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与你欢好
2011-05-14苏茜
苏茜
1
这日妄城来了一个女人。
风尘仆仆也不能掩盖她的美貌,她穿着华美的袍子,亲自驾着一辆马车。
城门处挤满了拖家带口要出城逃难的人,只有她逆流而上,要进城。城门的守军翻查她的马车,发现车里堆满了绫罗绸缎,敞开的木箱里堆放着珍珠宝石,绸缎堆里躺着一只青花大罐。
年迈的守军问,罐子里是什么?
她答,是我孩子爹的骨灰,官爷你莫要碰,晦气。
守军急忙退后几步,见她手扶在凸起的腹部上,像是怀有身孕。听说北边战事吃紧,很多士兵死后都被烧成了骨灰,想来这女子的丈夫是死在了战场上。
守军思及自身,顿生怜悯,低声对她道:“清军已攻破扬州,扬州被血洗十日。虽还未攻打妄城,却也只是时间问题。况且前几日县令广发告示,让要逃命的速逃命去,三日之后妄城将闭门至南明援军到来,与清军殊死一战,今天是放人出城的最后一天。不过我看,援军是不会来了。你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吧,别再出了网入了瓮,赶紧逃命去吧。”
那女子盈盈一笑道:“那官爷您要逃命去吗?”
守军叹气说:“我家世代居于妄城,祖宗祠堂皆位于此。我本是教书先生,教人忠孝礼仪的,如今妄城有难我岂能弃之逃命。况且这天下狼烟四起,又能逃到哪儿呢?还不如穿上甲胄,当一回末世英雄。”
女子用衣袖拭去面上尘土,然后用软软的妄城话说:“季先生,我是陈怜儿。我是您学生俞潺溪的……妻子,您记得俞潺溪吗?”
季姓守军大惊:“你……你没死?潺……潺溪呢?”
陈怜儿伸手指向青花大罐,神情黯然。
“季先生,您不愿出城逃命,我亦不愿带着潺溪和孩子亡命天涯。他这十几年来念念不忘的都是有一日能回到妄城,衣锦还乡。如今我带着他和财物回来,勉强算衣锦还乡了吧。我也算妄城人,虽然当年的妄城容不下我。可如今的妄城,难道不能容下一个要与它共存亡的寡妇吗?”
季先生看着陈怜儿。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也没有,就像当年俞氏族长宣布将她沉塘时一样,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这果然是个奇女子。
2
陈怜儿用一串珍珠就买到了沿河的一所大宅子。妄城到处都是空房子,路上不时能见着人们争相逃出城时被踩掉的鞋。如今城门已关,想来大门挂锁的,都逃命去了;门从里面闩住的,都留下来了吧。
陈怜儿邻居家的门就从里面闩死的。
她刚搬进来时忙着打扫整理,等她将灰尘掸净行李安置好,才觉得饿。她在厨房寻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食物。她走出门去,见天色已晚,又哪里能找到卖米粮的人,无奈之下叩响了邻居的门。
她等了好久,才有人问一声,谁呀?
居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姑娘你别怕,我是今天搬到你家隔壁的,我叫陈怜儿。天晚了,家里又没来得及购置米粮,还请姑娘你借一升米给我,改日一定奉还。”
门被打开,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襦裙的少女。
“我今天听到隔壁有人搬来,原来是你。你一个人?”
“我是一个人,还有肚子里这个不吃饭不行的孩子。”
“你进来吧,我煮了粥,刚伺候我母亲吃了还剩许多。你现在借米去煮何时才能煮好。”
少女将她让进门来,一边闩门一边说:“我叫兰香薇,我家本是开布庄的,父亲现在守城去了。本打算出城逃难的,可母亲病太重不能颠簸劳累。不过就算父母要逃,我也不会逃。和我定亲的人是守城的弓箭手,叫祁生,我要陪他。”少女心中大概积压了许多忧虑无人能诉,见了陈怜儿这个陌生人悉数倾吐出来。
这时她们已经进到兰香薇家厨房里。陈怜儿看着灯下的兰香薇,她眉头紧锁也难掩俏皮,那俏生生的模样,说起祁生时甜蜜的语气让陈怜儿忆起十多年前的自己。
“你真好看。你裙子上绣的花好精美,你自己绣的吗?”
陈怜儿点头。
“我娘给我绣嫁衣绣到一半,就病倒了。我想自己绣完,却怎么也不敢下针。你能帮我看看吗?”兰香薇对她戒心全无。
两人对坐着吃完,兰香薇将她引到闺房,翻出嫁衣来给她看。胸前的图案已经绣完,领口和衣袖却还一针未动。陈怜儿的手拂过那些栩栩如生的蝴蝶时,心中突然一动。
“香薇姑娘,你母亲是不是姓段?”
“你怎么知道?我娘绣的蝴蝶很有名,却也只限于妄城人知道,你不是妄城人吧?”
“我是妄城人。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母亲是我的故人。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兰香薇举着灯领着她往东厢房去。她掀开蚊帐,帐里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老妇人,正沉沉睡着。陈怜儿几番端详,终于确定。她坐到床前的凳子上拉过老妇人的手,老妇人的十根手指都没有最上面的指节。陈怜儿轻声道:“段姐姐,我是怜儿。”
昏睡中老妇人突然惊醒过来。
“段姐姐,我是怜儿。我看到你绣的蝴蝶,才知道是你。”
老妇人猛咳起来,兰香薇急忙上来扶她坐起,递上手帕,老妇人咯出一口浓血。
“喀,喀,是怜儿吗?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就知道,他们害不死你。”
3
陈怜儿本不是妄城人。
妄城外有条勿拦江,每年发洪水时能涨到百丈宽,神明也拦不住,所以叫勿拦江。陈怜儿就是被一场洪水带来的。
她被冲到岸边,偶发诗性在妄城城楼上观洪水的俞老爷看见她,派人去把她救了回来。听她口音像是勿拦江上游的人,等她醒来,她却说不清自己家在哪里,只知道自己名叫陈怜儿。
她小时候就长得好看,乌溜溜的大眼睛,眼中含泪时万分讨人怜爱。
俞老爷是风流人物,喜好收藏古董字画,也喜欢收集美人。他有八房妻妾,还与妄城里许多花魁戏子关系亲密。
陈怜儿虽然还小,他却断定此女长大必然貌可倾城。
他家是妄城大族,他的女儿嫁给了关西王做王妃。收养一个小女孩自然不成问题,陈怜儿被他带回家,交给了失宠的五姨太。
五姨太是他从杭州绣坊里带回来的,面容白皙,绣得一手好刺绣。她是个寡言少语,又极善良的人。俞老爷将陈怜儿交给她,也是知道她不会虐待她。毕竟他的为人每房太太都清楚得很,突然带个漂亮的小姑娘回来,谁都知道他的主意,恨不得将陈怜儿除之而后快。
这位五姨太姓段,名叫段半莲。
段半莲十分宠陈怜儿,她还那么小,面貌与她多年前失散在逃荒路上的小妹妹有几分相像。段半莲教她叫自己姐姐,给她绣荷包做衣服,像慈母一样照看她。段半莲还给她做了一个蝴蝶风筝,上面用丝线绣上她的名字。
就是因为这个风筝,陈怜儿遇到了俞潺溪。
她的风筝断了线,飘到俞宅的大花园里,那里是段半莲不许她去的。她追着风筝来到花园门口,只能靠在门上抹眼泪。
俞潺溪捡到了她的风筝,大声叫:“谁是陈怜儿,你的风筝飞到我家来啦。”她忍不住答了一声:“我是陈怜儿,那是我的风筝。”
她声音很小,俞潺溪却听见了。
俞潺溪是俞老爷二太太生的儿子,与他那花魁出身的母亲面容相似,非常阴柔美丽。他平日里受正房哥哥们的欺压,被锻炼得颇有心机,知进退。这次却十分反常,他远远地看着陈怜儿,就怎么也不肯将风筝交给与他争抢的兄弟们。一溜小跑地将风筝送过来给她。
俞潺溪说:“我叫俞潺溪,你是谁?”
“潺溪,这是陈怜儿,我的妹妹。”她刚要答,段半莲就追着她过来。
“五娘你姓段,怎么会有姓陈的妹妹?”俞潺溪不解。
段半莲却只是对着他笑了笑,拉着陈怜儿往自己居住的院子去。陈怜儿回头看他,做了个谢谢你的口型,他顿时臊红了脸。
俞潺溪问自己的母亲陈怜儿是谁,他母亲却呸的一声说:“那是小狐狸精,要不得好死的,你不要去招惹她。”可他依然时不时往段半莲的院子里跑,陈怜儿也趁段半莲不注意,与他一起玩。
俞潺溪将家塾里先生教的字都教给她,教她那些他听得昏昏欲睡的忠孝礼仪,四书五经,为人之道。
有一次他们甚至跑出城,来到勿拦江边。陈怜儿抬头看看城楼说:“我真想站到上面去看看,勿拦江到底有多宽,有多长。”
俞潺溪拉着她就要闯上城楼去。守卫不准,他就大叫起来:“我是俞老爷的儿子,我要上去……”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揪住头发转过身,一个耳光抽在脸上。
是俞老爷。
“丢人现眼的东西。季先生说你总是逃学。以前我还以为你有朝一日能成气候,没想到跟你那泼妇娘一个德行。给我滚回去。”俞老爷说完,看到陈怜儿,面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你是谁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十三岁的陈怜儿稚气未脱,却已出落得十分美丽。她被扔给段半莲的前几年俞老爷还想得起她,时间久了,却忘记了。
“我叫陈怜儿,是俞老爷家的人,我姐姐叫段半莲。”
俞老爷的眼睛亮了。
这日晚上,就有人送绸缎到段半莲屋里,说是俞老爷赏给陈姑娘的。段半莲顿时愣了,找来陈怜儿问清经过,眼中落下泪来。
陈怜儿见她哭,问她何故。
段半莲将当年俞老爷捡到她的经过,以及俞老爷的打算讲给她听。陈怜儿握紧了拳说:“段姐姐你不要担心,我有潺溪,他会帮我。”
“俞潺溪——依我看,他未必值得信任。”段半莲深知俞潺溪生母的为人,见过俞潺溪几次,也看出他眼中深藏的野心。
“我当年在杭州绣坊里,也有打算托付终身的人。他叫半夏,我叫半莲,是不是很相配的名字?他说要回老家拿银子来娶我,却一去不回……我绣的蝴蝶被俞老爷看中,半强迫地将我从绣坊里买了出来。他宠过我两年,我本不是美得惊人的女子,很快失宠了。他将你送来给我,我十分高兴。我知道他目的,却也深知他的秉性,流连花丛,时间久了自然忘了你。我藏着你不让你接触人,想等你成人那天将你寻个良人悄悄送出这牢笼。可惜命运弄人,这可如何是好。”
陈怜儿想起俞潺溪被家丁拉走时倔犟地大喊,怜儿你别怕我没事。她笃定地对段半莲说:“段姐姐,我有俞潺溪,他不会负我。”
白驹过隙,转眼十七年过去。
半头白发卧病在床的段半莲握着她的手担忧地问她:“怜儿,俞潺溪可负了你。”
陈怜儿看着命不久矣却依然忧心她的段半莲,落下泪来。只有这个人,会让陈怜儿想放弃伪装扑到她怀里,哭诉自己的委屈。
可是她忍住了。
“段姐姐你放心,他待我很好。直到他走……他都没有负过我。”
4
陈怜儿日日来兰香薇家,陪着段半莲说话,缝制段半莲没绣完的嫁衣。
她见到了段半莲的丈夫,那个名叫兰半夏的布商,他还是一样沉默寡言。她还见到了兰香薇的祁生,是个眉目清朗的少年。
她与段半莲很少说起过去在俞家的事。往事辛苦,光是回忆都会伤筋动骨。
可是兰香薇很好奇,陈怜儿不忍她憋得苦闷,趁段半莲睡着,在院中的梧桐树下讲给她听。
俞老爷再次发现陈怜儿后,对她念念不忘了。
俞老爷是个薄情的人。他的正房夫人给他生了一个嫁入王府的女儿还有几个儿子,他都不以为意。在他的心里,整个俞家都是他的,这些女人也好,子女也好,都是他的东西。他训斥了俞潺溪的母亲和段半莲,让她们各自严加看管俞潺溪和陈怜儿,再有半点差错就要她们的命。
段半莲那日就病了,病好后陈怜儿与她去街上买布。段半莲叫了一声背对着柜台裁布的老板,那人转过身来,两人双双愣住。
这就是当年说要回家拿银子来娶她,却一去不复返的兰半夏。
“我回家去取银子,路上感染瘟疫。在鬼门关里转一圈,等我取了银子去找你,却听说你被人买走了。我找了八年,打听到你在妄城,做了俞老爷的妾。我闯不进去,只能开了这家布店,盼着你会来买布绣花,见你一面。”
那时的陈怜儿还小,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将八年的寻找说得这么轻松,不懂有些情为何能历经时光依然如新。
段半莲从此常常去布店。俞家人很多,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旁人的一举一动,她的异常自然免不了被发现。俞老爷知道后大发雷霆,让家丁捆了兰半夏送到官府,又将家门闩住,捉住段半莲,打得她昏死过去。
他要将段半莲沉塘处死,陈怜儿跪着求情。
陈怜儿说:“老爷你可怜可怜我,段姐姐就像我娘,你就当她是你找来教养我的吧。你要是杀了她,我也去死。”
陈怜儿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全是泪,俞老爷像十年前那样心软了。他说:“怜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九夫人?”
陈怜儿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顿时没了神采,她说我愿意。
俞老爷满意了,他让官府的人将兰半夏打个半死扔出城,又让家中人削去段半莲十指指尖,将她软禁于院中。陈怜儿去找俞潺溪,求他出城去救兰半夏。
俞老爷将十五岁的陈怜儿带到新修的院子里居住,准备选个吉日娶了她。这天夜里有人翻墙进陈怜儿院里去,她听到声响打开门,那人却捂住她的嘴将她推入房里,是俞潺溪。
俞潺溪抓住她的手,就看到她握在手里的段半莲的剪子,和面上决绝的神情。俞潺溪当下明白了她的打算,她是想玉石俱焚。
俞潺溪说:“怜儿你不要傻,我会救你,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怜儿你知道吗,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只想讨我爹欢心,我只想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为了达到目的我做过一些很卑鄙的事情,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兰半夏被我安置在城外的寺院里,五娘的手伤也好多了。我们走了,想来我爹也不会再找他们的麻烦。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负你。”
俞潺溪走后,陈怜儿独自坐了很久,还是将剪子收入袖中。
5
家宴那日,俞老爷喝了许多酒。他很满意,他的妻子儿女都来恭喜他,俞家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跌跌撞撞地进到陈怜儿屋里,一把扯掉陈怜儿的盖头。他伸手拉她,却顿住了。有血从他心窝涌出,他大叫一声,然后抽搐倒地。
陈怜儿呆住,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剪子,再看看本来躲在门后的俞潺溪,手里有也有一把剪子。她的剪子干干净净,俞潺溪手里的却沾满了血。外面的人听到俞老爷的叫唤,纷纷往这边跑来。陈怜儿夺过俞潺溪手里的剪子将自己手中的交给他,然后将他推入床后。她说你藏着,想办法救我,不然我们都得死。
于是一群太太、少爷、小姐看到的,就是俞老爷倒在血泊里,陈怜儿拿着剪子站在旁边的场景。
她还没说话,二太太就看到她手中的剪子是属于自己的,又看到床后有一点袖摆露出,是她儿子的衣袖。于是她大叫一声,揪住陈怜儿就往外走,边走边叫杀人了。
俞老爷被抬出来时,早已断了气。
陈怜儿先被送官,后来俞潺溪说服自己的老师季先生与族中长老,将她从官府领出,交由族中处置。俞潺溪说:“勿拦江带来了这个祸害,不如就将她沉入勿拦江里去。”族长同意了他的建议,宣布将陈怜儿沉入江中。此时正是勿拦江涨水的时节,将她身上绑上铁块扔入江中,必死无疑。
她沉塘前被关在俞家的柴房里时,段半莲来看过她。段半莲说:“我知道不是你刺死他的,我的剪子没那么长,刺不死一个人。你好傻,俞潺溪他负了你。”
她依然笑着说:“段姐姐,我相信他。段姐姐你好好儿活着,兰半夏在城外的寺庙里等你。”
她被沉入江中那日,往她身上绑铁块的人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不由得将绳结绑得松了一点,俞潺溪趁乱往她手里递了一枚小小的绣花针。几个人将她抬起扔入水中,瞬间就被淹没了。
勿拦江,神也不能拦住。俞潺溪却在下游雇了几十个渔民,编织了一张横跨江面的大网,将她捞了起来。她早已挣脱了捆绑,靠的是手里那枚绣花针。她跟段半莲学了多年的刺绣,怎么会解不开几个死结。
俞潺溪摆脱家丁赶来,紧紧抱住她。
俞潺溪说:“我们走吧怜儿,有朝一日我得势,我一定将今日害你的人都杀尽。”
讲到这里,里屋突然有了动静,兰香薇急忙跑进去。
段半莲的病越发重了。清兵铁骑已在渡江,妄城不日将破。
段半莲说:“怜儿你为何要回来?在你们走后不久,俞老爷的女婿关西王密谋造反被满门抄斩。俞家因为有人牵连其中,亦被杀了个干净。半夏冒死救我出来,我才与他有了香薇,过了这十多年快活日子。虽然俞家人可恨,但你若能为俞潺溪留下子息,他也该瞑目了。”
陈怜儿苦笑,拉住段半莲的手说:“段姐姐你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段半莲了解她,知道她不愿意说。只问:“你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与他逃到京城,他改名换姓,投入李将军门下。这些年他变了许多,却依旧待我很好。后来京城被攻陷,将军战死,他侥幸逃生。我与他逃到扬州,正逢清军屠城,他为了保我周全,死了……”
她说得很快,也并不看着段半莲说,明显另有隐情。旁边的兰香薇虽然不懂事,却也知道那些她绝口不提的事,才是她回妄城的原因。
6
清军渡河后动用火炮攻城,妄城城破。清军铁骑攻入,大肆烧杀,奸淫妇女。
这日早晨段半莲就咽气了。兰半夏浑身浴血冲进门来,看到段半莲的尸体,又冲出去将门从里面死死闩住。然后像被抽空一样,倒地而亡。然而已经晚了,清军听到门内有女人的哭声,开始撞门。
陈怜儿捂住兰香薇的嘴,将她托举到通向自家院里的墙上。她家大门敞开着,家里早已被扫荡一圈,反而安全。她说香薇你跳下去,我床下有个青花大罐,你打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给我扔过来。
兰香薇看她表情怪异,又不肯上墙来,急得哭起来。陈怜儿说:“别怕,里面其实不是骨灰,有一个红布包,你取出来扔给我。”兰香薇终于跳下去,隔墙将布包扔过来。
陈怜儿说:“香薇你去藏起来吧,我会没事的。”
然后兰家的门就被撞开了。虎豹豺狼的清兵看到的就是一个绝色女人,哪管她是否大着肚子。他们要上前,陈怜儿却从红布包里取出一把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
她大声问:“你们的将领里,有没有一个叫息潺俞的人?”
清兵点头,带他们渡江攻入妄城的将领,就叫息潺俞。
“我是你们将军的妻子,你们将这个红布包拿去给他,让他来见我。包里是他的私印。”
清军想起进城前息将军跟他们说过,要留意一个长得很美的女人,她若说什么奇怪的话,就千万不要伤她。
于是有人拿着东西去了,不过一刻,就有人冲进来。陈怜儿看着那人,手里的剪刀哐当落地,人也瘫软在地。
“潺溪,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息潺俞,就是俞潺溪。
息潺俞搂着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猜你可能回了妄城,急忙赶来。
没错,这十五年里俞潺溪变了许多。他所投靠的李将军战败被杀后,他投降清军。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对江南的了解,屡立奇功,官位迅速攀升。攻陷扬州后回京城找陈怜儿,她却没了踪影。
其实他并不是变了,出人头地本就是他少年时的梦想。在带着陈怜儿仓皇逃亡的路上他就发誓,这世上除了陈怜儿,他不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聪明且不择手段,这些年在军中本已出人头地,可惜明军战败,他也是转投明主罢了。
陈怜儿说:“潺溪你管束你的部下吧,不要再烧杀抢掠了。”
俞潺溪笑着说:“怜儿你真是好心。妄城人都是些表面忠孝礼仪,实则卑鄙龌龊的人。你难道忘了当年他们将你沉塘?难道忘了我们仓皇出逃时有多凄惨?”
陈怜儿摇头说:“我没忘,只是希望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
俞潺溪摇头说:“朝廷对顽固抵抗的军民向来是杀无赦的。城里只有三分之一是我的部下,我能管束他们,却管束不了旁人。怜儿,南明不日将灭,到时候我加官进爵,我一定让你做诰命夫人,过富贵安稳的日子。”
陈怜儿在他怀里摇头。他春风得意,哪里感觉得到。
7
俞潺溪带着陈怜儿走到城门处,只见竖起的木杆上悬挂了一排尸体。其中有一个就是兰香薇的祁生。俞潺溪捂住她的眼说,这些弓箭手在守城时射杀了许多清军士兵,当然不能让他们死得那么容易。
陈怜儿急忙回到兰家,就见兰香薇悬梁于院中的梧桐树枝上。她穿着嫁衣,那些经由段半莲与陈怜儿的手,原本栩栩如生的蝴蝶,此刻却都像死去一般,凝滞而诡异。
清军在妄城烧杀三日后,清廷终于下令封刀。血洗三日,留在妄城的近四万人被杀到仅余数千人。杀戮过后,又是一系列的安民政策,那些攻城前出城逃难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朝代更迭,生活却要继续。
俞潺溪在城楼上摆了酒,请陈怜儿上去观江景。俞潺溪说:“这是当年我答应过你的。”陈怜儿自己带来一壶酒,说是十八年陈酿的女儿红,两人对酌三杯。
酒到微醺,陈怜儿说想站到城墙垛上去。俞潺溪既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抱到城墙上,自己也跃上去。
陈怜儿道:“潺溪你知道吗?我回到妄城那日遇到季先生,又遇到了段姐姐,我告诉他们你死了。季先生和段姐姐都死于妄城城破那日,哦,还有兰半夏。我庆幸他们没有活着见到你,让他们以为你为了保卫扬州战死比较好。段姐姐问我,这些年你可曾负我?你当然没有,你待我很好。可是潺溪你可曾想过,你没有负我,你却负了李将军,你负了扬州,也负了妄城百姓。”
俞潺溪笑着说:“怜儿你想太多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做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
“这并不是小节。段姐姐当年断定你不是我的良人,我不信她。我以为你能对我这么好,对旁人也该不差。自我们出逃那日,我才知道我错了。你很可怕……潺溪,从你背弃李将军投降清军那日,你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段姐姐与兰半夏还有个女儿,在她未婚夫被你们吊死在旗杆上那日悬梁自尽。”
陈怜儿转身紧紧抱住俞潺溪:“潺溪,你若与李将军一起死在战场上,我会生下这个孩子,然后陪着你一起死。你总说让我别犯傻。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不择手段拿来送给我的东西。这十五年里,每一夜我都在想,如果当年没有遇到你该多好。你过你想要的人生,我与一个平凡人相守到老。我深知你可怕的野心,也了解清廷的铁血政策,从妄城往南还有多少城池会像妄城一样被血洗。我无法阻止,但我不愿百年之后你被后人唾弃,也不愿你的手再染血。”
俞潺溪当年教给她的四书五经、诗书礼仪,都是他自身厌恶的,她却铭刻在心。段半莲教给她的坚忍、善良,她也从未忘记过。志向相悖的人要相守,本就是痴人说梦。
俞潺溪苦笑着:怜儿你真是傻,人生在世若总去想后人会如何评说自己,必将一事无成。
陈怜儿也笑了,她附在俞潺溪耳边说:“你就当是我犯傻吧,这些年我都没法说服你,现在也不能。你从未负我,我怕是要负你一回了。潺溪,我带来的女儿红里下了毒,我要毒死你,但我会陪你一起死。”
俞潺溪猛地一颤,却依然抱着她。
“你可真傻。每次我说你傻,其实是琢磨不透你的想法。难道你回妄城那日,就已经想好要这么做了?”
陈怜儿嗯一声,低声啜泣起来。
“算了——我这一生有许多事不如意,可是遇到你,真好……”
俞潺溪叹息一声。
他有一个冰冷绝情的父亲,刻薄的母亲,有一群欺负他为乐的兄弟。少年离家飘零半生,在军中摸爬滚打受尽屈辱。这一世都不如意,可是有陈怜儿,尚能聊以慰藉。
陈怜儿扪心自问,这一世遇着他,真的悔吗?
她叹息摇头。
拿着风车跟在父母身后准备进城的孩子,看到城墙上有两个人。他们抱着站了好久,然后双双从城墙上跌落下来,扬起很大的灰尘。
他跟着大人们跑过去,又被母亲拉回来。
虽然他只看了一眼,还是觉得很奇怪。最近他见过很多死人,可是还没见过死了依然紧紧抱着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