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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 诺

2011-04-25江子辰

福建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老钟向东舅舅

江子辰

钟大志的修车铺,位于城乡结合部。城乡结合部不受人待见,城不城乡不乡,像阴阳人。居住这地方的大多是民工,民工不算农民,也不算工人,与这地方倒般配。在此开修车铺比较靠谱,民工骑自行车的多,小商小贩用小三轮的多,过路的车子也多。“三多”还搭“一少”,店铺租金少。

修车铺挂着横匾“及时雨修车铺”,这暗示钟师傅是读过一些书的,至少《水浒传》。能读《水浒传》,不可能不读其它书,事实上,老钟不但读过不少书,还写过书。回头跑那么二十多年,老钟还是小钟时,胸怀的大志是当作家,和厂里一批文学青年结个文学社,成为引人注目的一群。那时文学多火啊,宣称自己热爱文学的人,决不比现在炒房炒股打麻将的人少,都说一块砖头掉下来,被砸到的不是诗人,就是作家。现在砖头喜富,被砸到的大多是董事长,再不济也是总经理。

钟大志创作的最高成就,是在省里的文学杂志发表一篇小说,题目是《修自行车的人》。现在想想,觉得上帝挺逗,在自己的命运里,埋了这么久远的伏笔。幸好,小说《乞丐、窃贼》是美国人欧文·肖写的。

钟师傅原是一家大企业的主人,不明不白被仆人赶出家门,车间变成别墅和高档住宅。他一个六级钳工,如今流落江湖修车补胎,心中如何能平!不平也没办法,挣钱吃饭一天也不能误。想想杨志当年也流落江湖,不得不卖刀度日,唉!自古英雄多磨难呐!不动声色把自己归为英雄,心里平衡了一些。

手机唱起来时,老钟正在补车胎。“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彩铃是女儿暖冰设制的,老钟听着烦,但不懂得改,女儿故意不帮老爸改,他只好将就着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老钟对她的管教,变成一种象征。他从不强迫女儿做她不喜欢的事,他觉得这就是父爱。

是小舅子楼向东的电话,说的还是那件事。第一次说这事时老钟没在意,觉得小舅子大惊小怪。可能觉得姐夫的头脑跟他修车的手一样油糊糊的,第二次提这事时,楼向东就多费了些口水,想冲刷一下姐夫油糊糊的头脑,而姐夫的反应南辕北辙,小舅子发火了,最后甩一句“你就修车修到八十岁吧,饿了喝机油!”这次发火有点效果,老钟心里兜了一砣沙。

放下电话继续干活,蝴蝶锉趁他走神,在他左手食指刷了一锉,锉出一阵痛来。他妈的!他小声嘟囔。食指好像不高兴被骂,先是脸色发白,接着慢慢渗出红点,针眼大的血珠鼓出好几颗,越鼓越大,最后连成一块血红。

放下锉刀,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瓶碘酒,用棉签蘸满,按在伤口上。一阵疼痛倏地袭来,和心里的一种痛连成一片。他让棉签在伤口上打滚,痛感就深深浅浅徘徊,他不想停下来,此时,他需要这样的痛。

“钟师傅,我的车修好了吗?”叫声让老钟从痛感中脱出身来,赶忙坐下来,继续补胎。嘴里说着,“就好就好,稍等一下。”他手脚麻利地锉、粘、上胎、打气,很快就处理好了。顾客给了工钱,提起车身在地上顿一顿,侧身上车走了,留下一串铃声。钟师傅点着了一支烟,闷头抽。

钟师傅现在非常潦倒,五年前企业破产,叫花子般被打发;三年前,老婆遭“买断”,全家的活路就被断了。当然,勤劳惯的夫妻俩不会饿死,双双出外觅食,老钟坐镇修车铺,老婆上了公交车,当售票员。老婆找不到其他工作,是含泪上车卖票的,因为她晕车。穷人的富贵病其实都是假的,票卖了一个月,晕车的毛病也卖掉了。说起这事,老钟心里就难受,倒不是舍不得老婆的晕车症,是心疼老婆,快五十的人了,还一天摇摇晃晃站几个小时,自己无能啊!

为逗老婆开心,他对她说:“要是我是著名作家,要是写个小说让冯小刚看上改编成电影,哪还能让你卖汽车票,再不济也要当空姐……嫂是不是?”老婆接着说:“那你就去修飞机!”老钟觉得老婆的幽默是很不到位的,著名作家哪能去修飞机?但他没有说出来,老婆能那样接茬,已经相当有才了。

两人收入的每一张钞票,都是要点名的,休想开小差。老婆月工资900元,这是女儿的,专款专用,包括学费、这个费那个费。老钟的收入,是每天的生活开销。老钟收入就像钟摆,有时二十,有时三十,有时所有的车都很坚强,都不患病,老钟夫妻就只能喝一口清风、咬一口明月了。这样的日子,已经熬了五年,越熬越干涩,因为,女儿的学费像拔节的笋,学校云山雾海地收费,越来越多。三年前女儿考上大学,家里的经济差不多跌停了。

女儿钟暖冰上的是一所师范学院,离家百多公里。老钟陪女儿去学校报到。在报名处,做父亲的掏出一个大信封,捧着放在桌子上。手续完毕,父亲把女儿拉到一棵树下,元气大伤地说:“冰冰,那学费五千,是全部家底了,爸身上只有三百元了,留两百给你,吃饭问题,舅舅会帮你解决。”

暖冰眼光四处一扫,然后接过两张大钞,觉得沉重。心里滋味复杂,爸妈那么辛苦,自己那么委屈……

老钟掉头就回家,看着父亲日渐沧桑的背影,爱哭的暖冰眼睛湿了。

暖冰的老妈叫楼向南,舅舅楼向东,把朝向好的楼都占了。楼向东当兵十几年,转业后分配到这个师范学院保卫科工作。后来颇费心血混了个本科文凭,现在后勤处当科长,分管食堂。

暖冰在父母面前有点小霸道,但她怕舅舅,舅舅是大霸道。舅舅当兵出身,浑身军阀作风,又在学院混了几年,修得半个秀才身。本来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这舅舅又是秀才又是兵,暖冰觉得什么也没法跟他说清了。更要命的是,舅舅很爱自己,连表弟都吃醋,所以,在舅舅面前,她只能俯首帖耳了。

入学时舅舅出差,三天后回来,带暖冰去餐馆加餐。吃饱喝足后,舅舅说:“冰冰,从明天开始,吃饭时你就到食堂六号窗找那个胖阿姨,她姓赵,我已经交代好了,她会给你备好一份饭菜,你拿去吃就是,其他就别管了,嗯?”

暖冰为难地看着舅舅,欲语还休。

舅舅瞪她一眼,大声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是不是?这是屁话,如果饿死了,君子和小人还有什么区别?都是饿死鬼,知道吗!你别再向家里伸手了,你爸你妈现在真的是吃饭都成问题……”

见外甥女脸色绯红,连忙刹车,他突然发现,她已是一个大姑娘了。

“那这样吧,你双休日到食堂帮助干活,算勤工俭学,如何?”暖冰连忙点头。“啰,这个给你,算舅舅送你的入学礼物。”

一个MP3!暖冰高兴地跳起来,早就想要了,没敢向爹妈开口。她一伸手拥抱住舅舅。

师范学院原来是师专,校址在暖冰生长的水城,后来要专升本,整个学校移址现在的山城。楼向东老婆工作不好调动,儿子就要中考,所以家不动,他动。在新校园,他还是单身汉。儿子不在身边,暖冰就成了他的监管对象。

姐夫是个假书生,一辈子放得最响的屁,就是在省里发表了《修自行车的人》,然后报应一般下岗后就修自行车去了。只怪他当年不努力,写小说小荷才露尖尖角,不宜将剩勇追穷寇,那时要再写个《百万富翁》、《市委书记》什么的,还怕它什么报应?姐姐做人没话说,在家是孝女好姐姐,出嫁后贤妻良母贤媳妇,对姐姐,他敬重又心疼,半辈子过去了,没享什么福。老话说得好,女怕嫁错郎啊。跟着牛只能吃草,还要卖苦力,跟着虎狼,那才有肉吃。在潜意识里,他害怕历史重演,犯人一样监督着外甥女,来往的一切男生,皆可疑!

暖冰基本是个乖乖女,父母对她的家教就是善良加吃苦,她的目标,就是让父母不再吃苦。入学三年来,她一门心思就是读书。她也只能读书了,同班的女生讲美容说化妆、显摆新服装的秀场,轮不到她登台。人家谈恋爱谈得死去活来,她基本不管人家死活。死党成慧说她是惜春转世,心静如深山坳坳里的潭水。

不要以为暖冰是丑女,没人注意。成慧说暖冰是韩版美女,还胜好几筹哩,韩国美女,哪个不修理身段容貌?而暖冰是纯纯的原生态。成慧说暖冰单眼皮的双眼最有杀伤力,细细长长的,眉毛更长,眯起眼来深不可测,飞扬起来风情万种。太可惜啊,这么好的资源不会风花雪月!愁煞一片帅哥啊!成慧经常装模作样地感叹。

暖冰青春年少,岂能不怀春?只是不敢,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乱了心智,影响了学业,摇摆了让父母不再吃苦的目标。她成绩优秀,每年都获奖学金,她想善始善终,让父母能睡安稳觉,还有舅舅。

校园三年,暖冰风平浪静,冰清玉洁,楼向东的间谍活动,缺乏有价值的情报。周末回家,他能给姐姐姐夫带去的,都是平安无事的锣声。老钟夫妇脸上的皱纹,不由自主地跳舞。老钟想,再熬一年,那就三军过后尽开颜了。

可是情况出现了,楼向东坐卧不安,暖冰和一个叫毕飞阳的男生关系密切。

毕飞阳今年大四,是个公众人物。这个来自农村的男生,母亲早逝,父亲打工供他上大学,日子过得艰难。眼看就要毕业,噩运找来了,父亲突发脑溢血,左手左脚偏瘫。不久,医生又诊断出慢性肾功能衰竭。

小毕独子,为了坚持念完大学,又不误父亲治病,他带父上学,成了学校表彰的孝子。他的事迹被报道后,感动了公众,触动了身边的同学,大伙组织志愿者帮助孝子,暖冰自然也加入了进去。

毕飞阳有不少女粉丝,三五成群地来帮忙,她们大多没干过家务活,也帮不了什么忙,主要帮个人气。旁人看着热闹,认为毕飞阳因祸得福,陷入花丛,处个女友如囊中取物。其实这么认为的人就是瞎子。现在学校重分数、轻德行。十几年教育,没人教学生公民素养,孩子们人格和心理严重缺钙,物质意识却超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书读来读去,就读出两个字,一个“色”、一个“利”。读书的最后目的,就是多多挣钱,找个好对象。孝子好是好,但肯定不是好对象,志愿者的这些女孩,头脑清醒着哩。

暖冰头脑不清醒,从同情帮进去,帮着帮着就动了感情,出不来了。

楼向东根据可靠情报,又亲自观察落实,认定此事绝非捕风捉影。本想马上把这傻丫头叫来训一顿,又觉得事关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当列第一。于是,十万火急给姐夫去电,烽火台百里之外举起狼烟。

可是,这个原作家不知是应急系统出了故障,还是遇事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说,“冰冰都大三了,谈恋爱也属正常。”说完就挂线,像对付传销电话。

举狼烟者差点气死!但他不敢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讷于言而敏于行,一得消息必定直驱校园,不问个青红皂白决不会打道回府。况且,军情也并非那么火急,“十万火急”是给温吞水姐夫加的火。但事实告诉楼向东,这“十万”量不够,还得加码。他决定再看看事态发展,然后决定加码多少。

不久,校园网的一张照片和解说,让楼向东感觉事态已到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境地。照片是一对男女生坐在草地上,边上一架轮椅,轮椅上一个背影。解说是:金童玉女共患难,大学校园谱新章。那玉女就是外甥女。

这新章谱得楼向东头都大了,马上又给姐夫打电话,晓以大义,动之以理……最后姐夫终于有所反应:“这男孩倒是蛮孝道的嘛,这样懂事的孩子现在很少见了。”小舅子愣住了,回过神来大怒,对着话筒大吼一通。

楼向东对武侠小说入迷,他觉得,姐夫那《水浒传》的江湖,和《射雕英雄传》的江湖相差太远。姐夫就是林冲,一个永远上不了梁山的林冲!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瞻前顾后;管教起女儿来,倒像桃花岛的黄药师,这黄老邪武功盖世,对女儿黄蓉却束手无策。可他老人家在江湖上那是什么气概,目空一切,我行我素。唉,看来我这当舅舅的只好披挂上阵,来会会这个被猪油蒙了脑袋的黄蓉了。

舅舅打电话叫外甥女到宿舍来,暖冰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前几天他已经来电旁敲侧击过,暖冰故意顾左右而言它,被骂了一顿。暖冰不服气:你小题大做,抓个蜻蜓当飞机,还自以为是飞行员,嘁!她下决心舌战一次猖狂的秀才兵舅舅,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飞阳是公众形象,公认的大孝子,看他敢胡说八道!而且她就不信,大学中文系读了三年,还不能把这个老兵油子加电大生批得抱头鼠窜?

楼向东是准单身汉,在学校里有的是时间。平时,他爱和中文系的几个老师一起混,喝酒打牌,打得火热。中文系是什么地方,那是咬文嚼字、狡说诡辩的所在,说道论理,那相当于武林中的少林或者武当。楼向东长期跟少林和尚、武当道士混,说起话来唇枪舌剑;论争起来,翻云覆雨,一般人不是对手。

“你说,你和毕飞阳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就是志愿者呗,帮帮忙。”

“为什么那么多的志愿者,就你和他出双入对?还金童玉女?”

“什么什么?那是人家恶作剧!”外甥女跳起来。

“有理好好说,跳起来有什么用?”舅舅觉得第一回合自己略占上风。外甥女嗵地坐下。

舅舅开始语重心长,“小毕确实是个好孩子,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但是,他软件优良,硬件很差,当儿子已经很吃力,做爱人很困难,做父亲难上加难……”

“你凭什么这样说人家,人家孝老爱亲,自强自立,勇于进取,吃苦耐劳,品德高尚……”外甥女急切中搜索出一堆成语,飞镖一般甩出去,“他这么优秀的人,难道不配有爱情?”

舅舅是红花会的千手如来赵半山,从容接下飞镖:“哪有什么爱情?你说的爱情就是一根火柴,哗地一阵子就成灰,你要指望这爱情照亮人生,你的一生将是一片黑暗!”

“有,就是有!”暖冰发现自己小看了这秀才兵舅舅,才几招自己就招架不住了。

“好吧,就算有,这爱情也就是一次发烧,要赶快吃药打针退烧。老烧着,大脑会被烧坏的!你知道吗?”

“那……那文学作品中写了那么多爱情的故事,古今中外的作家都在胡编吗?你说!”外甥女感觉找到了一个攻击点。

“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故事哪一个不是悲剧?梁山伯和祝英台,陆游和唐婉,罗密欧和朱丽叶,哪个不是孔雀东南飞?哪个有好结局?你说!”

暖冰完全懞了,她自认为文学应该是自己的城堡山寨,想不到被内部攻破,她觉得很丢脸,眼泪差点掉下来。咬咬牙,她豁出去了:“我就是爱他,我现在老想着他,和他在一起就心情愉快,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愿意!”

楼向东一点没有心软的迹象:“你如果找他做对象,有三个不妥:一是一厢情愿,错把同情当爱情;二是自私自利,无视家人感受;三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毕飞阳应该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女孩成家,才能改善他的处境,成全他的孝心。你要跟他,他会苦更久,还会很负疚……”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暖冰声音有点嘶哑了。

“那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享受父母的养育、对父母的晚年无力赡养还要增加负担的婚姻就道德吗……”

暖冰溃不成军了。其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对飞阳是同情还是爱情。她很彷徨,抹着眼泪走了。

楼向东舌战傻外甥女大获全胜,没有一点成就感,他发现形势很严峻,傻丫头公然宣告爱情,宣称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这太严重了!周末回家,连忙去找姐夫。

听了小舅子的详细汇报,老钟低头抽烟。然后说,“我和你姐好好商量一下,你先回吧。”楼向东觉得,姐夫这次有所触动。

小舅子说,“这丫头老强调什么爱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对付。”

对于“爱情”,钟师傅并不陌生,当年写小说时,“爱情”是常客,在他的习作里进进出出,很是威风。现在,这些“爱情”还在一大叠手稿里呆着哩。

这一叠手稿,要是鲁迅先生的,那就值钱了。不幸它们出生寒门,前景凄惶。老钟要处理时也颇费思量,擦屁股吧,觉得亵渎,那地方也不需要那么文化。想来想去,终于派上用场,放在修车铺里擦手,那油腻腻的手用稿纸先擦擦,就好洗多了。每次撕下手稿擦手时,他总要先浏览一下,权当告别。那上面的许多文字,现在看了难为情,就像偷看了别人的情书。当然,很多的回忆,也从这些文字里冒出来,让他感慨万端。

对于女儿找对象这件事,老钟觉得,他不能直接干涉,他的价值观不允许他这么做。下意识里,他肯定两个人要先有爱情,再谈其他。只是生活经验告诉他,这“爱情”有点不靠谱。如果有人看到爱情,那就像看到雨后彩虹,彩虹很远很缥缈,又有谁,真的把她弄到家里占为己有了?

这天,他在撕手稿准备擦手时,看见《谈爱情的位置》几个字,原来是刘心武小说《爱情的位置》的读后感。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我感到这篇小说就是我今后爱情的指路明灯,如果找不到真正的爱情,宁愿不结婚,哪怕一百年!”

他看得脸上发烫,做了坏事一般。写作时间是二十多年前,那年二十五岁,在农村插队。那时,他正和女知青楼向南打得火热。隔着时间冷静回看,他也弄不清爱情是否拉扯过他们。

当时知青点里就他们俩是老乡,这是互相靠拢的起因。平日里,向南帮他缝缝补补,他替她挑挑扛扛,是换工关系。

第一次肌肤接触,在一个寒风如刀的傍晚。那天他收工回来,楼向南正在泡脚,见他过来,突然说,这么冷天气,一起泡脚吧!天寒地冻,意志薄弱;热腾腾的汤水,白生生的脚,都极具诱惑力。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已经无法回忆,只记得,当他把脚伸进木盆时,一股热流从脚底窜上来。他知道,不是水太热,而是水里带电。

两双脚矜持片刻,开始谨慎试探,继而相互挑逗,千言万语,尽在十趾碰撞伸缩间。洗脚盆太小,不能翻江倒海,但心里,已经翻如沸水,倒如醉酒。当一双脚攀上另一双脚时,脚主人的关系随即上了档次;淋漓尽致出水时,基本可以赤诚相见了。

当然,这样的接触不会适可而止,他们俩的关系也不会停止在脚上,而是从脚开始,慢慢向全身蔓延;从洗脚盆到床上,大致跋涉了一个多月。与现在年轻人相比,这是很令人惭愧的速度。

恋爱关系从脚开始,显得另类,效果是扎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他们的婚姻已经走过二十多年,还坚挺。

有了第一次后,一发不可收拾了。那时年轻,性欲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年轻人的性爱是有高度的,像蹦极,凌空一跃,放纵嘶喊着失重而降落,到谷底时已淋漓尽致,不知身在何处。现在回想起来,只能怅然了。

那时,把他们粘在一起的,是清苦生活中的互助,还有互相吸引的肉体。看看厨房的锅、屋里的床,他不知道爱情在什么位置蹲着。也许爱情真的来过?就躲在互相需要、同情、怜惜里面,然后在相依相守的日子里打瞌睡?

知青点有很多男女同居,工作后大多散伙。钟大志和楼向南,是他们知青点里唯一结婚的一对。是因为爱情吗?

分别分配工作后,他们还来往,不说结婚,也不分手,原因虽多,肉体吸引是关键,双方都是干柴烈火般的年纪。

那时年轻人偷情,像做贼,避孕工具也难弄,去买,要出示结婚证。钟师傅记得,每次做爱,都是冰火两重天:年纪轻当然欲火冲天,谨防怀孕又如履薄冰。只许放空枪,不许打闷炮,爬到巅峰时要及时撤退,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知哪次小钟得意忘形,收兵略迟,女友中彩了。在当年,这可是天大的事,甚至人命关天。因为那时的医院,决不会给非婚青年做人流,把关严得像防盗贼,结婚证、单位证明、夫妻到场,一样都不能少。

楼向南顶着天大压力,厚着脸皮去找女同学,一个乡医院妇科医生。下班后,同学违规为她手术。第二天,她就装着无事上班了。可能那同学心虚,手术没做好,楼向南在车间上班时大出血,被送到医院抢救。生命虽然无碍,身体却很受伤,阴雨天腰痛直到现在。

那天,小钟站在出租屋窗前,看见向南提着一篮鸡蛋,吃力地走过来,那样子,像得了重病。看见他时,却灿烂地笑了。

出院后,向南请假来找小钟,他才知道了一切,非常震惊!事先如果知道,他一定会六神无主。这满天的箭雨,她替他挡了呀!一个未婚女孩,独对恐惧和无助,那单位里的闲话唾沫,医院门前的孤独徘徊,心理的焦虑身体的痛,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多深的情才能包揽啊?好几天,向南提着鸡蛋走来的身影,总在头脑里晃动,那背后的痛苦当面的笑,想想就让他感动,感慨。不久,他们结婚了。一年后,他们成了暖冰的爹娘。

钟师傅上班的企业,是千人大厂。夸张一点说,也是美女如云。有点帅的小钟又是厂里的文学明星,有不少女孩暗送秋波,也有动心的时候,但他觉得跟向南断不了,人是要讲良心的。

良心,就是爱情吗?

晚上回家,向老婆通报女儿的事,钟师傅的开场白是,“老婆,生活中有爱情吗?”楼向南奇怪地看着老公,“是小说里的话吗?”老钟笑起来。

听完女儿的故事,当妈的不吭声。老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有这样的男孩?”

老钟觉得女儿这事棘手。女儿是他现在生活的所有动力,如果女儿的婚姻是一棵树,他不能眼睁睁让它生长在荒山野岭,让凄风苦雨吹着淋着。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希望老婆来管管。可是老婆冒出这样一句话,什么意思?

老婆在打电话,给弟弟,说了很久,估计她弟弟的意见左右了她,打完电话,她说:“冰冰如果嫁给这个苦孩子,她苦,我们也苦!”其实,老钟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自己灯油燃尽,今后全家生活的路,只能靠女儿来照亮了。可是女儿的灯还没有油,再找个买不起灯的对象,今后的日子,就只能漫漫长夜了。

“要不,你当爹的跟她说说?”

“黄金周她回来,听她怎么说,我们再说。”

暖冰知道这个黄金周不好过,舅舅那个笊篱嘴,什么都留不住。不好过也要过,把我逼急了,了不起私奔!做舅舅的没听到这狠话,听到了,肯定会说,是不是,这什么狗屁爱情就是发烧,把这丫头大脑烧坏了!一个乖乖女,现在造反了。

黄金周第一天早晨,暖冰也不睡懒觉了,一个晚上备战哩,现在准备迎战。舅舅那歪门邪拳,她抵挡不了,老爹老妈那温柔鸳鸯刀,好办。可是,她高兴太早了,一大早,舅舅这个邪教教主就来了,暖冰头皮发麻。

一家人围坐一起,暖冰感觉四面楚歌,时不利兮骓不逝啊!无处可逃,只能应战了。暖冰开始叙述,肚子里的修辞手法,捡给力的用上,起先磕磕碰碰,慢慢渐入佳境,最后声泪俱下,达到了梨花带雨的效果。

当爹当妈的一下子丢盔卸甲,一个忙着递纸巾,一个与女儿唱和似的说,“是啊是啊,人品最重要……”

做舅舅的一下子感觉孤立,他火冒三丈,大声说,“姐夫,你到底想说什么?”当姐的说,“弟啊,你别为难冰冰了,她也没什么错。冰冰,你也不要怪舅舅,他是真心希望你好。”最后,轻声说了句,“唉,女大不由娘啊!”

姐姐怎么了?她从来都是有主见的。楼向东有点懵懂,看来,溺爱也会烧坏当父母的大脑。他只好先走了。

黄金周几天,暖冰四处逛荡,走亲访友,不想呆在家里。爸妈太善良了,看自己的目光躲躲闪闪,做错什么似的。她欲哭无泪,就提前一天回校了。望着她的背影,父母发愁。

“其实,我也想冰冰嫁个家庭条件好的,真跟了那男孩,怎么办啊?”父亲说。

“那你就看着她受苦不说话?”

“怎么说?叫她找有钱的嫁?太势利了吧,怎么说得出口?如果她顺从我们,嫁了这个,想着另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快乐的,当父母的还不得后悔一辈子?只能让她自己拿主意了。”

“唉,女人就认死理,当初我跟了你,如果你提出分手,我真的会难受一辈子的。唉,怎么过也是一辈子,心安就好。怎么过都是命,命中注定,就顺着走吧。”

“你可是自愿跟着我受穷的哦,女儿傻,像你。”

楼向东也认为女人认死理,爱情大如天!只要对上眼,就愿意跟着受穷。暖冰这丫头是不可理喻了,她爹妈窝窝囊囊,只好另想套路了。几天后,他“无意”中碰到毕飞阳……

第二天,暖冰去帮忙,飞阳对她说:“暖冰,我很快就要毕业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谢谢!即使离开学校,我也会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的。”

暖冰愣了,不解地盯住飞阳,什么意思?飞阳本来话就不多,不管暖冰怎么问,不再开口。暖冰看着他,看到落寞和疲惫。

回宿舍后暖冰想来想去,认定是舅舅找飞阳说了什么,非常生气。第二天课后,正要找他算账,却接到舅舅电话。

“冰冰,你爸住院了!”暖冰大惊!不知道父亲得了什么病。舅舅没具体说,只说已帮她请假,叫她快回宿舍,车在等她。

在往水城赶的路上,舅舅说:“你爸前几天老想呕吐,今天上午头晕得厉害,差点昏迷过去,现在在医院挂瓶。”暖冰一听吓坏了,脑海里马上出现飞阳父亲坐在轮椅上的样子。

赶到水城时已天黑,顾不上吃饭,两个人就赶去医院。见舅舅在医院走廊上不时和医生打招呼,暖冰心里踏实了一些。

推开病房,看见爸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暖冰鼻子一酸,赶忙扑上去:“爸,爸,您怎么样了?”爸爸睁开双眼,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又把眼睛闭上。父亲洗不净油污的手,在白被单上很抢眼、很疲惫,暖冰感觉这手在谴责她,她很自责。

妈妈暗示她不要说话。这时,舅舅和一个医生进来,医生观察一下病人,对家属说,“幸好早用药,要是血压再高些,造成脑溢血就麻烦了,呕吐,头晕就是预兆,千万不能大意!你们家属一定不能让他操心、生气,情绪很重要。”说着还看了暖冰一眼。然后走了。

钟师傅躺在床上难受。身体难受是装的,心里难受是真的。只是有点高血压而已,小舅子一定要折腾他到医院检查,还挂瓶。他本来是不愿配合的,小舅子在电话说:“如果真的跟他,她会很苦的,那医药费是无底洞,护理日夜都要做,你真的要让宝贝女儿过这样的日子?”老钟听得一阵心疼。老婆说:“先按向东说的做吧,我们又没有逼她什么。她要是一时冲动呢?我们也不能由她折腾,以后她会理解做父母的苦心的。”

老钟躺在床上,听女儿焦急地和妈妈说话,不由内心酸楚,忍不住,一颗泪珠从眼角流下。暖冰看见了,认为爸爸不舒服,一下哭了起来……老钟第二颗眼泪又跟了下来。暖冰给爸爸擦眼泪,自己的泪,任它流了。

输液结束,一家人就回家了。暖冰守在父亲床头,老钟心里又温暖又难过,觉得对不起女儿。暖冰守到午夜,父母一直催促才去睡,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舅舅就来了,带她回学校。父亲说,“我真的没事了,去吧去吧。”暖冰心里七上八下,一路上心情沉重。

不料一到周末,她又接到舅舅电话,“你妈妈跌一跤,右手骨折,晚上一起回家吧。”暖冰哭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她马上给家里打电话,老爸说:“怎么搞的,你舅舅真是的,交代他不要告诉你,怎么又说了。也不算什么重伤,老爸会伺候好的,你就不要回来了,坐车那么辛苦。”暖冰无言。

在车上,舅舅说:“你妈摔伤已经三天了,不让我说。那天在车上,一个紧急刹车,她就摔倒了。你妈明年就五十了!”暖冰又流泪了,本来她就爱哭,又遇多事之秋。

老妈的右臂装了钢板,老爸还穷开心,说是铁臂阿童木。老妈不能干活了,老爸只好暂时关了修车铺,当专职保姆。舅舅安慰她说:“你也别急,你妈这算工伤,单位会做安排的。”但她明白,老妈只是临时工,就是伤好了,公交公司也不会再要她了。

星期天下午,父母强硬地把暖冰赶走,她走得牵肠挂肚。

暖冰回到学校后,发现飞阳不辞而别,多次打电话都不接,她很委屈也很生气。心想,我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对你一往情深,你倒放我鸽子,到底什么意思?再细细想,这半年多来,多是凄风苦雨,哪有花前月下?飞阳的心被苦难压得冷硬,根本就不懂得温情,真跟了他,恐怕又苦又闷……罢罢罢,我们各走各的路吧,也免得时时面对舅舅的追杀,父母的愁容。做个孝女吧,让父母云开日出。这样一想,心里倒放松了许多。接着就忙着找工作,把飞阳扔到了一边。

楼向东向姐姐姐夫报喜。老钟问:“那男孩现在怎么样了?”楼向东说:“什么怎么样了?哦,他毕业了,回老家工作。”他觉得奇怪,姐夫居然叹了口气,他到底在想什么?

晚上吃饭时,钟师傅问女儿:“和那男孩断了?”

暖冰点点头,心想,这下你们该高兴了吧。

可是老爸好像并不高兴,他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是他玩失踪,不接我电话,我懒得再理他。”

“他提出分手了吗?”

“没有说清楚。”

“那你有没有承诺过人家什么?”

“承诺?我……我是说过非他不嫁,和他一起照顾他爸的。可是……”

“承诺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反悔?”

当妈的开口了:“女儿不过和他谈恋爱,难道就要从一而终?”

“就是,爸,你到底什么意思?当初你不是和舅舅一起变着法子阻拦我们来往吗?现在又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

老钟喝道:“胡说!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说的?”

“没有说。”

“那去找他,当面说清楚,是他要断的,不是你不守承诺。”

“爸……我不去,我也找不到他……”老爸的胡搅蛮缠,使暖冰突然有点恨飞阳,她大声说,“那时我们是有感情,可是现在没有了。没感情了还找什么?”

“感情是儿戏吗?”

暖冰妈赶紧说:“你不是也不看好这事吗?今天怎么了?”

“这是两码事。看法可以不同,但做人要有原则。我们不能理亏了。”

父女俩不欢而散。母亲对女儿说:“别理他,简直就是老顽固。”

不料第二天钟师傅也玩失踪,手机关机。母女俩没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暖冰给舅舅打电话,舅舅说:“你爸到过学校,说出来散散心,还没回家吗?怎么回事?”

钟师傅在毕飞阳老家的县城医院里,找到了父子俩。

毕飞阳说:“伯父,是我提出要和暖冰分手的,不怪她。”“为什么?”“我压力太大,找不到感觉。”“感觉?”“是的,没有感觉。”

钟师傅琢磨半天,摇摇头,对飞阳说:“孩子,我很欣赏你!可惜,我们两家无缘。”他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小毕推辞。老钟很坚决地说:“这钱你一定要收下!”小毕看着他的眼睛,收下了。“好好照顾你爸!”

暖冰和母亲急得上火时,接到钟师傅电话:“毕飞阳说了,确实是他提出分手的!”

母女俩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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