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骨
2011-05-14冷青裳
冷青裳
她睡得并不安稳。
长长的梦里,仿佛有一场绵绵不断的红雨席卷了天地,目之所及,尽是殷红。
银亮的兵刃在光影间交错。刀剑相击进出的数点火花,在暗夜里像流星一样闪动,又瞬间熄灭,留下一片死寂。
一个人影轰然倒地,地上蜿蜒流淌着黏稠的红水。那到底是雨还是血呢?她想走过去瞧瞧,但鼻腔里却好像充溢着幽幽的腥臭,心中就突然莫名地恐惧起来。那恐惧像一块巨石,异常沉重地压上了她的胸口。她透不过气,辗转着不能动弹,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终于,心中的胆怯猝然溃堤。
她猛地睁开双眼,一眼便看见一只硕大的蛇头。它仿佛带着微笑似的,正紧盯住她苍白的面容。它鲜红的芯子吞吞吐吐,稍一伸长便能触到她惊恐的脸。
她吓得失声尖叫,急切地想要逃走,却发现它粗壮的蛇身压在自己胸口。她僵在原地,胸中的恐惧比梦中还要多上百倍千倍。她以为自己就要糊里糊涂地葬身蛇口,却突然听见一个喜悦的声音:“夏星,你终于醒了!”
谁是夏星?
她脑袋里空荡荡的,想不起这个名字属于谁。但是谁都不重要,她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如何才能从这条巨蛇嘴下脱身。
那人声又响起了:“花雕,你会压死她的。”
巨蛇闻言,竟然带着三分不甘愿地缓缓撤离了她的身子。她只觉得一道凉意从脚边滑过,那条叫花雕的巨蛇便游下了床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盘成一个圆盘,立着脑袋静静地望着她。
她怕得要死,赶紧蜷缩进床尾的角落里。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气息,陌生的巨蛇,陌生的……人?她望向那个声音的来源,是一个样貌俊秀的男子。不过因为疏于打理仪容,他的下巴冒出了许多淡青色的胡楂儿,显出三分疲惫和落拓。
“你是谁?”她怯怯地问。
男子刚刚还闪耀着惊喜神色的眼眸,瞬间暗淡了下去。他说,他叫郁修,是这里的岛主。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脑海中努力搜罗有关他的记忆,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她也记不起自己从哪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怎么会这样?”她嗫嚅着,反复地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你是夏星,”郁修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即便如此,夏星仍是记不起过去的事。
郁修告诉她,这里是罔辛,是一座神秘的火山岛。越过茫茫的大海,是战火纷飞的乌琅国。许多江湖人士厌倦了乱世的离索,选择到这里隐居。
而他们本就住在岛上,偶尔才会去陆地买些日常用品。三个月前,他们的船在返程的途中遇到了海难,她被船上折断的桅杆打伤了头,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他不分昼夜地守着她,希望有奇迹出现。如今她真的醒了,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让夏星跟着花雕去岛上转转,他说:“你曾救过它一命,所以它绝对不会伤害你。”
她疑惑地跟在花雕后面。它鹅黄色的身体上,有黄白相间的鳞片,在疏斜的光影里一明一暗,如游走在树林间的光链。它的身子有盘口粗细,轻易便能将她勒死。
可花雕真的没有伤害夏星。相反,它是在保护她,为她驱走山间的蛇虫鼠蚁,带她安全地走遍整个罔辛。
夏星也因此看到了住在岛上的另外一群人。
与她和郁修居住的岛南雅庐遥相呼应,岛北已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渔村。可村中的男女老少,不论是谁,都和她一样,失去了来到罔辛之前的记忆。失忆的原因,是他们自愿喝下了灵蛇骨。
那是一种神秘的药水。以岛上特有的黄花蛇骨磨成粉,配以蛇胆和蛇毒,只要分量拿捏得当,便可调制成举世罕有的秘药。喝下去的人会忘记过去,从此快乐地度过余生。
他们说,这是岛主同意他们留在岛上的条件。
而为了远离战乱和江湖纷争,他们决绝地放弃了过去的一切,留在这里,以捕鱼和打猎为生,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夏星有些迷糊了。
他们说的岛主应该就是郁修。他为什么一定要大家忘记过去?即便是避世隐居,保留对往日的记忆也并无大碍。她明白失忆的苦,就像她现在这样,对过去一无所知,对未来充满惶恐。这世间,真的有人愿意承受这种,比肉体上的疼痛更煎熬的苦?
她想不通,跑去问郁修。他蹙着一双剑眉,想了许久才告诉她:“他们都是有罪的人。”
江湖风雨几十载,为了生存,为了虚名,谁的身上没背过几条血债。可终有一天,他们还是会顿悟,不愿再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又怕被仇家追杀,便来到罔辛,喝下岛主赠予的灵蛇骨,与自己的过去做一次彻底的清算。
郁修说:“能忘掉自己做的孽,也是一种福气。”
夏星似懂非懂地点头。忘记,对其他人来说是福气,那对她呢?
三
幸而夏星除了失去记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失去。
郁修是待她极好的,教她舞剑,为她画眉,兴起的日子还会炒几样拿手的小菜,与她推杯换盏。她想,以前自己会爱上郁修,总是有道理的。那样温柔而俊秀的男子,女人们见过一次,便会搁在心里,再也放不下。即便她现在重新认识他,也会禁不住沉醉在他双眼的深情里,不愿醒来。
但心中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她,有什么事情还没搞清楚。是什么呢?她想不起来。就好像那个总是困扰着她的梦,血雨腥风中倒下的人,到底是谁?
她只能将这些心事说给花雕听。它好像知道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温柔而哀伤地望着她,缓缓地吐着芯子。
夏星长长地叹气,带它去海边游泳。就在那里,她看到了一条巨大的海船。
船上缓缓下来一名女子,雪纱衣,金缕鞋,明艳的脸孔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只是当她慢慢走近时,花雕却突然发出了吱吱的声音,硕大的蛇身警惕地立起,好像随时会发起攻击的样子。相处多日,夏星还是第一次见到它如此暴躁,刚想问它怎么了,花雕却一转身,迅速地跑掉了。她回过身来,那明艳女子已站在她身前。夏星温和地笑笑,问她是否也是来隐居的。
女子的表情有些诧异,却也不答,只是淡淡地道,“小女子黎凫,前来拜见岛主。”
夏星引着她去见郁修。
路上攀谈,她才得知,花雕会逃跑,全因黎凫周身都洒满了雄黄酒。世人皆知,蛇是极怕雄黄的。因此黎凫知道这罔辛岛遍布身带剧毒的黄花蛇,便一早做了提防。
夏星很奇怪,郁修说罔辛是座神秘的岛屿,来过这里的人又全部都没有回到大陆去,黎凫是如何得知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黄花蛇的呢?可还不待她问,她们已经来到了雅庐。她指着郁修为黎凫引荐:“这便是岛主。”
黎凫的眉头皱得更深,沉吟片刻,方才道:“小女愿付出全部家财,恳请岛主赠予灵蛇骨。”
夏星一愣。灵蛇骨是要用钱来换的吗?
郁修摇头:“我已不再制灵蛇骨,姑娘请回吧!”近三个月来,他已这样回绝十几个人了。
黎凫却并不甘心:“江湖传闻,只要肯付出全部家产,或是用一个顶尖武林高手的脑袋,都可以换来促使功力大进的灵蛇骨。先生已做了这买卖十几年,为何又突然不做了?”
“我这里从来只做江湖人的生意。如今连武林同道我都不肯赠药,更何况是姑娘这样半点功夫都不懂的
人。”郁修指着她的脚,缓缓地道,“姑娘走路有声,步伐更是凌乱,一听便知不是会家子。你吃这药只会导致筋脉逆行而死,所以还是请回吧。”
即便被看穿了底细,黎凫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她不再要求得到灵蛇骨,反而以连日来在海上漂泊太过辛苦为由,请求在罔辛停留几日,稍作歇息再返程。
四
夏星将黎凫安顿在雅庐外的空屋。
黎凫说随船的水手会住在船上,不劳她挂心。她亦没有心情再多管,直直地跑回雅庐,满心疑惑地询问郁修——灵蛇骨是让人失忆的秘药,为什么会被江湖人士风传成增进功力的补药?他之前真的收了别人的全部家财才肯赠药?更或者,他收过某位武林高手的脑袋?
问题一个接一个,郁修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紧抿着薄唇,闭着眼,痛苦地摇头。
看他这反应,夏星心底已明白了大概。
这灵蛇骨,当真是催人失忆的毒药。郁修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要人用家财或别人的生命来换。而这岛上的人,应该都是被这传闻骗来的。谁知用全部身家换来的,只是抹去他们全部记忆的毒药。他们自然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要来罔辛,郁修便骗他们,说是他们厌倦了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才一意孤行地来到这里避世。
可郁修的目的是什么呢?敛财?报仇?她看他痛苦万分的样子,又不忍心再追问下去了,就当他只是年少气盛,才会犯错吧。至少,他没有给他们致命的毒药不是吗?他没想过让他们死。
夏星蹲在他身前,轻柔地搬开他死命扯着自己头发的手指,认真地道:“你过去若曾做错,就像吃了灵蛇骨一样,全部忘掉吧。”
他慢慢地抬头,血红的眼里闪着悔恨而期盼的光:“不论我做错过什么,你都肯原谅我?”
她侧头想了想,终是微笑着点头。
他大喜过望,感激地将她拥入怀中,淡淡的胡楂儿摩挲着她幼嫩的脸颊。他一遍一遍地保证:“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五
那天夜里,夏星又做了那可怕的梦。梦中依旧腥风血雨,只是那倒下的人影,带着满身的鲜血,缓缓爬到她脚下,抓着她的脚踝,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她乍然惊醒,一身的冷汗,耳际的青丝黏腻腻地粘在她细长的颈子上。她再也不敢睡下,便披一件衣到外面走走。
夜凉如水。
远处的火山只在夜空里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像狰狞的黑洞。
夏星倚在栏杆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刚把目光从火山的影子上移开,便看见一个人影从书房里闪了出来,正是白天来求药的黎凫。
“怎么是你?”她疑惑地问。黎凫却紧张地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望望四下无人,才拉着她往海边跑去。
淡淡的月色映衬出黎凫沉重的脸,她将一本账册交到夏星手中,用火折子为她照亮。夏星接过,发现里面记录的都是这些年来到罔辛求药的人名,以及他们是用怎样的“代价”换得了灵蛇骨。洋洋洒洒,足有三五百人。
“这岛上住的,至多只有五十人吧?”黎凫淡淡地道。
夏星点头,但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便解释,这些年来有如此多的人求药,但是留下来的只有五十人,其他人不可能回到大陆去,那他们哪去了?
“死……了?”说出这猜测,夏星自己也愣住了。
黎凫点头:“没错。我来之前便听说,灵蛇骨的药性猛烈,不同的人吃下去会有不同的反应。轻者被散去全身功力,丧失记忆,严重的,怕是要丢了性命的。”
夏星说不出话。她本来以为郁修多是夺别人的家产,却从未想过曾有几百条人命断送在他手中。她不想相信,也不能相信。罔辛地处偏远,若郁修真是杀人如麻,那么更不可能有人回到乌琅大陆去。黎凫一介女流,如何得知这么多的事?加上她三更半夜去书房偷账册,她的动机便更值得怀疑了。
黎凫却解释说,她是朝廷的密探。
多年来,江湖上将灵蛇骨传得神乎其神,许多人为了增进武艺倾家荡产,甚至去追杀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其他高手。这些人捧着钱财或人头去寻找罔辛,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到大陆。朝廷认定其中必有蹊跷,一直设专人收集有关灵蛇骨的消息,如今派黎凫来到这里,就是要彻底拆穿这个谎言。
夏星仍是摇头,她还是不敢相信。
“见了这账册和岛上那些失去记忆的人,你仍要相信郁修是好人吗?”黎凫笃定地道,“可能,就连你都是吃了灵蛇骨才会失忆的。”
夏星一震,随即便想矢口否认,嘴巴张了张,忽地又意识到了什么。她伸出双手,往自己的头上摸去,头皮光滑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玛瑙。她摸了好多遍,都没有摸到任何疤痕。可郁修不是说,她是被桅杆打伤才会失忆的吗?那样猛烈的撞击,怎会不留下任何伤疤?
她瘫软着坐在沙滩上——难道他真的骗了她?
六
而更让夏星震惊的是,黎凫竟然在那本账册里,找到了她的名字。
那已是第二天晌午的事了。黎凫将她拉进自己房里,指着账册中的一页给她瞧。在夏星的名字上面,记录着一个叫夏栾京的人。他们是父女,乌琅洛城人氏,以全部家产换灵蛇骨两瓶。
夏星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
她竟然还有亲人,但郁修却从未跟她提起,也许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想告诉她。她只能跑去问那些被灵蛇骨抹去一切记忆的人,他们虽然忘记了在岛外发生的一切,可总能记得在罔辛发生的事吧。
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夏星更是惊异地发现,所有人的记忆,都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黎凫说,罔辛与乌琅国大陆相隔甚远,想要找到它实属不易,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来到这里。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到来,却在三个月前,又同时服用了灵蛇骨。给他们喝药的人,必想掩盖一些事情。
是什么事呢?
夏星又想起了那个梦。刀光剑影中倒下去的人影,会不会,就是她的父亲夏栾京?她不知自己是否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但却控制不住似的,跑去问郁修:“我可还有亲人?”
郁修为她倒茶的手忽地一滞,随即生硬地扯了扯嘴角道:“没有,你……是孤儿。”
夏星晶亮的眸光暗淡下去。她很想相信郁修,但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
郁修走过来,拥住她瘦削的肩膀,轻柔地道:“你还有我啊。我们成亲,成亲之后,我便永远都是你的亲人了。”
七
夏星不想成亲。
在没弄清楚郁修身上的重重谜团之前,要她如何嫁给一个可能是杀死自己父亲的人?
但黎凫说:“你必须与他成亲。”这岛上会功夫的人,只有郁修。他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对付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仍是易如反掌。要想杀他,必须趁其不备。而新婚之夜,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夏星一惊:“也许我爹还活着,怎可以现在就……”
“他已死了。”黎凫冷冷地打断她,带她来到一处密林。林中一座新坟,没有墓碑,不知葬的是谁。黎凫抡起手中的铁镐便刨了下去。只是几镐,便挖到了一柄略微生锈的宝剑。她将那剑递到夏星手上。
她接过,轻易地便在剑身上找到了“夏栾京”三个字。
黎凫说,她一早看到郁修急匆匆地往这林中走,就跟在他后面,想看他去干什么。却无意中被她发现,他
来到这坟前祭拜,她直觉这里埋的是夏栾京,便带夏星前来挖坟,却竟然真的给她猜中了。
“你还要再挖下去吗?”她怕夏星不信。
夏星却连连摇头。死者已矣,更何况那是她的父亲,她怎么忍心看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她只能捧着那柄锈剑,呆呆地坐在地上。这岛上的人都被灵蛇骨散去了功力。而她的父亲又明显是个会家子,一般人近不得他的身。那么除了郁修,凶手还能是谁呢?
夏星本以为自己不会难过,毕竟她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了。但眼泪却还是怔怔地落了下来,心底有一块地方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寒风呼啸着灌进去。
她的心彻底地凉了。
八
最终,她接受了黎凫的提议,决定在成亲之日为父亲报仇。
可直到拜过天地,她被送入新房之后,摸着袖笼里的短刀,她仍是不确定,自己能否下得去手。她回想起这些天来,郁修对她种种的好,她突然就觉得,若自己永远都不知道那些过去,该有多好。
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焦躁地扯下鲜红的盖头,拿起圆桌上的合卺酒,想要一饮而尽。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花雕却突然立起,巨大的蛇头向她的手肘顶去。夏星没有防备,喝到一半的酒就这样被她丢了出去。她不明白它的意思,但不消片刻,便觉得浑身乏力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郁修说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便请了整个岛上的人来饮宴。院子里本应是一番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但此时却陷入一片死寂。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具尸体,每一个都是七窍流血,中毒身亡。
夏星恐惧地捂住了嘴巴。她身边的花雕却又焦躁地望着不远处,发出吱吱的声音。她望过去,看到郁修正如烂泥一样瘫软在椅子里。他们应该是中了同样的毒,虽不致死,但也无力反抗。
她万万没有想到,黎凫会破坏她们之间的协定,自己动手,而且连她也算计在内了。
只听她轻蔑地对郁修说:“我早知你是假的。”
陛下曾告诉过黎凫,罔辛岛主夏栾京,五十几岁,精通医术和毒术,有一女夏星。所以自打来到罔辛的第一日,她便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岛主。她并不拆穿他,只是暗中调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一开始,黎凫并不确定夏栾京已死。她只是从书房里偷了一本他早先所记的账册,仿造他的笔迹,将他们父女俩的名字添了进去。她只是想利用夏星,查出夏栾京的下落。直到夏星告诉她,岛上所有人的记忆都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她才几乎可以确定,夏栾京在三月前被郁修所杀。而为了让岛内的知情人不将这件事告诉夏星,郁修便灌他们再次喝下灵蛇骨。
为了让夏星相信其父已死,她还造了个空坟,将一柄刻了夏栾京名字的旧剑埋在其中。她料定夏星舍不得惊动父亲,只要看到那柄剑,便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夏星颤颤地问郁修:“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郁修愧疚地闭上双眼,微微地点了点头。
九
郁家本是武林世家,传到他父亲这一辈却日趋式微。父亲觉得愧对祖先,一意孤行卖掉了祖产,带着他母亲到罔辛求药。郁修不信这些江湖传闻,因此与父亲多番争执,一开始并未跟来。但他想来想去,仍是觉得不放心,便包了一条渔船,历尽险阻到达了罔辛,却发现父母都已暴毙身亡。
他急红了眼,暴怒着拔剑相向,却着了夏栾京的道儿,被他捉了起来,封住几大穴道,关进地牢。郁修本以为自己会死于非命,但并没有,夏栾京甚至让自己的女儿夏星,每天送饭给他吃。
夏星自幼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单纯如幽谷中的溪流,那样纯粹而甜美。只可惜,那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她的美好完全视而不见。
他只想报仇。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利用了她单纯的情感。他的情话说得那样动听,她信以为真,去求父亲答应他们的婚事。他更是违心地跪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允诺对夏星不离不弃。
他的目的达到了。成亲那夜,他举剑冲入了夏栾京的房间。他的功夫不弱,之前是未加小心才会失手被擒,这一次他万分小心,劈、砍、撩、刺……不过几十招,夏栾京便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受死之前,他请求郁修听他说事情的真相。他说郁修的家人本不至死的,是他的父亲太过贪心,以为灵蛇骨吃得越多,功力增进越快,便偷偷潜进了雅庐中的丹药房,偷走了十来瓶灵蛇骨,结果因为服药过量,一家三口暴毙当场。
但郁修哪肯信呢?他一直以为来岛上求药的人,全部都当场毙命,即便杀掉夏栾京,也是替天行道。所以他的剑运足了劲儿,在夏星的尖叫声中,直直地刺穿了夏栾京的心房。
鲜血流淌成蜿蜒的小溪。他转过身去,面上桀骜,心中却隐隐不安而愧疚着,默默地望着夏星。
她仍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一片血水里,红得凄厉。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泪水如涨潮时的海浪,汹涌着不肯退去。她紧紧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然后将手中那瓶灵蛇骨一饮而尽。
郁修慌了,他从未这样害怕失去。
他发了疯似的想要救活她——平日里半瓶便可取人性命的灵蛇骨,她竟然一口气喝掉了一整瓶。他急切地捶打她的后背,抠她的喉咙,想逼她将那毒药吐出来。她确实吐了些出来,但也陷入了昏迷。
那段日子里,他终于有机会走遍罔辛。他这才发现岛上住了许多“失踪”的武林前辈。原来夏栾京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并不想害死郁修的家人。
只是他的醒悟,来得太迟了。
十
夏星记起郁修曾说过的话,他说忘记也是一种福气。当时她听得糊涂,而今却终于懂了。
如果他能忘掉亲人的惨死,如果她不知道父亲是死于他的剑下,那么他们也许能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举案齐眉,执手偕老。可惜不行,有些事一旦被记起,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她虚弱地问黎凫:“你下毒的用意何在?”
黎凫缓缓转身,指着她身边的花雕说:“告诉我,制伏它的方法。”
这世间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有关灵蛇骨的传说,其实是朝廷布下的局。乌琅国连年来内战不断,义军首领多数是家世显赫的江湖人士。圣上忌讳这些人身怀绝技又有家底招兵买马,于是设了这个局。一为引起江湖厮杀,削弱他们的势力;二为收敛天下财富,充盈国库。
而那些跑来罔辛求药的人,本应在吃了灵蛇骨之后暴毙,这圈套便不会有人拆穿。但近三个月来,竟然有活人从罔辛返回了乌琅大陆,还对外宣称说罔辛不再制售灵蛇骨。圣上恐防有变,才决定派她来看个究竟。
黎凫到了罔辛,才发现夏栾京违抗圣意,私自减少了药的剂量,所以那些江湖人士吃后便只会失忆。而他被杀后,郁修更是在拒绝赠药后,放了大批的活人回乌琅大陆。如今灵蛇骨的传闻已破,再不会有人八局,花雕留在罔辛对朝廷来说便没有半点好处了。
花雕是传说中极富灵气的蛇母。
这罔辛岛上大大小小的黄花蛇,都是它的徒子徒孙。只要有它在,不论在哪里,都可以制出灵蛇骨。所以黎凫决定带它走,但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法将它制伏。
郁修低低地笑起来:“你应该比我清楚,夏星曾救过花雕一命。它感恩,因而一直留在夏星身边。你若硬要带它离开,只怕会蛇口送命吧。”
黎凫不理会他的讥讽道:“对啊,如果它不肯跟我走,我便把夏星一起带走,不就好了?”
她走过去拉起已经瘫软在地的夏星。花雕的口中一直呼呼地发出警告的声音,但因为黎凫身上一直有雄黄酒的味道,它完全不敢接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郁修想追上去,但浑身的筋骨都被抽走了似的,怎样都使不上力气。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随着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大地剧烈地摇动,将他从椅子上震了下来。他无力地趴在地上,听见夏星虚弱地喊:“火山……”
他费力地抬头望向远处。夜幕中,火山口向外进射出赤红的火星,浓稠的岩浆像铁水一样自山顶往下倾泻,烟灰顷刻间弥散开来,有大小不一的岩石砸中他的后背。他努力地抬脸,想再看一次夏星的背影,浓浓的烟雾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身后越来越炽热,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
十一
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后,也还是会有人来罔辛寻找灵蛇骨。
夏星每次都会答非所问地讲起当年火山喷发时的经历。
身处那样的险境,黎凫起初仍是不愿放弃带走花雕的机会。她拽着夏星的手腕,拖着她缓慢前行,而岩浆却越来越近了,一股股热浪夹着灰尘自她们身后涌来。她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夏星和花雕,一个人飞快地向她那条船跑去。
夏星倒在原地,只有微薄的力气撑着自己向前爬行。幸而有花雕,它让她抓住自己的尾巴,拖着她向海岸爬去。
当整座岛屿被岩浆覆灭的时候,他们却活了下来,在废墟里等待花开。
“不也等来了吗?”她这样自顾自地说着,却发现来人早已走远。他们当她是脑筋有问题的老太婆。她笑笑,不介意,召唤花雕去海边游泳。
这些年来,她已学会适时忘记。
只是她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背叛,忘记了杀戮,忘记了哀痛,却始终不能忘记那一段情。
那么远,那么迟,那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