没有拖他的后腿,静静坐在旁边,殷岐山见她不再充满怨气,能听得进他的话了,诚诚恳恳跪地向她道了个歉。

他把家人看得比性命更重,又太自信即便使出那样的歪招,也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大局,事后只要给旗格格重金补偿,也算得上两全其美。但他忽略了她的感受,她的惶恐,因此才得了报应,落得殉葬的下场。

他们又一起熬过了数天,地下水逐渐因干旱枯竭,旗格格体内喂着血蛊,一旦缺少养分,蛊虫就会饿得在她血管里乱窜,疼痛难忍。后来殷岐山割开自己的手腕喂血给她喝,她的怨恨终于被他的血水冲得了无痕迹。

终于他们逃出升天,殷岐山赶着要去刑场,让旗格格到一个破庙里等他,她现在无依无靠,他有责任陪她到天涯海角。

旗格格不想亏欠他,偷偷找了块地方释放血蛊,在刑场刮起妖风,唬得宋庭磕头求饶。这一场戏耗尽了她的元气,她缓了半天才有力气走动,到破庙里等了一天一夜,殷岐山始终没来。

她彻底伤了心,导致经脉逆行,只有找个隐蔽的山洞躲起来,强迫血蛊跟她一起进入冬眠,以免蛊虫骚动,侵蚀她的五脏六腑。谁知道这一睡,竟足足拖了十年。

旗格格喂饱了肚子,也不再耍弄殷观,说出实话:“吴若水死了。”

她从长眠的山洞出来时,看到谷底有具女尸,四肢摔得七零八落,清秀的脸上布满了伤痕。她把尸首埋了,做了个碑,回到城里,看到城门口贴着布告,问了人才知新科状元郎殷观和丞相千金即将大婚,奇的是,画像中的吴若水竟跟她埋的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旗格格觉得蹊跷,于是趁着送亲的队伍在城外休息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吴若水的马车,拉开红盖头一看,竟对上一个等身大的人偶。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要离开,却听到送亲士兵的说笑声,干脆把人偶丢到草丛里,自己穿上了嫁衣,想去吓吓殷观,一报当年他多嘴惹事的仇,哪知道殷观跟变了人似的,压根没在意。

旗格格扫兴地推开窗,想散散屋内暧昧的香炉味。

新房在主屋的顶楼,可以一览全府,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致,蓦然一怔:“这地方不是……”

殷观说:“原来的陵南王府,现在赏给我了。”

旗格格是遮着头进的门,先前并没有留意自己被轿子送到了什么样的地方。现在趁着夜色瞧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只觉得处处都透着股诡谲,让她想到那个昏天暗地、死气沉沉的王陵。

她抖了抖肩膀,把窗户又关上了,打了个哈欠,到床上躺了一会儿,问:“你叔叔呢?”

殷观望着她:“你找他做什么?”

“我仇还报完,当然不能放过他。”旗格格半闭着眼睛,“再说我是你们家大恩人,他还没感谢我。”

她用梦游的语气讲出十年前在刑场施妖风的壮举,等着殷观目瞪口呆,歌功颂德,结果他却露出难过的表情,说:“让你受苦了。”

旗格格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掉回头继续睡:“知道就好,你们家欠我人情欠大了,现在你飞黄腾达,是回报的时候了。”

殷观问:“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办法摘给你。”

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对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感兴趣,只要好吃好喝,好穿好住。”

“我保你一生平安喜乐,富贵荣华……”

他没有说完,旗格格已经睡着了。

梦里,她见到殷岐山娶了娇妻,儿女成群,脸上皱纹满布。而她依旧年轻,被光阴遗忘。

四、

新婚翌日,按理说应该有老妈子来验红,还要给公公婆婆敬茶,可旗格格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都没听到鸡叫,在床上揉了半天眼睛,也没个丫鬟过来伺候她洗漱。

正发着呆,殷观推门而入,听她问怎么回事,道:“我留了字条在床头,你没看见?”

她说:“我又看不懂汉文。”

殷观的脸色瞬间变得奇怪,良久,才恢复正常,跟她解释:“丞相几天前就知道女儿已经遇害了,这个婚礼其实是阴亲,你看的人偶身上写了吴若水的生辰八字,是她的替身。”

旗格格愕然道:“那你岂不是早知道我是冒充的,那你还……”

“听我说完。”他打断她,“其实我不是新郎官,吴若水要嫁的人是宋庭。”

“啊?”

当初朝廷抄宋庭的家,是吴丞相领的头,他掘了陵南王墓,顺走了不少陪葬品,当中有个造型精致的玉海螺,吴若水一眼看中,配了穗子系在脖子上,每天戴着。

吴若水是个才女,巾帼不让须眉,喜欢扮着男装参加诗集会,在京城文人墨客里名头比她爹还要响亮。可自从得了那个葫芦,她渐渐地不爱出门了,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些神神叨叨的志怪小说。

吴丞相起先没有在意,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在海外游学,女儿乖巧懂事,自小到大极少让他操心。况且那几个月黄河泛滥,他忙于治水和安顿灾民,东奔西走,跟大禹一样,几过家门而不入。等他忙完回家休浴,无意中听到婢女在厨房里嚼舌根,说吴若水偷偷在房里养了个男人,常常半夜里听到她和人说笑,语气毛骨悚然。

丞相半信半疑,吃晚饭的时候,特意打量女儿有什么变化,可看来看去都瞧不出端倪,只发现她把玉海螺做成了坠子,戴在耳朵上,因为只有一边,看起来不太平衡。

丞相说:“你要是喜欢这葫芦,我到玉器店打一对小点的给你,这个大了些,戴在耳朵上很沉吧。”

吴若水却说:“不用了,我就喜欢这个。”

女儿家对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有多执著,丞相也没体会,但他想再喜欢,也不至于连睡觉洗澡都不摘吧。

夜里,他偷偷走到吴若水的闺房前,果然听到她在里面说话,而且听那语气绝非自言自语。他忍不住推门一看,房里却只有吴若水一个人,门窗紧闭,不像有贼逃跑的样子。

丞相问她,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吴若水支支吾吾,称自己在说梦话。可她穿得整整齐齐,表情清明,哪里有做白日梦的样子。

丞相为此请教了御医,御医们都说梦游的人轻易是叫不醒的,以吴若水的症状不像。他又找了几个方士,各个都说得光怪陆离天花乱坠的,一听就是胡编乱造。

后来他经人推荐认识了殷观,得知他叔叔是个风水师,还为陵南王修过墓,立即想到那个玉海螺是从王陵里带出来了,就急急把他找来。

殷观听了他的描述,马上就明白了原委。

世人总以为古墓阴邪,是僵尸在作祟,其实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根本没有鬼魂僵尸之说,真正闹事的,是尸骸身上的陪葬品。

任何器具都是有灵的,日久经年就能修炼成精,而葬器在墓地里吸收尸气,往往成精更快。所以殷家才会在墓中摆阵,将它们封住。把精怪戴在身边,自然不得太平,所以世间才有那么多盗墓贼遭诅咒的传说,其实哪里是亡灵作祟,都是他们身上的葬器在捣鬼。

那玉海螺本是一对,成精以后能够相互传音,时间久了就会寄宿到人的体内,永远都分不开。

殷观见到吴若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过去鸡蛋大的海螺已经只剩豌豆大小,玉精融进她的骨血,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他只有将吴若水催眠,试着沟通玉海螺的另一个主人,没想到,回话的人竟是身在天牢里的宋庭。

宋庭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把吴若水迷得昏昏癫癫。她醒了以后,见事情败露,非但没有慌张,还有恃无恐请求吴丞相救宋庭出天牢,她非君不嫁。

吴丞相气急败坏,他不许女儿嫁给一个囚犯,可怎么规劝也没有用,他们已经因玉海螺惺惺相惜,就像月亮围绕太阳,谁也阻止不了他们之间的引力。

丞相干脆找借口参了宋庭一本,让皇帝将宋庭斩首。他以为只要宋庭死了,时间一久,吴若水的痴迷就能平息,没想到她听闻情郎的死讯,居然选择了跳江殉情。

殷观说:“宋庭死后,骨灰被葬回王陵,我们一直找不到吴若水的尸首,所以猜测她寻着骨灰飘到了江南。不管他们是真心相爱,还是受到玉精的影响,如果再不让他们结合,玉精只会闹得吴丞相家无宁日,甚至连他在外游学的儿子也不放过。”

“所以你打着迎娶吴若水的名义,在这里为他们办阴亲?”

“等婚事过了,吴丞相会对外宣布女儿的死讯,这也是为吴家的名誉着想。”

旗格格嗤之以鼻:“你倒是想得开,还没成婚就当了鳏夫。”

“我也我的私心……”他说到一半,笑笑打住了,“昨晚错过了佳期,今夜我会在厅堂布阵,等着他们来拜堂。”

殷观在大堂四周贴满符咒,到了夜里,两个人一起躲在供台下,透过纱帘打探外面的情景。

吉时一到,桌上的红烛开始颤动,空气里隐隐传出海潮声,旗格格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久,地板上忽然生出几个潮湿的脚印,像是一男一女往这边走来,可脚印上却看不到人影。

紧接着,桌上的嫁衣飘到了半空,形成两个透明的身形,殷观敲了敲手里的锣,他们弯腰摆了天地,再一敲,夫妻交拜。

旗格格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感动,她穿了两次的嫁衣,却始终是孤零零一个人,而他们只是玉精,却能共结连理。

她羡慕地叹了口气。

穿着新郎装的玉精忽然回头,帽子下显出宋庭的面容,皮肤跟玉一样清脆坚硬。

殷观道:“糟糕,这妖精身上还留着宋庭的执念。”

宋庭飞快地冲过来,一把抓过旗格格,用口型道:你答应要嫁给我,为何要跟别的男人私通?

旗格格慌慌张张没看明白,殷观用腰间的匕首砍断了他的手臂,玉臂落到地面化成了水,又很快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猛地往前一刺,将殷观的胸口戳穿。

旗格格吓了一跳,可仔细一看,却发现殷观没有流血。

他念了句咒语,大堂的纸符纷纷飞到两个玉精身上,将他们牢牢束缚。符咒内的身形越缩越小,最后变回了两个海螺——骚动终于平息。

旗格格诧异地望着殷观的伤口,发现他皮肤里面没有血肉,只有空荡荡的白骨架子:“你,你是白骨精?”

他说:“我是殷岐山。”

旗格格瞠目结舌。

“我小时候在古墓里出了意外,身体变成空有皮囊的白骨,每隔二十年就要脱一次皮。十年前,殷观死在陵南王府的大牢里,我占了他的身体,以他的名义照料家人。”

“你是殷岐山……”旗格格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精通法术,为什么对着他总有种熟悉感,“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来破庙?”

“当时我刚换身体,不能动弹,所以托家人在庙里留了封信,让你来找我。”

她想起当日供台上确实有封信,说:“我看不懂字。”

“我不知道看不懂,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这十年里到处找你却找不到,只有办场大婚把你引出来。”殷岐山笑了,“还好,你来了。”

旗格格面红耳赤:“那昨天跟我拜堂的,岂不是……”

殷岐山拉着她的手,喊:“娘子。”

猜你喜欢

岐山格格丞相
《week#8》
《诗经》与岐山的关系探究
岐山县小麦吸浆虫的发生与防治
“能麻烦你一下吗”“不能”
宰相和丞相不是一回事
宰相和丞相不是一回事
揭阳·黄岐山
我家的“砖格格”
丞相何故发笑
夜半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