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
2011-05-14埃里克·麦考马克
埃里克·麦考马克
在圣诞晚会上,一位老者为我们讲述战争的辛酸与苦难。他回忆起晨雾中令人恨之入骨的山谷密林、那些诱惑厌战士兵并把他们淹死的雨水暗坑、像纺织品中复杂针脚般纵横交错的战壕。还有遍布灰暗无人区的死尸,他们仍保持用胳膊遮着脸的姿势。那些逐渐隆起的弹壳小丘,乍看上去像一堆狗罐头。他回想起自己深陷的眼窝、拂晓时分上刺刀时发出的“咔嗒”声,那些在泥泞里猛吸最后一支廉价香烟的士兵,嗅着战壕对面德国佬从毛瑟枪一样沉重的雕花烟斗中喷出的浓重烟味。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我们终究都是失败者。”
老者神情严肃地述说着,我们仔细听他讲。
“我的生命是个奇迹。摸摸这里,感觉到弹片了吗?这东西在我身体里游走,就像碎蛋壳在蛋清里晃动一样。注意到我佝偻着身子喘气没有?这缘于我在60年前吸入的芥子气。”
接着,老人讲述了一件令他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情。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
“当然,我杀过人,现在我只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是和我同样年轻的德国兵。我站岗那天正是圣诞节,我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发现他俯身朝我探过来,戴着德军钢盔,正要伸手从背包里往外掏什么。我用刺刀刺他,刀尖朝上,按照训练时教官说的那样,直到看见血从他的嘴巴里溢出来才拔出刺刀。如同期待的那样,鲜血沿着刺刀上的血槽汩汩流出。他仆倒在地上,一瓶葡萄酒和一条白面包从背包里掉了出来。这时战友们跑过来告诉我,圣诞节休战一天。但是太晚了。我们只好把被我杀死的德国兵藏起来。这样,他们还会继续送来酒和面包。”
这就是老人的遗憾。接着他打算讲他做过的一个噩梦。我们迫不及待地听他讲。
“最近的七天晚上,我一直在做与那次杀人有关的梦,梦见自己回到战壕里,那个德国兵俯身望着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用刺刀猛刺他的胃,紧紧地抵着,直到他口吐鲜血。我拔出刺刀,看着血汩汩地流进血槽。接着,我撇开尸体,来到自己的书房,打开桌案右边的抽屉,把带血的刺刀仔细地放在一叠信纸上,关上抽屉上床睡觉。连续七天都是同样的梦。前六天早上,我都要去检查抽屉,看看那把带血的刺刀是不是真在那里。结果只有空白的信纸呈现在我面前。但是,这个圣诞节的清晨有些异样。醒来后我仍感觉到战壕透骨的寒气,仍觉得握过刺刀的手里沉甸甸的。起身时,我明显感到心突突直跳。窗外第一场雪的银光映射到书房中。我径直来到桌旁。这一次我毫不怀疑自己能找到那把压在被血迹玷污的信纸上的刺刀。我紧握把手,猛地拉开抽屉。但是一切如故,那里只有一叠空白干净的信纸。奇迹没有发生。我是凡人,不可能欺骗梦魇、偷取梦境,把刺刀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我竟然想要从桌子里找到梦境中的刺刀,这难道不是很蠢吗?”
老人面带疲惫,眼含祈求,恳请我们怜悯他。我们乐意宽恕一切。这时,在听众席中,一位表情严肃的陌生年轻人起身。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他的嗓音很有感染力。我们围在他身旁。
“昨晚,我梦见一场圣诞晚会。梦中有一位来宾,他是一位我已记不清面孔的老人,他在给一群人(包括我)讲述很久以前的圣诞节那天他如何杀死一个德国兵的故事。这个每晚浮现在脑海的噩梦一直折磨着他,他曾试图一劳永逸地把杀人的刺刀驱赶出梦境,但徒劳无功。他祈求人们怜悯他。晚会结束时,外面还在下雪,我在梦中跟着这位老人来到他的住处。他走进房子。在书房里,他俯身打开桌子右手的抽屉时,我从他身后注视着。在一沓血迹斑驳的信纸上,放着一把黑柄刺刀。老人伸手从抽屉里慢慢拿起仍沾着受害者鲜血的刺刀,把它送到自己猩红的唇边。这时,我醒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的双眼火红地盯着老人。而老人在所有人面前低下了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再祈求怜悯。他知道自己再也无从得到我们的宽恕。
(书虫摘自《视野》2010年第24期,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