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过瘾
2011-05-11严歌苓
严歌苓
“瘾”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生命度。达到这种生命度,安全又不碍别人事的方法挺多。这些方法的假象是受罪。比如,我酷爱长跑,要的是那终极的舒适,但那舒适的穿越几乎是以垂死的状态去获取的。
写作之于我,也是一种秘密的过瘾。谁都说,歇歇吧,写那么苦图什么?过去,我和他们见识一样,也认为自己挺悲壮的,整天背对世界、背对许多人间乐事在那里写。现在,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偷着乐。背对世界,排除所有杂念,把精神凝聚到白热程度,把所有的敏感都唤起来,使感觉丰满到极致,一些意外的词汇、句子在纸上出现,组成人物细节、行为。再往前逼自己一步,再越过一点儿不适,就达到那种极端的舒适,因为自由了,为所欲为了。要说活着,这时的我是活到了淋漓尽致。
我试着不写,可是不行,就像没醒透似的。一连多日不写,就是一连多日半打盹儿地过活,新陈代谢都不对了。不写就是让我身上有一块痒痒,又不让我挠。对我来说,生命一天不达到那个浓度、烈度,没有到达那个敏感度、兴奋点,那一天就活得窝囊。
能不能过上那把瘾,取决于你认不认真,是否全身心投入。半点儿玩世不恭都不能有,半点儿消极怠工都会让你前功尽弃。那涅槃似的极致快乐就在认真单纯的求索后面,就在那必不可缺的苦头后面。
就连最不费事的瘾也没那么好过。酒是辣的,烟是呛的,咖啡是苦的。人间极乐之事,无不是苦中作乐。只有孩子一味要吃甜的,大起来,便瞧不上甜了,要酸的、辣的,甚至臭的、苦的。
中国人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茶叶和白酒,难道不是滋味上最复杂、最不惬意的吗?看看人们品茶品酒的表情,龇牙咧嘴的。喝糖水不苦,但是沒有过瘾的感觉。
小小地受点儿罪,大大地经历一番刺激,灵与肉得到升华,进入一种超饱和状态,就叫过瘾。
那和我长跑、打坐、写小说所过的瘾,本质有什么不同呢?本质都是要从躯壳里飞出来一会儿,使自己感到这一会儿的生命比原有的要精彩。这时,你愿意宽谅,与世无争。为了去满足那“瘾”,你不和世人一般见识。你相信他们身不由己,而你有那么个秘密办法,能给自己一刹那的绝对自由。
(摘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