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约夫妻

焦阳

哪里有合约，哪里就有起义

午夜12点钟，李然像只鼹鼠一样探头探脑钻进家门。家里一片漆黑，隐在沙发里的我能感应出顺利过关的李然，此刻正笑得像朵椰菜花。“啪”，我按下开关，屋内登时雪亮一片，李然打着赤脚，手里拿着拖鞋、包包，嘴里叼着外套，被尴尬定格。我抱着双臂上前，冷冷一笑：“李然同学，咱可有合约在先，你这月已经是第三次超过11点钟进家门，三‘罪并罚的下场是——头顶显示器，膝下键盘伺候!”

李然故作一副可怜相：“老婆大人，舍约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合约的十一条第：款是主动认罚可从轻处置。洗衣服、拖地、擦抽油烟机，明天我全包了!”

我一眼看穿李然的花花肠子，避重就轻的背后是绝无悔改之意，我岂能饶他?夫妻之间，有时候理越辩越黑。我拿出几页复印件拍在李然脑门上：“婚前咱俩就签了合约，约定好婚前个人财产归己所有，婚后生活支出AA，日常家务我全拿，大扫除一起动手，一周应酬不得超过两次，每次不得超过11点钟进家门，承诺的事必须做到，否则……”

“否则就大扫除，否则就头顸显示器，否则就离婚!”李然接过话茬，嗓子眼儿里明显有了反抗的海豚音。

我没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追问李然为什么这么晚回家。李然一昂头一扁嘴：“问这些有意义么?咱们是‘合约夫妻，一切照白纸黑字处置就是，人家结婚是奔着甜蜜和美，你天天拿舍约当尚方宝剑辖制我，有本事你晚上搂着合约睡!”

李然是头呛毛驴，我越捋吧他倒来劲了，司机照章驾驶才能安全每一天，两国邦交有协议才能共荣同发展，做夫妻也应当如此，奖惩分明才能优质生活，合约其实就是丑话说在前，杜绝婚姻里的惰性和投机心理，这些话我没少往李然耳朵里灌，可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不懂我这片苦心!

李然撂下一句话：“哪里有合约，哪里就有起义!”自此铁了心做起“厅长”，与沙发相拥而眠。

卧室里的两米大床上只剩我一个，听着客厅传来的打鼾声，我望着这份合约发呆，在心里打上一百个问号，我错了么?扮猪吃老虎

李然当初跟我签订这合约，就是捏着鼻子勉强而为之的，婚后的日月比树叶都稠，他一旦有了反心，这舍约就是颗早早晚晚要炸响的雷。

当初，是三年前。

我跟李然是在婚礼上结识的，他哥们儿王刚是新郎，我姐们儿艾丽是新娘，我跟李然就是伴郎伴娘，说白了，是艾丽两口子成心撮合我们的。

李然是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后来留校任教，骨子里充斥着文艺细胞和浪漫情怀，对爱情抱有很多玫瑰色的憧憬和坚持。而我呢，是一家外企的部门主管，手下统领几十号人，在职场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顺势用这双火眼金睛去审视爱情，也习惯了把职场中游刃有余的规则制度，拿来处理感情事。

我跟李然相爱了，因为我们身上都有着致命吸引对方的那些完全陌生的闪光点：他热情，我严谨；他浪漫，我理性；他为了爱情可以要生要死，而我总在找爱情、工作和生活之间的平衡点。

半年后，在熙熙攘攘的女人街，李然单膝跪地、手捧玫瑰向我求婚，围观的人比动物园看猴的都多，我差点圃死了，头重脚轻，脸颊滚烫。我身后传来一声吼：“嫁他!还犹豫什么，你男友热情求婚，搁谁头上这都是件能乐晕过去的天大喜事!”这句话提醒了我，李然热情、浪漫、充满激情，这些在爱情里吸引我的优点没准儿会成为婚姻里的一柄双刃剑，这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幸福，公主和王子婚后从此过上幸福生活都是骗人的，要想爱得其所、要想嫁得其所，没规矩成不了方圆!

想到此，我坦然对李然说：“你答应跟我签一份婚前合约，我就嫁给你!”李然此刻就是龙虎武师上身，别说一份合约，刀山火海他都敢趟，他满口应承下来，我满心欢喜地点头从了他。

一周后，毛脚女婿上门，有备而来的我拿出一份写满三页纸的合约递给李然，李然草草扫了几眼，一蹦三尺高：“咱这是准备结婚还是直奔离婚?我看你这合约内容，比离婚协议的条条框框都多!你是把你在公司对付那些奸诈客户的本事都拿来对付我了吧?”

这份舍约里，我写明了婚前财产的归属、婚后财产的共处，以及一方对婚姻不忠导致离婚时的财产分割、将来有了孩子的养育问题、对双方父母赡养的问题、家务的分担、收入分配乃至应酬频率、晚归时间，还有相对应的奖惩细节，一笔笔详细周到，很有点儿先兵后礼的意思，难怪李然从绵羊变成了刺猬。

我使了一招激将法：“李然，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铁汉子到了华山，鹞子翻身也会有颤巍巍撤退的时候，你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千万别为难自己个儿，我懂的。”

士可杀不可辱，头次登门，又是当着我父母的面，李然慷慨就义道：“签就签，你还能扮猪吃老虎。一口吞了我不成!”我的肠子都笑抽了筋，但绝对一脸肃然起敬，我得给李然烧好这把底火。

至此，我跟李然成了一对合约夫妻，平日里，我们谨遵合约行事。我是执法者，当然要以身作则，时时事事树立榜样形象，李然热情、冲动的个性收敛不少，偶尔遗上三两个崇拜讨教的女弟子、女粉丝，他但凡得意忘形热情过分，我朝他一扬手中合约，他立马如同洗了个冰水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答疑解惑，再无其他非分念想。

潘驴邓小闲

合约让我跟李然的婚后生活理性而尽在掌控之中，但也缺少了激情和惊喜，时间一长，难免毛躁得起火星儿，比如这次，李然梗着脖子当了七八天的厅长，居然一点没有找个台阶下的意思。他不会找台阶，咱就得给他搭个梯子，引着他下来，继而招安。

眼下《新水浒传》热播，客厅里，我抱着抱枕看着这群梁山好汉嘿嘿哈嘿。牵然假寐，但耳朵可支愣着呢。

潘金莲出场了，我自言自语：“这个潘金莲倒是玩转经典，整个一清纯小媳妇嘛。”李然的心就像被猫舔了，翻个身，坐起，盯牢屏幕。

我优雅起身，从李然眼前走过，去拿苹果吃。李然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只一眼，他的眼珠子就弹出来黏在我身上了，我穿了一条令夏大热的黑色镂空透视裙，把身段映衬得山明水秀风光无限。

李然吭吭哧哧没话找话：“我饿了，给我也拿个苹果……我觉得你演潘金莲比甘婷婷更有味道!”

我知道李然饿鬼之意不在苹果，故意踩着猫步扭到他面前：“我即便能当潘金莲，你是‘潘驴邓小闲么?”

李然傻傻问：“潘驴邓小闲是谁?听名字像日本人，是当红影星?”

我讪笑：“这是王婆代金莲对西门庆提出的五个约定条件，‘潘即潘安貌，要帅死人不偿命；‘驴指驴身上唯一的‘长处，也就是床上的功夫要了得；‘邓为邓通，西汉时期的‘中国银行行长，富

可敌国；‘小就是脾气好、抗击打能力强，在家庭暴力中扮演受虐者角色；‘闲就是要肯花大把时间陪伴爱人左右!比照一下，这五条你具备哪几条?潘金莲拟的这合约可谓登峰造极，和她相比我的合约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要不，咱比量着‘潘驴邓小闲，重新修改一下?”

李然把头摇成拨浪鼓，举双手双脚投降：“姑奶奶，我知错了，你比潘金莲厚道多了。让‘潘驴邓小闲见鬼去吧，今晚咱就圆房，你看我积极表现!”

我当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夫妻双双往卧室奔。门铃响，一对不速之客登门，王刚和艾丽，一个是龇牙裂目。一个是梨花带雨。

清官难当

王刚和艾丽经常为这为那吵架，今天也是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拌了嘴，顺嘴又扯出陈芝麻烂谷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俩人想找个清官给断断孰是孰非，李然和我就成了他们最信得过的清官人选。

女士优先，艾丽投诉王刚上班敷衍了事，玩游戏一个顶仨，回到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却嫌她不做家务爱淘宝，反感她与女友聚会太勤，王刚与她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却与女网友聊得不亦乐乎!

王刚以牙还牙，投诉艾丽婚前是美羊羊，婚后是红太狼，天天逼夫成龙，顿顿拿泡面、外卖和半成品菜糊弄他的胃，偷空就翻他手机短信、查看聊天记录，整个一自学成才的狗仔队!

李然一拍惊堂木：“王刚，你跟艾丽恋爱那会儿，好得跟TWINS似的，我还记得你在婚礼上信誓旦旦，艾丽爱购物，你就是她的钱袋子。艾丽不下厨房，你就是她的锅铲子，艾丽爱吃醋，你就当异性绝缘体，这才过了几年，就全盘否定了?”

我也劝艾丽：“艾丽，王刚一直是个没什么事业野心的人，婚前你还挺欣赏他无欲则刚的这一面，婚后这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再有，你报了烹饪班买了菜谱，也喊了口号要为将来生宝宝少淘宝多存钱的，怎么都成了浮云?你们声讨对方之前，先做个自我检讨吧!”

王刚和艾丽哪里听得进去清官的苦口婆心，依旧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我和李然听出了端倪，他们抱怨以前把婚姻设想得太美好，把对方看待得太理想化了，那些誓言和决心因为严峻现实而得了软骨病，没有约定和束缚力的婚姻左突右撞，仅凭爱情根本无法驾驭，好日子谁都会过，能把婚姻里的问题掐死在萌芽状态，这才是门技术活。

清官难当，李然费尽唇舌仍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突然很MAN地大吼：“都别吵!我这儿有份合约，你们抄一份拿回去照章行事，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我冲李然竖起大拇哥，他终于懂我的良苦用心了。

合约变公约

王刚和艾丽决定试著做对合约夫妻，送走这对欢喜冤家，我若有所思，这份合约里只是规定了遭遇问题和恶劣状况时的解决之道，措词太冷，手段有点儿硬。要想拥有一份幸福美满的婚姻，仅有这些强制手段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软性公约，只有刚柔相济，才能事半功倍。

我找出纸笔，写上“家庭公约”几个大字，跟李然说明我的用意。李然发自肺腑道：“老婆，我起义当‘厅长，就是反感抵触这些冰冷的硬性规定和处罚，觉得你要驯服我似的，如果我也能当家做主立家规修改约定，我一定身体力行地发扬主人翁精神，将家庭公约进行到底!”

说干就干，我写上一条——夫妻每周要有不少于一个小时的倾谈时光，李然添加一条——家丑不外扬，夫妻双方都有在人前维护对方尊严的义务——他这是嫌我平时有点儿大女子主义呢!接下来，拟定了要成立双方父母的健康基金、未来宝宝的教育基金、每周不低于三次展练或傍晚散步，处罚条例把“跪键盘”“顶显示器”改成“手写5000宇情书”……

弄好这份“家庭公约”，我长舒一口气，宣布公约即刻生效。

李然诡异一笑：“老婆大人，你犯规了!”

我不以为然：“你诈我呢，我不上当!”

李然胸有成竹拉着我奔向书房的电脑：“公约里第十三条第三项，夫妻双方均不得把工作带回家，加班加点影响夫妻交流，这WORD里还挂着你的计划书，该不该罚?”

我一心服口服：“怎么罚?”

李然扛起我往卧室闯，嘴里得意道：“肉罚呗!”我心里乐开了花，这哪里是罚，简直是厚厚福利嘛!我们这对“合约夫妻”把婚姻过成了数来宝，恰恰是因为我们比谁都盼望美满长久，只有不拿激情和冲动赌幸福，幸福才不敢做势利鬼，乖乖被你牵着鼻子走。

责编／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