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他年的魂梦归处

2011-05-14张晓风

读者·校园版 2011年12期
关键词:阳明医学院院长

张晓风

1.楔 子

我一个人站在一列大岩石旁边,岩石有一层楼那么高,表面是沉稳的灰黑色。然后,我看到我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这人,是我的丈夫。这件事,发生在2005年底,2005年底的梦里。

场景我极熟悉,这是我教书的学校。这座山上全是这种岩石,而梦中那块岩石位于第一教学大楼的西侧,靠近通识中心的东侧。这种石材叫唭哩岸石。

梦里,我很惊讶,我问丈夫:“咦,你怎么跑到我的学校来了?”

所谓我的学校,是阳明大学,不过我更喜欢它以前的名字——阳明医学院,老实素朴,干吗赶时髦去升格作大学?

丈夫回答我说:“我来帮你收拾办公室!”

梦中的我更惊讶了,口里没说,心里却一直念,奇怪呀,这个人怎么会来做这件事?平时一周之中周末的晚上叫他洗一次碗是可以的,叫他到我的办公室来帮忙收拾,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当然,反过来说,我也不会贤惠到跑去为他收拾办公室。

梦中的我想到这里心绪忽转凄凉。我想,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死了,我现在已是鬼,而他,不得不来帮我处理办公室里的遗物。

就在此刻,我醒了。

那时候,我刚发现患了大肠癌,正要安排开刀。我自己圆梦说,这大概是表示我内心仍有恐惧吧?毕竟,死亡,是多么奇怪又陌生的题目啊!

梦醒后,我很好奇,自己变成鬼以后为什么不去魂游八方,享受一下不再为肉体形质所拘的自由?反而巴巴地跑到学校去,学校,才是我这一生魂梦所依归的地方吗?

我把梦说给丈夫和女儿听,女儿听了立刻抗议说:“啊哟!你怎么变成鬼也要先跑回学校去呀?”

唉,我自己也不解,从六岁起到此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如果我的魂梦会不小心跑到学校去,这种事,哪里是我挡得了的呢?

2.没有医生要下乡

那是1975年的春末夏初,韩伟先生打电话给我。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要去你家看你。”

他是我所钦佩的人,但他那件“令人钦佩”的事其实说来也颇令人伤感。原来他因成绩优秀,考上了公费留学,既是公费,依契约,学成之后自当归台服务。不过那是五六十年代,台湾生活条件和研究条件都不好,所以一旦放这些优异分子出去,他们就留在美国不肯回来了。韩伟其人因为一向磊落诚实,觉得当然非回来不可,由于“众人皆留我独回”,所以在当时差不多变成“怪事一桩”,他回台之事,居然上了报纸,变成新闻了。

此人来找我做什么呢?

“今天早上经国先生召见了我——”

“唔——”

“他说,他要办一所公费的医学院。他说,乡下人生病很可怜,没有好医生,合格的医生大部分只肯留在城市里,现在来办一家公费医学院,学生免费读,读完了以后就要接受分派,到边远地区服务。”

“我接下来会跑去美国劝一些学者回来教书——但,在这之前,我想先请你答应我,到这所新成立的阳明医学院来教国文,医学院的人文教育也是很重要的。”

“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一下。”

啊!要不要去呢?这院长有学养,有担当,有理想,会是个好主管。而医学院学生的素质又是众所周知的优异。但我已在母校东吴大学中文系开着我心爱的课,如果离开东吴中文系,我就注定脱离“正轨”了。我在医学院教国文,再怎么教,也只会是个“非主流”,我要去吗?

不过转念一想,“非主流”也有不少好处,可以没有人事或行政的压力,不会卷入不必要的是非,可以我行我素,倒也自在。

何况打算聘请我的是一个极有医学教育理想的人,大家一起,从一块砖开始奋斗,真也是人生难得的好因缘、好际遇啊!

三天后我答应了韩院长,电话中他很兴奋,说:“太好了,我发出我的第一张聘书了!”

那年头没什么三级三审,凭的就是一句话。经国先生选韩伟,韩伟聘老师,都是“一句话”。现在听来虽十分诡异,但当年那种“一句话付出终身”的痛快淋漓是多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啊!

韩伟另有一事令人难忘。他在任时,每到暑假发新聘书,总是亲自到办公室来。见了面,鞠了躬,亲自双手奉上聘书,并且说几句感谢的话——名副其实的“礼聘”。

3.吃饭和解剖,都挤在那一栋楼里

韩院长治校严谨且以身作则,初期的阳明其实像一个大家庭。第一届学生只招了一百二十人,宿舍还没盖好,大家住在唯一的一栋大楼里,男女生宿舍也在一起,中间隔个木板,简直可与美国大学宿舍那种“男女比邻”相媲美。但在那个纯真年代,同层宿舍,同学相处也只如手足。

那栋楼是石头盖的,庄严敦实,大家上课在其中,上班在其中,吃饭在其中,开会在其中,解剖也在其中。反正,你想不跟别人熟也难,成天走来走去都会碰到老师或同学。三十年后同学会,首届毕业生无不怀念那段亲密岁月。

4.我们的学生,救活了

创校初期有个同学在荣总(一所实习医院)为肝病病人打针,不小心针头戳到自己,得了猛爆性肝炎(又称急性重症肝炎——编者注),一时全校人的心都抽起来。除了各自祷天之外,院长要求荣总“不计代价全力抢救”,同学凡能捐血的都捐了血,希望能把这位同学整腔的血都汰新。后来得知他痊愈时,大家是多么欣喜若狂啊!

但就在同时,另外一家私立医学院有位同学得了同样的病,似乎因为当时他的父母在日本旅行,没人为他签字,病情一耽误,便死了。学校里有个能顶住事的大家长,真是好。

学校里有位教授书教得不错,却被补习班延聘了。那时各医学院都开始流行设硕士班和博士班,连考博士也有人教你怎么考。这种师资当然难求,所以薪水大约是正规大学的六倍。但此事让韩院长知道了,他毫不容情,只问:“你要选哪一边?”

那位老师选了补习班。

所有的学者,不管多权威,发聘书之前他都有约定,其中包括不赌博、不在校抽烟。他的理由也很有意思,他认为这些学生将来都是医生,医生会叫病人别抽烟,所以医生自己就不该抽烟,因此医生在学生时代就不该抽烟。而做学生的既不该抽烟,教授却抽,这怎么说得过去?

有些教授大概认为这保证只是个形式,偷偷抽上几口谁又知道?不料后来竟颇有几人为此离职的。

那年头美国自由主义在台湾很当道,而董氏基金会还没有办法来杜绝公共场所的抽烟行为,韩院长竟常常挨骂。连他去世之日,也竟有某报纸的社论认为他禁烟的作风过分。我当时心中十分不忍,打电话去跟那位雅好音乐的张姓主管请求一点公正的论述。他的答案竟是“社论又不是新闻,没有更正的必要”。如今那家报纸已歇业,张先生也已因肺癌早逝,反而是韩伟“公众场所不见烟”的理想在世界各先进国家施行。

依照制度,教授做若干年后可休假一年,那一年,韩伟也没闲着。他一跑跑到极南方的恒春,在那里看诊行医起来,他说:“既然叫学生下乡,自己就该先下!”

5.桂馥兰馨

前些年,闹SARS(非典型性肺炎——编者注),我的心不免紧揪,因为在第一线上拼命的多是我的学生啊!在电视上看到璩大成愿意受命前往和平医院(当时指定的防SARS医院),几乎泪下,但脸上却笑起来,说:“啊哟!这家伙,几年不见,怎么变得那么白了呀!”

他在我班上的时候是个黑黑高高、英飒逼人的豪气少年啊!但白归白,中年的他此刻跳出来,单刀赴“疫”,仍然是豪气少年的作为。

阳明不甚有美景,像台大之有溪头,唯一可观的是俯瞰关渡平原,再过去,就是远方观音山的绚烂落日了。春天有栀子花和相思树的香息,秋天有台湾栾树的黄花和红果。不过,这一切哪里抵得上佳秀子弟日日茁长,终成为桂馥兰馨的美景呢?

有一年,在周颖政同学(他现在已是阳明公卫所的所长了)的邀请下参加了阳明暑期服务团队,去往四湖乡。那时早期学长徐永年已在当地行医,他开着辆老车四处去了解乡民的病情。我跟着他走,走到某家老宅,院子里有一只不用的老瓮,我叫他试着去要,他去了。老人家看是“医生的老师”想要,就立刻许了。我回来洗干净,放在学校通识中心的长廊上,插上些枯枝,作为一景。不知道的人看它只是一瓮,对我来说,它却是早期毕业生上山下海为老农老圃治病的一番念记。

猜你喜欢

阳明医学院院长
高中生物错题集建立的实践研究
习近平给在首钢医院实习的西藏大学医学院学生的回信
Risk Factors of Depression in Postpartum Period
The Unwilling Performers in Edward Albee’s Twentieth—first Century Plays
阳明海运股份有限公司船期表
我妈这个人,总想找我说说话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ourtesy Expressions
阳明海运股份有限公司船期表
The Importance of Culture in Language Teaching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the Role of Teachers
院长的葡萄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