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女儿的信
2011-05-14[邓刚]
[邓 刚]
亲爱的云云:
现在正值深夜,你一定正在睡觉。然而老爸却睡不着,因为你第一次离开家门,而且一下子就离得这么远,我身上的一部分就像猛地被掏空了似的,难受得不知怎么才好。此刻,你的妈妈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其实她并没睡着,她思念你的心情比我还要强烈一百倍。因为我们明白你是含着一口怨气才远走高飞的,所以,我们的心情就更难以安定。
尽管我知道小鸟长大了要飞出巢穴,飞向广阔的蓝天;尽管我知道孩子大了要离开父母,走向社会,但最后在登机口分别时,你突然回过头来挥手告别的一瞬,我的泪水还是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我知道,你不会再依偎在我的臂下撒娇了,你不会再忽闪着充满稚气的大眼睛向我问这问那了,你甚至不会再在我跟前耍小孩子脾气了。当然,在以后漫长的生活道路上,你会在读书的假期中回来看看我们,你会在学业有成时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们你的喜悦,你会在选择新的事业前写封信描绘你的理想,你会在兴奋若狂或伤心欲绝的爱情中跑回来对我们倾诉你的激动或困惑……然而,它们都会是极其短暂的过程,因为你不再是一个整日缠臂绕膝的女儿了,而会像一个客人那样,或手提着一包礼物,或带着一个你感到亲切、我们却感到陌生的男朋友走进家门,你会恭敬也许还有点羞涩地说“爸爸、妈妈好”——这是情感,但更多的是礼节了。你会在相当遥远或者不太遥远的一棵树上筑巢,你会惦记你曾生活过的我们的老巢,也仅仅是惦记,因为你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亲情,你将为你的新巢而终日操劳。严格地说,你正处在高中毕业即将走向大学生活的分水岭上,正在与你被呵护、被娇惯、被抚育的生活彻底分离。
从你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的那一刻开始,你的妈妈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像往日那样说话,她简直就不说话了。她在屋子里无声地走动,摸摸索索地干这干那,几乎就像个影子在飘忽。我小心地观察她,她的脸上没有欢乐,但也没有悲伤。我明白,她的灵魂已经随着你飞到千里之外了。我突然悟到,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也最亲切的人就是你妈妈,因为后半生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为此,我走出书房,放下刚读了一半的报纸,我甚至决定暂停创作,在这最初思念你的日子里,时时刻刻地陪伴着她。可是,由于过去我从没有这样关照过她,因此这种特殊的关照使她不习惯,特别是我这个高大而笨拙的身影老是跟在她的后面时,她有点不解地回过头来——但她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泪水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
我们并未像一般的父母那样,因为女儿突然飞得太远而整日泪水涟涟。和你同行的一个女同学的妈妈在家里放声大哭,我们还在电话里劝她说,应该为女儿的成长感到欢喜,怎么能哭呢?但万万没想到,你竟在你的小写字台上偷偷地留下了一封信。这下可完了,你妈妈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没完。我连忙幽默地说:“你的眼睛是我眼睛的两倍大,泪水的流量也是我的两倍,所以,我哭一分钟,你只能哭半分钟,否则就不公平了……”
你在信上说你“非常幸运和非常幸福地与父母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你说我因为生活在作家的家里而感到“空气都是甜蜜的”,但你又说正因为你是个作家的孩子,所以你才被人们看成是“不一般的孩子”,才有那么多的人与你交朋友,才使你从小学到中学能顺利地当上中队委、中队长,才使你能那样“平步青云”。然后,你又坚决地说你再也“不愿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因为那样会“缺乏危机感,缺乏生活的能力”。坦率地说,你的醒悟对父母是一种批判,也是一种残酷。记得你第一次作文获奖时,有人说,你的获奖是因为有个当作家的爸爸,你生气地说:“我真倒霉,怎么会有个当作家的爸爸!”后来,你还说:“我最不愿听别人说我爸爸是作家!”我没有吱声,我知道这是一种强烈的自尊使然。尤其是在你考大学时,坚决反对我托人拉关系给你走后门,可最终只有两所艺术院校给你发了考试合格的通知,但那不是你心中向往的院校。所以你不仅忧伤地放弃了,而且还愤然决定出走,到遥远的异国他乡去打工,去学习,去吃苦,去寻找人生的公平。
也许你想不到,当你扛起沉重的行李,当你坚决地走出温暖的家门时,我尽管难过,却也暗暗地佩服,因为老爸当年就像你今天一样,有着自尊和自立的锐气,只是后来曲折的岁月渐渐地磨掉了老爸的棱角。我知道,大多先进国家的家庭对子女的教育都是科学和理智的,而在我们这个还不十分富裕的国家,一些家庭却如此溺爱和娇惯自己的孩子。老爸也难以摆脱这种落后心理,所以,我还怀有一丝希望,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经受不住远方的艰难又回到家里。那时,我和你妈妈将会更温暖、更亲切地拥抱你。我们知道这种心态对你是多么可怕,但感情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在家庭的世界里,它总是能淹没理智。
可怜又可怕的父母心!
愿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好!
想念你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