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光之河的古桥
——阅读古建筑之二
2011-05-13马力
马力
洛阳桥
古人诗词,唐郑谷:“和烟和雨遮敷水,映竹映村连灞桥。”宋晏小山:“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一实一虚,都在纸上。终始灞铲,出入泾渭,相别的士女动了离情,折去桥头多少柳枝而谢桥何处去觅?离了这首《鹧鸪天》,寻遍南北,只怕也无。
此时北国的寒空已降着疏疏的雪了,八闽临海的一边,入了冬也少受朔方的苦寒。刺桐、紫荆、木棉,不待春来,花瓣先红上枝头。默望,心里倒像有几分暖意似的。
走泉(州)惠(安)道上,过洛阳江,看了其上的宋桥。被桥头古榕衬着的这位,应是蔡襄了。峨冠宽袍,丰颐长髯,舒眉朗目间透着端肃的神仪,伟像也。江宽五里,两岸村户隔水相望。我在江之东,君在江之西,人艰于往来,物艰于互通。蔡襄知泉州,跨江筑桥,人与物皆可越过水之阻而交流始畅。他在官与民之间连筑起永远的津梁。每不自持地端详,未被时光磨损的历史记忆便在心上。转目去看镇风塔内的石人,倒像随身的仆役,几炷燃去大半的残香,已淡了气味。
弃古渡舟运之劳,取舆梁车载之便,这其实又是桥梁的一般功能。洛阳桥特别的好处,一是以船筏式桥墩分水,二是种蛎于础以为固。我登临古桥的一刻,即想从上面瞧出一点痕迹来。桥面用阔厚的长石平铺而成,似有无尽的长。其上必有无数过往足痕,年深代久也磨不穿它。人迹稀疏,只两三个汉子骑着车从我身边过去,胶轮在石面轻轻颠动。逢着落潮,南通泉州湾的江水浅下去。锐角的桥墩裸出它的原形,直迎水浪的壮景我却看不到。想着奔涛至此分流,收敛威势匆匆地去了,就要赞叹造桥者巧思中杂以的雄劲。若移在诗里,豪放的字句未及吟出先色夺魄了,细看桥墩,受着阳光的一面,晒得枯了,斑驳如苍老的皴肤,背阴处,则挂着暗苔。怎样辨识牡蛎的影子呢?我自认毫无这方面的天分。
图1 泉州洛阳桥
头上虽有暖暖的太阳,到底临了三九的天气,“小径红稀,芳郊绿遍”的光景只在长短句里勾牵我们的想像。四顾一大片沙砾,蔓成寂寥的荒滩,愈显得水瘦波寒,景象更觉清旷了,像要等谁在这幅淡白的画上另外加些笔墨,着意给它添一点风姿似的。近桥泊着五六条首尾宽平的渔船,舱里满堆着网。一阵风来,双棹在水面划出数丝细痕,船影摆动,于静中蓦地添出几分凄迷。虽非曹魏的洛京,移想却也正好。凝视清波,竟至“精移神骇,忽焉思散”,如见“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的宓妃浮水而舞,云髻、修眉、丹唇、皓齿、明眸、笑靥,一派幽兰芳蔼,华容婀娜。更有南湘之二妃、汉滨之游女来做游侣,飘飘的仙影在朗阔的江天闪逝。
却有两个渔女行舟江上。潮水还没有升涨,大片的江滩露着湿黑的淤泥,其间倒潴积一湾浅水,近午的日彩叫静浮的云影掩着,半露出灿亮的金缕,照在野丛点缀的浅滩,闪出一抹灰白。天边的光霭流瀑似的泻落,映着渔女头上轻飘的花巾。看她们一下一下悠然荡桨,三分豪气又非婉媚的西湖船娘可比。舱间的谈笑可惜我听不到。也不知道炉中煨着的,是喷香的八叶牡蛎还是锦鳞子鱼。那船儿朝南面的海湾缓移,牵着我的目光,远了。我还不舍这桥上的徘徊。
我这个出入兴凯湖的渔民,破浪的膂力虽不如昨,思情却未断灭。便是尘飞人遐,温寻旧梦,心头腾跃的犹是一棹碧涛。不知怎么又忆起北方来。唉,我这萦怀的乡恋。
五里桥
图2 五里桥
领受五里桥上的静旷,当海风吹送闽南的清芬。刚在石井镇吃了一桌鱼,鲜味还留在齿颊,就北行一程,到了水井镇,把覆船山下的郑成功陵墓仰瞻一回,径奔同晋江相接的这座长桥上来。如果不是观音殿的香篆尚未成烬,不是帐帘深处的咒曲尚未消歇,只看出水的墩础、粗硬的栏杆,更有苍古的石板,也不管腾跃的涛澜,也不管喧琢的湍流,平直地前伸,从容而舒展,我要错认它作洛阳江上的古桥。
两岸野滩叫萋萋荒草半遮,天气虽好,晴光里还是袅袅地浮着淡雾,露出水乡的本色来,南面连向围头湾的入海口也就辨不很清了。 水寂寂,暂无舟楫来扰它的眠梦。风不光顾,细涟也难皱一丝。惟受着午后日光的柔抚,水面闪成一片浅晕似的淡黄,明漪里,犹依枕睡着一位褪妆的妇人,梦里秋波盈盈。
总该给这泓水一个名字,我既没有打听,也没有想好,轮到说它,笔便拖了负累般踌躇不能下。若论我彼时的直感,它的无波的静谧,则丝毫也不让金陵城里的那湾青溪,虽则秦淮的风月艳迹这里是一点不见,而云光映处,媚香楼的书室琴房、桃叶渡的灯船画舫,兼以伴醉的唱曲随逐波的残脂柔腻地逝去,终可来慰我们的幽情。桥身这般长,目光难及它的尽头,引领我的想像抵达的地方,自然远得很了。在石桥上散漫地走着,轻拍古时的桥栏,寻不见漫漶的刻迹,稍供后人追溯的点滴,无名的筑工都没有留下。既踏着这座血汗凝铸的大桥,他们的韧筋,他们的硬骨,便抵得炎炎之语,早已替代传世的文字而不隐灭。有这铁一样的证明在,何愁追怀不至呢?
缓踱着步子,低思着旧事,一程一程地移近昨天,仿佛遥眺宋时的明月升上历史的天空,朗朗地俯照。还沉陷在缅邈的追忆里,人已站到中亭前。平展的桥面,立着这样的建筑,颇有格局。五里的桥身,至此可说东西平分,也是南安和晋江两地间分壤的标识。心里微微地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很快就平复了。亭那边,数峰暗碧隐约薄霭下,峦姿的妖娆正可为丹青添色。山水必会同此妍秀,民风必会同此淳朴。他日,我或许履其地,访其古,问其俗。我也自知,这当然可巧遇却不可妄求的机缘了。
桥亭不闲,所供观世音恰如闽南渔户敬奉的妈祖,替天佑民。一步迈过低槛,淡红的烛焰就先于菩萨的眉目而跳入视线。垂帘后的烛光同寻常屋宅窗下的烛光原是不相似的,何况又有渺渺的梵歌伴响呢?观音在蜡炬的微芒里浮笑,观音在蜡炬的微芒里看我,以柔婉的、温和的双眸盈闪的神色。鼎中的香烬满了,烟消前的一刻,待添续新燃的宝篆。祭烛的暖红光缕,虚灵而缥缈,招诱蒲团上跪拜的众生把心沉陷于迷境。我明白这感觉在转身离去的一瞬便幻灭了。谁人能够久依着烛影里观音的明姿躲入避世的幽隅?跨出漆色剥落的木门,便了却拖牵;况且身无俗累的我,只在菩萨闲定的眼神里体味着千古的静,萦上心间的,如酒后一层浅浅的醉。
时间不肯停留,车马行过,只我这独游人痴伫在空空的桥上,剩一些冷清在心头。呵,岁月原是柔软的,千年光阴也只给粗硬的桥面磨蚀一片浅深的乱痕,不消说我这积了半世风雨的生命,更无影迹。又朝亭额一眼瞥去,“水心古地”这四字的由来,巧妙断非常人揣摩得透。机锋却落下迹象,借问傍桥栏而立、神貌若金刚的护桥石将军,或可得解。浮水的清光更其澄莹了,瞧不见鱼的影儿,一圈圈漪澜却悄然荡散,联翩而来的遥想也如它一样漫衍无边。
(选自:野莽《笔走广厦——中国作家谈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