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滋味
2011-05-14凸凹
凸凹
这是8年前的旧事。那年,刚过完40岁的生日,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思乡之情。这种感情很强烈,近乎一种烧燎,若不回故乡住上一段日子,心里难以平静下来。
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
到了母亲的老宅院,推开那一道柴门,母亲“哦”了一声,显出意外的喜悦,眼睛潮潮地红起来。走近母亲身边,觉得母亲很矮小,依旧是粗布衣裤,与那道柴门一个色调。多少年了,故乡仍带着那种逼人的质朴。我心里很温暖,觉得自己就是为这质朴而来。
母亲烧起柴草,煮了几穗青玉米。柴草很干,火烧得热烈。
“住几天吗?”母亲问。
我说:“当然要住几天,陪您唠一唠近20年来不曾细唠的家常。”
母亲笑一笑:“你已是老家雀了,只有老家雀才知道回窝哩。”在母亲的感觉里,我居然跟她一样老了。
青玉米煮熟了,剥了玉米的苞衣,米粒很黄。一粒一粒剥着吃,很绵软,香得和奶一样。
母亲同我一起剥玉米吃。炉膛的余火闪着黄黄的光。
我一下子找到了故乡的感觉,即黄色的温暖。
晚上,母亲问:“你到哪儿睡呢?娘就这一条土炕。”
我说:“除了娘的土炕,我哪儿都不去。”
躺在土炕上,感到这土炕就是久违了的母亲的胸怀。母亲就是在这土炕上生的我,揭开席子,肯定还能闻到老炕土上胎衣的味道。而今,母亲的儿子大了,自己也老了,却依然睡着这条土炕。土炕是故乡永恒的岁月、不变的情结吗?
这一夜,母亲睡不着,她的儿子也睡不着。母亲很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儿子也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
其实,岁月已使母子很隔膜了,却仍爱着,像呼吸,虽然有时感觉不到,却须臾不曾停止。
天亮了,我却酣然地睡沉了。睡醒来,小饭桌早已放在身边。“酒给你温好了,喝几盅吧。”母亲安然说道。
饭桌中央,果然就是那把几代人用过的黄泥酒壶。
说温酒,其实是把罐中的老酒舀到壶里去。母亲给祖父舀酒,给父亲舀酒,如今,又给她的儿子舀酒,那么,在她眼里,儿子是条有分量的汉子了。
在老家的日子,我彻底让自己放松了。每日起得很迟,睡到日上三竿。母亲从不叫醒我,开心地放任她的儿子。
“快把娘的儿子宠坏了。”我跟母亲开玩笑。
“还能宠几天呢?世道上,除了娘宠儿子,还有谁宠呢?”
听了娘的话,我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酸楚。媳妇好,爱情的后面是温柔的束缚;儿子好,伦常会把一副叫责任的担子不由分说地让你担下去;朋友好,友谊时时提醒你要保持一种无奈的却是必须的心灵对等……这一切,都美丽而忧伤,美得让人感到有些累。
吃过母亲的早酒,便是走走儿时的路,爬爬儿时的山……
路依旧,山依旧,我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
儿时高高的曾绊得我摔破了膝的石阶,已显得很矮很矮。
儿时深深地看一眼都眩晕的水井,也显得很浅很浅。
山路曲折悠长,我却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处。
踅回母亲的柴门,看到柴门下的母亲,霜雪已浸染了大片发际。
我不禁低沉地吟了一声:“哎,故乡。”
晚上,盘腿坐在母亲的土炕上,在小饭桌上摊了几页纸,想随便写些什么。笔落下去,却写出了这么几行字:
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虽温暖,却很小很窄。它遮不了风雨,挡不住光阴,给你的只是一些缠绵的回忆……
写到这里,我抬头看一眼熟睡的母亲,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泪水不禁热热地流下来。
(阳子摘自《人民日报》2010年10月20日,周至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