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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寄云端

2011-05-14冷青裳

飞魔幻B 2011年1期
关键词:二娘

冷青裳

绒絮般的霰雪漫不经地洒在天地间。

黄昏时分,徵芸访友归来,见天色渐暗,脚下的步子便格外急了,生怕回去迟了又要被二娘好生奚落。二娘本就嫌她碍眼,自父亲去世这半个多月来,待她便更为刻薄。徵芸自幼也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如今就更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

裹紧身上的围巾,她疾步往家走去,远远地便见着,家门口停了一辆军字头牌照的别克轿车。她的心猛然收紧,随即就欢欣雀跃起来。

应该是常远来找她了吧?

一个月前他已在信中提到,彦军在中原战场频频告捷,不日凯旋。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彦城了。怪不得最近半个月他都不再写信回来,想来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徵芸兴奋地打开大门直冲进去。

四合小院里却静得出奇,只有正房的窗子透出点点微光。她的心怦怦直跳,双手轻颤着推开正厅的大门,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常远……”那男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徵芸心中的懊恼多过羞怯。也不过大半年没见,自己竟连常远的身影都会认错。

她抬头,想跟那陌生男子道歉,却发现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目光似是百感交集,复杂得让她读不懂。她被看得别扭,到了嘴边的歉意便被硬生生吞了回去,疑惑地问:“先生,请问您找谁?”

那男子这才恍神,轻咳着掩饰尴尬,道:“在下李洲延,特来拜访汪徵芸小姐。”

“找我?”徵芸一愣,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男子。他穿藏蓝色呢绒空军大衣,肩章上三道直杠,常远告诵立她,那是上尉军衔。他长得很好看,或者说太过漂亮。黑黑的眉毛弯成恰如其分的角度,从容地横卧在宽阔的额头上。

但此刻,它们却纠结成一团。她只听他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就是……常远的未婚妻?”

二娘出现时,李洲延已呆立了半分钟。她尖厉的嗓音却不容他再出神。

徵芸知道,二娘是来下逐客令的。她一直不喜欢徵芸在家中招待朋友,如今李洲延又是不请自来,所以她连茶都不奉一杯,就带着徵芸的弟弟妹妹避进了东厢。

徵芸觉得羞愧。李洲延倒是如释重负一般,匆匆告辞了。

待他走出院门,徵芸才如梦方醒似的追了上去。

“李先生,您还没说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她在他上车前叫住他。李洲延在原地定了定,才回身,却是望着她鬓角的白花,反问道:“府上近来可是有丧事?”

她哀哀地低头,说是父亲在半个月前刚刚过世。

李洲延沉吟着,半响才缓缓道:“常远让我告诉你,他们部队被调去其他县市布防,怕是要再过段日子才能回来。”

她还想问些别的,他却借口有事急急地走了。

徵芸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奇怪,倒圣在哪里又说不上来。回身准备进院的时候,她才想起今天还没看信箱,又满心期待地跑去查看。但除了半箱残雪,依i日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又猛地沉到谷底。常远既然要去其他地方,为什么不自己写信告诉她呢?还托这么个陉人来传话,害得她一颗心惴惴不安。

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返回正厅。

二娘仍是没好气地站在那里,见她进来,劈头就啐了一句“贱骨头”。之后的话和以往骂的大同小异。大抵是说她快二十岁了还找不到婆家,好不容易巴着个男人,还是个随时会没命的丘八。

她心中本就憋闷,听了二娘这番诅咒,气得眼泪簌簌直落,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还嘴回去:“我不会碍着你改嫁的!”

二娘比父亲小二十岁,虽是生了一双儿女,但身材保持得玲珑有致。父亲在病中,徵芸已见她和别的男人举止甚密。如今父亲去世,二娘便更肆无忌惮起来。

可谁愿意被人当面戳脊梁骨?二娘很生气,像暴怒的狮子一样狂吼不止。

徵芸不敢再顶嘴,狼狈地逃回房去。

她蜷缩着身体,将自己藏进无边的黑暗里。

她实在是太想念常远了。想他的英伟,想他的踏实。她想这世间,也只有常远一人,能带她冲破一切黑暗。

徵芸仍是记得今年春天,她与常远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是一次并不愉快的相亲经历。后来她想,或许是因为常远太过腼腆,所以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太回应。他只是频频点头,表示仍然在听。

然而当时,徵芸却很不安。

介绍人是她的国文老师。她说常远出身不俗,军校毕业后参加过许多战役,因天资聪颖、表现优异,又被选中出国学习空军飞行技术。和徵芸见面时,他也不过才刚刚归国一个多月。

那她呢?姿容勉强算得上清秀,父亲是老实本分的中学教员,母亲早逝,她还在念书,家中又有视她为眼中钉的二娘。她越想越自卑,所以见面不到一个小时,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家了。

常远却坚持要送她。

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然后就在家门口,他们听见了二娘杀猪般的号叫。

徵芸的父亲从教多年,积劳成疾,肺病实难痊愈,那天更是咳着咳着就昏倒了。一屋子的女人孩子,几乎束手无策。常远便义不容辞地将他背到了医院。

徵芸以为,见识了父亲缠绵病榻的样子,常远对她应该避之唯恐不及才对。

但一周后,他竟然来找她了。

他说部队接到紧急命令,第二天即将前往华北,归期未定。她低着头听他说话,以为接下来会是冠冕堂皇的拒绝,但他却支吾着说:“你愿意……等我吗?”

时至今日,徵芸心中仍是对他存着许多愧疚。

当初她肯去相亲,是因为她想结婚,然后借此逃离那压抑她太久太久的家。她从未想过会遇见爱情,但命运安排她遇上了常远。

他们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相亲,第二次便是离别。徵芸甚至来不及记清楚他俊朗的眉眼。而更重要的是,一开始,她也只是将他当做不错的结婚对象。但常远却对她一往情深

他离开不到一个月,便寄信回来了,自此开始了用笔尖神交的日子。

他们在信中谈巴尔扎克,谈笛卡尔。她惊喜地发现,他们在思想上有许多契合点。她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腼腆,那应该是一种温柔的尊重。她想她爱上了这个男子。

仅凭那厚厚的一沓书信。

而常远对她的感情也日益深厚。他在信中承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苏武的《留别妻》,用他刚劲的字体写来,随便一个弯钩都足以颤动她的心弦。

她是不能离开常远的,无论如何都不能。

但老天爷就像是存心与她作对似的。

那天是除夕。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落了满地,时至黄昏,仍是没有要停的意思。二娘打从外面带回了个中年人。徵芸想起那是父亲病重时,与二娘举止甚密的男人。

二娘告诉她,那是彦城里出了名的富商赵老板。他只有一个儿子,如今要讨一房媳妇。

徵芸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二娘。彦城里谁不知道,赵老板的儿子是个傻子。二娘为她拉拢这门亲事,不是要亲手推她进火坑?更何况她已有了常远。

二娘好说歹说,她还是怎么都不肯。

赵老板听烦了,撂下一句:“你若说不动她,就别想进我的门!”然后便愤愤地走了。

徵芸这才明白,二娘要想嫁给赵老板做姨太太,就得用她的婚姻做垫脚石。她气得脸色煞白,第一次那么大声冲二娘吼:

“你要改嫁便改嫁,为什么用我送人情?”

二娘气急败坏,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羞愤交加,捂着肿胀的脸跑了出去。

雪依旧在下。

她只穿了一身洗到发白的棉褂裙。脸上的泪在寒风里凝成了冰晶,刺着她幼嫩的皮肤,她却不觉得痛。她已经被冻僵了,却仍像僵尸一样向前跑着。辨不清方向,没有目的,她只想逃离那个恐怖的家,越远越好。

前方亮起两道耀眼的白光,她下意识地站定在光束里,抬手遮住干涩的双眼。

晕倒之前,她听见急切的刹车声,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徵芸在夜里恍惚着醒来。

屋里没有灯,有人伏在她床边睡着。她看不清是谁,只能虚弱地伸手去摸。她触到了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握紧它,一声声唤着:“常远……”

那人抬起头来,黑暗中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可名状的关切。他说:“你终于醒了。”

竟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李洲延。

他说前天自己出门办事,半路上有人冲出马路。他紧急刹车,并没有撞到人,但那人却倒了下去。他下车查看,才发现是已经被冻僵的徵芸,便赶紧将她送来了医院。

她这才知道自己已昏睡了一天一夜,着紧地问他:“你可通知我二娘了?”

李洲延摇头:“你会在年三十这样跑出来,应该是又被她刻薄了吧?”

她抱紧自己,不可抑止地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眼眶。他紧张地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只是苦苦地求他,带她去找常远。

李洲延身子一僵,极力反对:“那是战场,你去做什么?”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口气又缓和了些,“而且部队的纪律也不允许。”

徵芸哭得更甚。

现在,她身上除了那一身旧褂裙,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去找常远,不能回家,亲戚朋友处又都待不得

她怕会被二娘捉回去,逼她嫁给那傻子。那她还可以去哪里?

李洲延像是能读懂她的心事一样,柔声道:“汪小姐若不嫌弃,就暂时住在我的公寓吧。”

他说那是家里人硬要买给他的。可他吃住都在军部,所以房子一直空置,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徵芸心中本来还有些忐忑,但一纸通缉令却让逼她下了决心。

通缉令就贴在医院大门外,说汪氏女徵芸骗婚在前,拿到聘金后又携款私逃,现在全国缉捕。

她气得脸色煞白。

这一定又是二娘搞的鬼。她以为徵芸从小就是柔弱的性子,绝对不敢逆她的意思。谁知徵芸这次真是一去不回头。搅和了她的好事,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所以就和赵老板联合到警察局报案,随便扣她个罪名,让警察帮忙来捉她。

李洲延皱紧眉头望着那张通缉令,对她逃家一事的始末多少有了些了解。

在李洲延的公寓里住了三天,徵芸仍是心惊胆战。

赵老板是极有势力的,在彦城的商界和军政界都很吃得开。如果被他知道,是李洲延将他的“儿媳妇”窝藏在这里,怕是在抓她回去的同时,也要找他的麻烦。

但他微笑着说:

“没关系。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便能安心。“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黑黑的眉毛舒展成两道弯弯的桥,深邃的眼睛那样紧紧地盯住她,瞧得徵芸心悸。

她低头,声音细弱如小猫的轻吟:“你这样照顾我,是因为与常远的感情很好吧?”

李洲延好久都不说话。她抬头,望见他眼底的一片失落,忽然就局促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低下头去,无声地叹气,然后缓缓讲起有关常远的事。

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李洲延是个完全没有实战经验的书呆子,上了战场只管拼命。敌人的手榴弹扔过来了,他都完全没有反应。是常远冒着枪林弹雨,一次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所以他们是过命的兄弟。

他说:“常远不在……我就会好好照顾他的亲人。”

包括徵芸。

听了李洲延的话,她一连几夜都睡不安稳。她总觉得李洲延话中有话,联想起这大半个月都没再收到常远的信,就更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去邮局给常远派封电报,但因为身上没钱,满大街又贴着她的通缉令,她完全没有办法出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这所小公寓里了。除非常远回来,带她远走高飞。但不去联络常远,又怎知他什么时候回来?这是个死结。

她焦躁得快要发疯了。

李洲延来的时候,她抓着他问:“常远是不是出事了?”他坚定地摇头,说常远一切安好,让她不要多想。

“那他为什么不写信回来?”她急躁地反问。李洲延抿着嘴说,因为驻地通信不便,所以他给徵芸的信都夹在了邮回军部的包裹之中。

他说信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明天就会带来给她。

徵芸起初是不信的。但第二天,李洲延真的带了信来。她急切地打开它。只是短短的几行字,无非是说近来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但那熟悉的字体,却让她整个人好像重生了一般。

她满足地将它贴在心口,道:“我和常远欠你这么多,以后都不知要如何还。”

李洲延却神色黯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就当,是我在还你的恩情……其实,你可还记得,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三年前的事。

彦军败北。李洲延胳膊受了枪伤,虽是取出了子弹,但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撤逃的时候便和部队走散了。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摸回了彦城,却在大街上昏倒,被好心人送进了教会收容所。

他病得昏沉沉的,只是觉得有人一直在照顾他,喂他吃饭喝药。

后来,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天,他终于醒了,发现徵芸就在他身边。他想问她的名字,但她好像忙得紧,见他已醒了,就去照顾收容所里其他病患了。

他想起自己已离队那么多天,就想先回去报到,再来好好谢她。

但几天后,当他回到收容所的时候,徵芸却不见了。

打听一圈下来,他才知道,当时在收容所里帮忙的都是放暑假的学生。如今开学了,他们就都回去上课去了。

李洲延询问到底是哪所学校,却没人记得清。他只能一间一间去查,但还没有查到,部队便派他出国学习了。这一去就是两年,回来后没多久,便又和常远一起奔赴华北前线。

徵芸歪着头想了好久。

三年前,她确实和同学们一起去过收容所帮忙。但当时她照顾了许多伤患,实在是想不起他是哪一个了,只能略带歉意地说:“我没什么印象了。”

李洲延苦笑:“如果我也能忘了,那该有多好。”

徵芸心中一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几天,李洲延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些暧昧不明的话。是她自作多情吗?他明明知道她是常远的未婚妻,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兄弟的事?但又是为什么,他总要那样深情而忧郁地望着她?

而自己的心……动摇了吗?

徵芸觉得自己太坏了。常远在前线流血拼命,她在后方高床软枕,竟还要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念头,禁不住要迷失在一片虚无的柔情里。

她甩甩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室内仍陷在一片尴尬的沉寂里。

徵芸如蒙大赦似的跑去开门,门外竟站了五六个中年女人。她一问才知道,她们都是楼里的住户。因为这间屋子空置了大半年,听说房主又刚死不久,如今突然有了响动,她们怕是闹鬼,

所以一起上来看看。

徵芸听得云里雾里。这房子不是李洲延的吗?为什么她们说房主已经死了?

“小姐你不知道啊?”一位胖太太道,“这房子的主人姓常的,好像是彦军的军官哪!不过大半年前就没再回来过了,听说是……

“别说!”李洲延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门前,打断了胖太太的话。

但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上,指着他对徵芸说:“喏喏,就是这位先生,年前来帮常先生收拾房子,我就是听他说,常先生已经在华北战场上牺牲了哟!”

“不要说了!”李洲延愤怒地吼着,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他紧张地望着徵芸。她却如遭棒喝般呆立在原地,嘴里痴痴地念着:“姓常的?牺牲?……什么叫牺牲?”她抓着他问。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那时常远所在的陆军战队已经在返程的途中了。那天夜里,敌军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彦军死伤惨重,常远亦在其中。

所以,半个月前,李洲延突然拜访汪家,其实是去报丧的。

但他没想到,徵芸就是他这么多年来要找的人。而她的父亲又刚刚去世,他怕她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所以没有说出真相。他想等,等她心底的伤痛痊愈,再慢慢告诉她这件事。

徵芸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不停地摇头,她根本就不相信。“那它呢?“她指着桌上的那封信问,“它是哪来的?”

李洲延深深地吸了口气,哀伤地望着她说:“其实,一直以来,与你通信的人,都是我。”

关于三年前,那次受伤后滞留收容所的事,他还有一些没说。

那时他烧得迷迷糊糊的,即便张开眼睛,周围的一切也看不分明。他只能模糊地看见,远处的墙壁上竖着巨大的十字架,头顶哥特式的流彩玻璃外,有成群的鸽子舒展着洁白的翅膀,快乐地飞翔。

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而她是天使,那粉圆的一张脸,声音温柔得如同梦呓。他好想抱一抱她。可他伸出手去,却看见了自己污秽的手学。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军部,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他穿上崭新的军装回去找她,但她已经不在了。

他去寻她的日子里,没有名字,没有照片。他只能跟人家形容,他要找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子。他这样一说,人家就笑了,笑他有些傻气。但他不觉得可笑。他知道,那天使是在他生命中切切实实存在过的。

所以他不放弃寻找。到后来,竟成了一种痴痴的执念。

他想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除了她,这世间的其他女子都入不得他的眼。

但参谋长的盛情,他是怎样都推不掉的。人家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就不着急成个家?我夫人的学生条件蛮好的,人长得清秀,身家又清白。你就去见一见嘛!”

他下了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让自己最好的兄弟常远,去替他挡掉这场“桃花劫”。

常远是孤儿,十二岁便进了彦军陆战队,十几年来打过无数场仗,受过无数次伤,是彦军里出了名的铁汉。但他没想到,常远这百炼钢竟会熔在徵芸那片绕指柔里。

几乎是一见钟情,常远爱上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子。

但他很自卑。徵芸得知有关他的一切,其实都是属于李洲延的。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了不被她怀疑,他甚至不敢在她面前穿自己那身陆军军装。

因为他只是个粗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她谈论的雨果到底是谁。

但他就是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说话时那种北方女子少有的,吴侬软语似的调调。他去求李洲延,帮他写信。至少在他从华北战场回来之前,帮他抓住徵芸的心。

李洲延便再次做错了。

一开始是真的漫不经心,可渐渐地,他发现徵芸是那样灵秀的女子。他们如此投契,许多看法都不谋而合。她的信从一开始的淡然到后来的热情,他不是木头,他能感觉到,徵芸爱上了他。但她是常远所爱的人,他必须克制自己。

他只能偷偷地将心中荫动的情愫融在笔尖,写进信里。他替常远承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却不想一语成谶,常远再也不能回来了。

徵芸刻骨的相思化成了灼伤他的烈火。

除夕夜,他会遇到她,其实是因为他压抑不住自己,特意跑去汪家,只为能远远看她一眼。

医院里,她在半梦半醒问亦握着他的手喊“常远”。每叫一声,他的心便狠狠地痛一次。他知道她呼唤的其实是他,但他不敢承认。他怕她受到伤害。

后来他知道她没有容身之所,就想到常远还有一套公寓可以让她暂住。

她收不到常远的信,难过得失了魂。他便继续1段装成常远写信给她,希望她得到微薄的宽慰。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可事到如今,李洲延不得不承认,他做锚了。

是他太过执迷。为了寻到他的天使,请常远代替自己相亲,后来又为了帮常远寻到幸福,代替写情信。可他怎样都想不到,这两个女子,竟然都是她汪徵芸!

他与她总是缘悭一面。在潮来潮往的俗世尘海中,她像一只洁舲,一次又一次经过他身边。

他却始终,没有看见。

徵芸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眼中的泪水早已流干。

她被骗了,从那次相亲开始。常远和李洲延,将她当成了傻瓜,愚弄她,欺骗她。她还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这个陷阱,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和常远携手终老。但其实她爱上的,并不是他……

李洲延走过来,蹲在她身前,握她冰凉的手。她一个激灵,用力推开他,起身冲出门去。

起风了。

漫天飞舞的雪珠子落在她单薄的衣服上,瞬间便化成了水。她不觉得冷。只觉得胸中有千万的委屈和愤怒,却无处发泄。

她用尽全力地奔跑,最后跌坐在一条小巷子里,放声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群人围上来。她哭得双眼红肿,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听一个人怪笑着说:“终于抓到你了!”

她被捉回了汪家。

二娘逼她嫁人。她很平静,只说要见一见赵老板。

赵老板欢欢喜喜地来,带着大车的聘礼。她却告诉他,她逃家的日子,一直住在一个男人家里。如果他不信,可以派人去查,那楼里的许多太太都过他们在一起。她已非清白之身。如今那男人不要她了,如果赵老爷愿意找一个残花败柳做儿媳妇,她亦没有什么意见。

赵老板气急败坏地走了,娶二娘进门做姨太太的事,从此也绝口不提。

二娘气得快疯了,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许她出门。

而李洲延,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十一

后来,日本人打来了。彦城失守。

一切的爱恨都成了昨日烟云。二娘抱着小妹,她拉着弟弟,仓皇地向城外逃去。一颗流弹飞射过来,正中二娘的背心。她临死的时候抓着徵芸的手,什么都说不出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的后来,日本人投降了。

但这于她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落脚的村子实在是太偏远了,宁静祥和得仿佛时光都会凝滞。她每日种地,烧饭。日子久了,就也再想不起往事的纷纷扰扰。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她的脑海中会交叠出现常远和李洲延的脸。那样年轻生气勃勃的两个人,她错爱过,锚恨过,到如今,也都应该放下了吧?

她以为她放下了。

可那个冬天的傍晚,她从山里砍柴归来,一开门便看见小妹身边,站着一个穿藏蓝色呢绒空军大衣的背影。时光倏忽间回到多年前,她呆呆地望着那背影,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洲延……”

那人转过身来,是那样年轻而陌生的一张脸。他说他叫小周,已找了徵芸整整两年,为的是要带给她一些东西。

一只手表,几张照片,厚厚的一沓信。

小周说,这就是李洲延留下的全部东西。

那年与日本人激战,小周驾驶的飞机被敌机包围。李洲延为了救他,两侧机翼均被击毁。最后他驾着那已燃起熊熊烈火的飞机,冲入了敌军阵营。他用自己的牺牲的方式,歼灭了一个排的敌人。但他的尸体也被炸得粉碎,再也寻不着了。

他只留下了那些信。

小周打开过两封,发现它们都是写给一个叫芸的女子。满纸的忏悔与思念,却因为不知道她逃难后落脚的地址,一封也没有寄出。他为了还李洲延的救命之恩,决心找到她。他想,至少要让她知道,曾有一个英雄,那样深刻而无悔地爱着她。

徵芸没有哭。她只是狠狠地攥着那些信。那个坏蛋,生前不来找她,死后留这些信给她,只为了惹她伤心难过吗?

小妹却捧着一张照片,嘤嘤地抽噎起来。

她说她认得照片上的人。那年徵芸被抓回家的时候,他来过几次。他说他要见徵芸,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她娘仍气着徵芸坏了自己的好事。所以告诉他,徵芸不想见他。她更没有告诉徵芸,有人来找过她。

到现在,徵芸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娘会在死前向她忏悔。

是二娘的一念之差,误了她的一生。

十二

夜晚的山谷宁静而安详。

她一个人跑了出去,仰倒在一片茫茫的雪海里,任由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她瘦弱的身体。胸中的痛如抽芽的春笋,一寸一寸,穿刺她的心。她想哭出声来,嘴巴开开合合了许多次,干涩的嗓子里发出的,只有临死的人才有的呻吟。它们像一曲悲怆的挽歌,徘徊在静谧的山谷里。

她满脑子都是他的承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长相思,不相忘。

可为什么,她当初执拗着不肯忘记他给她的伤害,却不能宽容地看清,他爱她的心思,是那样坚定而深沉。

她的原谅来得这样迟。

她竟然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一次次擦肩而过之后,永远地锚过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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