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基亚的平台之殇

冯禹丁

诺基亚做不好OS，无法完成向互联网服务的转型，根本原因其实在于诺基亚归根结底是一家设备公司，它的内部业绩考核还是看卖了多少部手机。

悄无声息的“战略转折点”

“属于诺基亚的时代结束了”?显然现在下这样的定断还为时尚早。

无论是在智能手机市场还是整个手机市场，诺基亚市场占有率第一的位置到目前尚无人能撼动。没错，Android出货量超过了它，但别忘了那是蚂蚁雄兵的集合，Google的拥趸们目前还没有一家与诺基亚同处一个量级；苹果iPhone的利润额远超诺基亚，但严格来说，两者的市场定位并不一致；即使这次手机业霸主与微软的战略合作多少显得有失身份，但那也毕竟是一次前途比较“靠谱”的合作。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属于诺基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更准确的描述是，诺基亚在智能手机市场遇到了强敌，有王座失守的危险，但它还是有很大的翻身机会。而且别忘了，全球范围内非智能机市场占有率仍远大于智能机(在美国，智能手机也占比不过29％)，即使诺基亚让出智能手机市场的王座，它仍然是整个手机市场的老大。

而导致诺基亚在智能手机市场受挫的直接原因，其实是诺基亚在OS平台战略上的一系列失误。这些失误的根源在所有由盛转衰的大公司身上都屡见不鲜：对市场上的重大变局后知后觉，古板而固执的坚持自己的成功经验利润源业务部门阻遏创新的“创新者窘境”；在多重选择间首鼠两端、纠结反复，最终贻误战机陷入被动。

在挖掘诺基亚兵败智能手机OS的故事之前，我们有必要重温科技界的前辈、英特尔前CEO安迪-格鲁夫的名言：“大多数‘战略转折点并非轰然而至，而是像小猫咪一样毫无声息的悄然逼近，通常只有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才能豁然开朗。”

仅仅在3年前的2008年，诺基亚在智能手机行业的出货量还占到60％的份额，这些手机上装的是Symbian操作系统。而当年Symbian手机的出货量更是占到智能手机行业的65％，远高于WindowsMobile、RIM和苹果的iOS等智能手机平台出货量的总和。诺基亚与Symbian的金牌组合，在当时行业内的地位用“雄霸天下”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但当时所谓智能手机的功能和界面与今日大有差异，诺基亚在这个市场称雄，除了Symbian功不可没之外，它遍布垒球的标准化生产线、成熟的DSNM物流管理系统、强大的硬件研发能力和产品线细分，都是重要原因。“那是以硬件竞争为主的时代，诺基亚最早把手机当时装来做，分为高中低三个产品线，别人的产品质量和成本控制都不如它，所以那个阶段它胜出了。”诺基亚的长期合作伙伴、做了8年Symbian开发工作的北京新空气软件公司创始人兼CEO卢勇对《商务周刊》说。

但在2007年6月，苹果发布全触屏智能手机iPhone，这款产品和随后推出的App Store带来了革命性变化：它使得全触控UI(用户界面)成为一种标准，并将智能手机市场的竞争焦点由硬件引领向软件应用和服务。这一时刻，应该就算是格鲁夫所说的“战略转折点”。

2011年的诺基亚CEO埃洛普可以宣称“苹果改变了智能手机市场的游戏规则”，但在3年前，包括诺基亚和微软在内，智能手机行业内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DevDiv移动开发者论坛创办人吴学友早年在Symbian工作，Symbian被诺基亚收购后曾加入诺基亚，他对《商务周刊》回忆说，诺基亚一直不重视翻盖机和触屏手机，直到触屏已经成为智能手机主流UI的2010年，诺基亚还向内部开发者发了一封邮件，里面称“调查显示，市场上有20％的用户表示永远不会用触屏手机”。

“我管那叫‘自我安慰，也许该调查是针对相对比较保守的欧洲人做的，但智能手机的潮流引领者是美国市场。”吴学友笑言，“诺基亚的决策层思维一向比较僵化古板。”

另一位长期从事Symbian和MeeGo开发的业内人士、DevDiv移动开发者论坛超级版主满神告诉《商务周刊》，之所以诺基亚迟迟不肯做触屏手机，原因只是在于诺基亚一直有一个根本的设计理念——“手机是单手使用的”，而早期iPhone之前的触屏手机都需双手使用，诺基亚不大相信用户会接受单手使用的触屏UI体验。苹果和Google先后进入智能手机市场也没有引起诺基亚的足够重视。“2008年我们去跟诺基亚谈项目的时候，他们说iPhone是曲高和寡的窄众产品，Android则是小打小闹。”满神回忆说。

诺基亚保守的企业文化所导致的迟钝反应，还体现在它对苹果App Store模式的应变速度上。事实上诺基亚自己2003年发布游戏手机N－Gage时，便在N－Gage上推出了“游戏市场”服务，2005年又推出了用来下载桌面主题、歌曲等的Nokia Download。这些都是应用商店的雏形，但它后来却一直没有把效仿苹果App Store而推出的Ovi程序商店做起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它不重视这个商业模式，业界甚至有传言，其Ovi是外包给第三方做的。

折腾至死的symbian

2月份诺基亚与微软达成合作之后，为其未来的Symbian手机只规划了1.5亿台的出货量，并作为“为服务大众市场的手机平台”划归到低端手机部门。在经历了数次放弃传言和去年10月的大裁员之后，一诺基亚似乎真的要将曾为其霸业立过汗马功劳的Symbian打入“冷宫”了。

在诺基亚高层和很多开发者眼中，Symbian输给iOS和Android的结局已经不可改变，它失去了开发者的支持，还落得个“上一代OS”的标签。但吴学友感叹道：“诺基亚最大的失败就是把Symbian搞垮了，其实Symbian是一款非常优秀的OS。”

Symbian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OS平台?它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在吴学友看来，任何OS系统都有自己的优势和劣势。Symbian的劣势一是在于开发难度大，“用了很多怪异的语法，我们原来在Symbian开发OS的时候，内部员工都要每次先查文档再写代码，对于第三方开发者就更难了”；二是用户界面没跟上形势，“iOS和Android界面做得很炫，而Symbian界面很传统，菜单还跟Windows桌面系统差不多，图标间距都不适合做触屏手机”。

这两点使得Symbian在与其他OS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但吴学友、满神等资深开发者认为，Symbian在很多方面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OS平台。它最大的优点在于节省内存和低功耗，从而大大降低手机的配件成本。比如它可以很顺畅的在600兆的CPU上跑，而微软WP7的规格文档要求处理器至少要达到1G－1.5G。目前，Symbian手机的价位最低可以做到800元，而Android也才能做到1300元。Symbian的另一大优势是开放性，第三方开

发者可以看到设计文档，可以自己开发驱动等底层程序，这在iOS和Android等平台上都不可能。另外，Symbian经过了时间的考验，绝大多数Bug都已经解决了，安全性和可扩展性也都更好。

“从OS的角度，Symbian是很学院派的，遵从OS经典理论，所以它的健壮性、开放性和安全性都优于iOS和Android。”满神说。

由于前面所说的劣势，Symbian在中低端产品上优势非常明显，但在高端智能手机上缺乏竞争力。开发者认为，如果诺基亚早年能花大力气降低Symbian的开发难度，并卧薪尝胆将UI推倒重来，就如同微软将WindowsMobile“回炉”重新打造出WP7的Metro UI一样，那么很可能Symbian不会江河日下，诺基亚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事实上，诺基亚也并非没有试图扭转Symbian的颓势，只是一直有些不得章法。

出品Symbian的Symbian基金会最早由Psion公司联合诺基亚、爱立信、摩托罗拉等手机巨头联合组建而成，股东成员最多时达到18家。后来诺基亚成为Symbian基金会的控股股东，其他手机厂商对此颇有戒心，摩托罗拉甚至退出了基金会。2005年Google收购了Linux基金会旗下的开源软件公司Android，并将长期被诺基亚压制的摩托罗拉、索尼爱立信、三星等招致麾下成立Android联盟，摆明要革诺基亚的命。诺基亚一看势头不对，也东施效颦的于2008年6月以4.1亿美元全资收购了Symbian，然后宣布Symbian开源。

但此开源非彼开源，诺基亚的终端制造商身份，使得其他竞争厂商根本不敢染指开源的Symbian。“Symbian的开源是开玩笑，开不开源没有区别，因为从头到尾是诺基亚在全盘掌握。”满神回忆说，“当时我访问Symbian基金会的Bug管理系统，看到进行代码维护、Bug整理的人留下的Email邮址，世界各地的后缀都含‘@nokia。”

随着Symbian基金会的其他会员纷纷离开，白白耽误了两年多后，去年底Symbian基金会正式宣布，其官方网站Symbian，org于12月17日关闭，Symbian系统重新回归闭源。诺基亚希望借力开源的愿望就此落空。

首鼠两端的纠结

如前所述，在诺基亚的手中，除了Symbian，还有另外一个智能手机OS平台MeeGo。MeeGo是2010年2月由诺基亚的Maemo与英特尔的Moblin计划合并而成，而Maemo是诺基亚为弥补Symbian在高端产品上的先天不足而意图打造的高端智能手机OS平台。它基于Linux Debian系统，从属于Linux基金会这一开源grin,，诺基亚与很多开源软件项目(如the Linux kernel、Debian、GNOME)合作，共同开发Maemo平台。

诺基亚为自己制定了Symbian由高端市场逐渐走向中低端，高端则从Symbian向Maemo/MeeGo逐渐过渡的路线图，为此它于2008年通过收购Trollteeh公司获得了Qt开发平台，将其作为Symbian和Maemo的共享开发平台。诺基亚希望用Qt这种跨平台工具降低Symbian的开发难度，吸引更多开发者，逐渐由Symbian过渡到Maemo/MeeCo上。

但诺基亚的路线图受到了两大因素的扰动，一是Maemo/MeeGo的进展不令人满意，二是竞争对手的速度太快了。

Maemo/MeeGo的进展缓慢原因也有两方面。就Maemo来说，诺基亚只是其开发者之一，无法主导其发展。在Linux基金会的主导下，Maemo逐渐成为一个小众的OS平台。“诺基亚当初就应该效法Google。”满神认为，Google所收购的Android早期同样从属于Linux基金会，但Google坚持让共走大众化路线。为此Linux基金会还在2009年以Android对基金会没有贡献为由开除了Android，这反倒帮了Android的大忙，使它的市场越做越大。

而就后来的MeeGo来说，诺基亚与英特尔的合作实际是泾渭分明的。英特尔主做MeeGo的上网本和车载设备，诺基亚做基于ARM芯片的手持终端，诺基亚对合作的主要贡献是把Qt拿出来给英特尔用。从2月11日诺基亚与微软合作后对MeeGo的安排及事后英特尔的反应看，诺基亚几乎肯定会放弃移动平台上的MeeGo开发，只会将其用于未来的平板电脑等产品上。诺基亚已经表示Qt不会支持Windows Phone，如此—来，当初作为跨平台开发工具的Qt，也将尴尬的失去在诺基亚中高端手机上的用武之地，有消息说Qt将被移植到S40低端机上。

内部的交棒计划已然迟迟无法实现，外部竞争对手的高歌猛进更逼得诺基亚乱了方寸。首先是开源免费的Android吸引了大批开发者，诺基亚受此压力也将Symbian开源之后发现，开源并未给Symbian带来多少好处，还使得Symbian^3的开发难度越来越高，新一代手机N8的推出计划从2010年4月一直拖到9月底。

iPhone不断的推陈出新，各种Android手机如雨后春笋般在市场取得成功，让诺基亚意识到，竞争对手的速度太快了，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按部就班的完成既定计划。在诺基亚内部，围绕着Symbian和Maemo/MeeGo两大系统是舍是保，是彻底改造Symbian还是一心做Maemo/MeeGo，一直摇摆不定、暧昧不清。其间既有对两大系统各自优缺点的难以取舍，也有不同部门之间的内耗。

“那时候我们老板说，Symbian肯定还是要做的，用MeeGo在高端替换Symbian是个渐进的过程。但做的时候一会儿觉得MeeGo还不成熟，还是做Symbian吧；一会儿又想还是用MeeGo吧，Symbian似乎已经做砸了。”吴学友回忆说，“领导层对外界和内部都没有一个明确的信号，到底是怎样一个发展思路。”

因此外界才会看到一些出尔反尔的现象：2009年8月Maemo高端手机N900推出之前，德国《金融时报》发布消息称，诺基亚已经不再信任笨重的Symbian系统，未来将在大部分手机上安装开源程度最高的Maemo系统；但在N900发布之后，诺基亚又很快宣布2010年的新产品主要还是基于Symbian平台。

“创新者的窘境”

一位网名为“亚当”的前诺基亚员工在一篇博客中的回忆，则更加具象的再现了诺基亚内部的情形，是多么典型的契合哈佛商学院教授克里斯滕森所提出的“创新者窘境”：

“跟公司一位产品经理谈过关于某系列手机的问题及建议，对方答复此想法很好，但这样子的改良要说服管理Symbian平台的横向部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Symbian

S60在N70获得空前成功之后，Symbian平台相关人员在公司的势力越来越大，S40和后来Maemo都一直受压制。所以，即使Maemo的N700、N800 Tablet受到用户好评，也没有太多地区愿意发售，实际上背后是公司政治的角力。

“诺基亚在收购开发Qt的Trolltech之后，又多了一帮人进来打架，就更加混乱了。大家会发现2007年iPhone推出后的一段时间里，诺基亚在平台上方向不定，其实都是不同势力角力下的结果。而这个问题在诺基亚收购Symbian后更加突显。因为Maemo是基于Debian的Linux系统，同时又是新开发的平台，在各方面都比老旧的Symbian优胜。但由于Symbian平台旧有势力十分强大，而公司又花了那么多钱收购Symbian，还要将之开源化，岂有就此放弃之理?”

“所以，Maomo即使明明是可以匹敌iPhone、Android的强大平台，但也一直被Symbian阻碍发展，得不到高层的支持。后来英特尔找上了诺基亚，大家都十分怕iPhone以及Android的发展会取代自己的地位，于是便各自拿出手上的东西左拼右凑搞出新的MeeGo出来。”

“说老实话，MeeGo跟Maemo以至Qt虽然都基于Linux，但在理念以及文化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诺基亚跟英特尔各怀鬼胎的合作到底能否成功?笔者实在十分怀疑。”

眼下看来，MeeGo的命运被“亚当”不幸言中。“我用过Maemo手机，体验比Android好，但当年Maemo不赚钱而Symbian赚钱，就被拿去和Moblin合并了。”满神也以为Maemo/MeeGo最终的“被放弃”是件挺可惜的事。

尽管很多人认为诺基亚舍弃Symbian已成定局，但满神预计Symbian与WP7在诺基亚内部还会有一个竞争博弈的过程，它们都有可能把对方顶替掉。因为WP7还需要接受市场的检验，它最大的问题是难以普及到中低端，而且比如不支持第三方多任务，不开放C++接口，开发者没法做一些和内核比较紧密的进程管理、任务管理、网络管理等市场上流行的功能。

“如果Symbian能够知耻而后勇把UI做好，撑起高端，诺基亚甚至可能为它放弃WP7，如果WP7能把成本迅速降下来，诺基亚就可能迅速舍弃Symbian。”他说。

吴学友认为，诺基亚做不好OS的根本原因，其实在于诺基亚归根结底是一家设备公司——毕竟设备部门能带来利润，在内部也有话语权。“诺基亚的OS研发需要为不断推出的设备服务，并不能像微软那样集中精力心无旁骛的研发OS。”他回忆说，N8上市之前，诺基亚甚至要求全体员工放下手头的研发工作，夜以继日为N8解决Bug问题。

硬件设备商的属性也决定了诺基亚始终无法完成自2005年便提出的面向互联网服务的转型目标。“虽然它说要转型为互联网公司，但一直没什么思路，互联网靠什么挣钱?苹果可以靠音乐，Google靠搜索和广告，微软靠游戏，诺基亚收购了一堆互联网公司，却还没有一个开花结果。”吴学友说。类似的，为什么苹果可以做出来iPhone和App Store模式而诺基亚不能，根本原因在于=者的理念是相反的。诺基亚的思路是“先卖手机，应用是附加值”，而苹果的理念一开始就奔着互联网体验而去，将产品定位为移动互联网应用服务终端，而非通讯工具。一位业内人士一针见血地指出：“诺基亚这些年一直嚷嚷要服务、服务，但它的内部KPI业绩考核还是看卖了多少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