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土记
2011-05-14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克孜勒是俄联邦图瓦共和国的首都,人口只有几万人。市中心是广场,周围有列宁像、总统府和歌剧院。中央立着一座亭子,赭红描金,置一个大转经筒,高过人,直径两米。克孜勒的市民清早过来转转经筒,这是个信奉喇嘛教的国家。
人们说,转经筒里装着粮食,有谷子、高粱、麦子、玉米和黑豆。
我到时,转经的人走了,该上班了。一个老汉坐在亭子的台阶上,手拿马鬃小刷子和一个蓝布袋。他拂扫经筒周围地上的浮土,归成小堆,捧进袋里。
我看亭子地面已经很干净。过了一会儿,老汉又去扫土。他可能在这里保洁。不过,这个刷子太小了,只有两个牙刷那么大,但手柄好,象牙做的。
待我要走时,老汉先走了。他把蓝布袋和小刷子揣怀里,背着手,步态蹒跚。袋里的土也就二两多。
我上前,请教老汉在做什么。
老汉的目光转过来,清澈,说像婴儿的眼睛也可以,只是眼窝的皱纹证明他老了。
我们勉强对话,用蒙古语。他会藏语,懂一点蒙古语。我主要使用肢体语言。一番交流得知,他不是在这里搞卫生,而是把土收藏回家。
为什么收藏转经人鞋上的土呢?
他比划:家不远,明天在这里见面——邀我去他家。
他家里有什么?
有花。他比划高高矮矮的花儿,花朵有鸡蛋那么大、香瓜那么大。
噢,他用这些土栽花儿。用来自四方的人脚下的土栽出不平凡的花儿。
次日,我等老汉,没等到,欲归。一个小孩从广场西边飞跑过来,拽我衣裳。怎么回事?他手指我左胸的成吉思汗像。这件T恤是蒙古汗国(1206-2006)诞生800年的纪念。我明白了,小孩是老汉派来的,成吉思汗像是我的标志。
我随小孩来到一处平房。老汉在门口迎接。他正在家为我做酸奶。院子里,我看到忍冬细长的红花、鸡矢藤、蓝色的桔梗花,还有层层叠叠的虞美人。
可是,这不会是用扫来的土栽的花吧?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大一个院子里的土,不会是扫来的。扫来的土应该在盆里。
我比划——盆。
老汉——没有盆,只有土地。
我——花,长在盆里。
老汉——你喝酸奶。
我喝酸奶,不加蔗糖的酸奶开胃生津。我忍不住起身模仿他扫土的样子,比划转经筒和布袋子。
老汉恍然,领我进入一个小屋。墙上挂着布达拉宫图案的绒织壁挂。老汉小心地揭开壁橱的布幔,出现一排小佛像。
它们是用扫来的土烧成的。
老汉用手语表示,这些佛像将被放到各地的寺院里。他送我一尊,嘱我放在中国的寺院。栽花的土和转经筒边的土,原是两回事。
回国后,我心中有一点点不解,以脚下的土制佛像,有些不尊敬吧?一天,逢机缘在寺院请教一位大德。
他说:“好。佛向八方去,人自四面来。土最卑下,脚下的土更卑微。人的心念就在脚下,土带着各种人的心念,如今烧成佛像,土和心都安静了。甘于卑下,正是佛教的真义。”
这尊佛宁静微笑,如沉浸无上欢喜之中,并无卑下,只有浑朴。我把佛像留在了这个寺院。
(陈晓民摘自《民族文学》2011年第4期,庞 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