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2011-04-19孙频
孙频
一
周红兵再往上走,感觉山路陡得都快立起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在上面住着,倒像是鹰住的地方。
他打着莫名的寒颤,好像正朝着一个不见底的山洞爬去。蝙蝠翅膀里长出的阴柔的山风从他脸上腻而冷地擦过,他却看不清它们在黑暗中的飞翔。
开始进吕梁山了,是方山地段了,汽车在盘山路上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往上走。路的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悬崖,一路上人迹罕至。汽车像甲虫一样紧贴着峭壁往上爬,峭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带着千百年来积攒下来的力气,呼喊着争先恐后地向他压了下来。他出着一身一身的冷汗加大油门,可是眼看着它们到头顶了却不掉下来,其实那只是一种错觉,那些石头还牢牢长在峭壁上,面目狰狞,如从峭壁里探出的一群雕像的脸。他从这些脸的俯视中逃过去,一圈一圈地往上绕,就是看不见那个村庄的影子。忽然迎面碰到一辆从山上开下来的拖拉机之类的翻斗车,车厢里齐齐站着一车要下山去的女人们,头上都包着水红色或翠绿色的头巾,那水红色和翠绿色迎着风猎猎地燃烧着。女人们并肩站着,手抓着栏杆,头高高昂着,一动不敢动,像大义凛然即将赴刑场的女英雄。
周红兵看到了人影心里多少得了些安慰,能看到人下来,说明上面还是住着人的。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他记得那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汽车不知道盘旋着翻了多少圈的时候,忽然在路边的空地上飞出了一个村庄,村口有一棵大树。这村庄猝不及防地跳出来简直吓了他一跳,他反复看了看那棵树,断定这就是火疙燎。他便停了车,向村口走去。走到树下忽然听见树上哗哗地响,他一抬头,又是吓一跳,巨大的槐树上有十几个孩子像果子一样正挂在树枝上。他们高高低低地错落挂在树上,其实是些骑在树枝上玩的孩子,被树叶半遮挡着,从下面这样猛一看,就像是一棵结满孩子的树,因为不像是人间的树,让人一阵害怕。其中一个孩子见了他就在上面不停地摇树枝,树叶像铜钱一样向他砸下来。其他孩子也开始摇树枝,大树哗哗抖着像下雪一般几欲把他埋住。
周红兵从树下逃出来向村口坐的那几个人走去。村口有一扇巨大的石磨,像朵蘑菇一样盛开在那里,因为不是农忙时节,石磨闲着,磨沿上坐着一圈人,有的正把两只手袖起来,有的抱着一只巨大的粗瓷大碗正在喝莜面粥,那碗粗得两只手都抱不拢。粥里面泡着一块铁黑铁黑的老咸菜疙瘩,一碗粥只要几口就吸溜不见了。咸菜疙瘩留着,下一顿饭的时候接着泡进去,搞得和人参一样珍贵。吃饭的人两只脚离地吊着,像钟摆一样参差地摆动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时间乱走成了一大片。除了这磨盘上一圈人,还有磨盘旁边的土坯矮墙下蹲着一排人,蹲得整整齐齐的。这些人抱着一只比脑袋还大的粗瓷碗在吃早饭。周红兵知道这是赶上他们的饭点了,山里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中午不吃。并且喜欢聚在村口吃饭,他们吃饭的时候就把村口这叫“饭时儿”,一说我去饭时儿上了,别人就知道他是去村口了,就像小型的赶集一样。
这一排蹲在墙根的人也是抡着比头还大的碗,正咕咚咕咚往嘴里倒。只在大碗边上留下两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刻都不松懈地看着他。间或有一个不喝粥的正在蘸酱吃土豆片,土豆片厚实得像树墩,得结结实实抡圆了才能塞进嘴里。吃土豆的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在他身上脸上乱照。目光哗哗地在他身上上下游走,周红兵感觉自己的衣服被看得褪去一层又一层。
简直像有一排老虎正虎虎地瞪着他,周红兵觉得铺天盖地地只看见了几双眼睛,别的都被这眼睛给盖住了。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仔细再看去,原来是这个村里的人的眼睛长得都很像。都是那种占掉脸部面积三分之一的极大的花眼,几层双眼皮吧嗒吧嗒地一层还没合上,另一层又掉下来,一层抬起来的时候,另一层已经卷到里面去了。睫毛都是茂盛而浓密地像水生植物。这种眼睛俗称大花眼。鼻子则一律地细而直地长下去,好像要直削到下巴上一样。被这一排大大小小的老虎看着,周红兵心里有些发怵,便问离他最近的一个老人,大爷,周红梅住在村哪头?
那老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裂开嘴,露出了里面荒凉的牙床,牙床上孤零零地长着两三粒颓败的牙齿,像沙漠里的风化岩。他一说话,就有风从后面很深很黑的地方钻出来,又被这岩石漏得丝丝缕缕的,听都听不清楚。其他人全用虎眼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盯着他。忽然有个十几岁的后生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指着一个抱着大碗的男人说,你跟他去,他今晚要去。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有几个壮年男人从村里面走出来了,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赶着几只狗和鸡。男人走到路边就把鸡和狗往当路上赶,鸡和狗不情愿地刚蹙回来就又被他们赶到了路面上。这时候一辆汽车从上面下来了,男人们一见连忙站起来使劲把鸡往路上撵,鸡惊恐万状地扑打着翅膀,差点就要飞上天了。汽车擦着鸡呼啸着开过去了,车里的司机不停车地朝外面大声骂,路边的汉子们也朝车里面大声骂,还朝里面大口吐唾沫,一边骂一边跳着脚,恨不得追上车把司机揪出来打一顿。
周红兵这才明白过来一点,他们这是在讹钱,要把鸡和狗赶到路面上被车压死了就赖住车主让他赔钱,不出钱就别想从这里过去,除非你长了翅膀飞过去。那几只受了惊的鸡惊魂未定地大叫着。两只瘦狗恹恹地坐在一边,连眼睛都不想抬起来。想必是每天要被逼着做这种碰瓷的事情,迟早不是被压死也要被压残,也没有多少活着的信心了。车已经没影了,吃饭的男人们还在那哄哄地像蜜蜂一样笑着。周红兵没再和他们说话,一个人朝村子里走去。
董重作品·虫虫和狗 布上油彩 150×175cm 2008
周红兵虽说就在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省城上班,但这么几年里都没有来这里找过周红梅。倒是在他大学毕业刚上班的时候,周红梅去省城看过他一次,被他在单位门口严厉地警告了一顿,他告诉她以后决不能去单位找他。此后她果真再没去过,就像根本没有他这个弟弟一样。周红兵顺着坡路往上爬。山村都是依山形长成的,所以村里的人家都是像台阶一样一级一级摞起来的,东家一出屋门站在自己的场院里其实就是站在西家的屋顶上了,一低头就把西家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
周红兵一路上迎面碰到好几个村里的女人正往下走,她们套着两只粗笨的像小船一样的鞋,走的是下坡路速度却奇快,因为脚步快,胯也来回被甩得哗哗的,她们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只几下人就不见了。他发现这村子里的女人都戴着帽子,就是那种以前全国流行的解放军帽,把头发严严实实地捂在里面,也看不出头发有多长多脏。身上穿的袄连扣子都没有扣全,只象征性地扣了一两粒。一袢衣角塌着,露出了里面的一截红腰带,说是腰带也就是一根红绳子松松垮垮地绑在腰上,勉强不要让裤子掉下去。两只手袖在一起,脸上空空地目若无人地自顾笑着,脚下踩着风火轮一样朝坡下面滑去。
周红兵暗想,周红梅会不会就在这些女人里?只是自己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认出自己。这种想法让他多少有些难过和羞愧,似乎周红梅真变成这样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拦住了一个正风急火燎地往下赶的女人,问她知不知道周红梅家住哪?那女人听了看了他两眼,然后就指给他往上走,再往右拐的第三个门就是。女人说话的语气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但周红兵一时没有想起这是什么。周红兵谢过女人接着往上爬,爬了几步,他的身体忽然苏醒过来了,他想起刚才说话的女人话语间的那点东西是什么了,是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却带着一种尖尖的穿透力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能有这种奇怪的柔软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敬重这个女人。莫非周红梅已经在这山上当起了压寨夫人或者是神婆之类的半人半仙的角色?想着坐在祭坛上半闭着眼睛,周围香烟缭绕的周红梅,他有些微微的恐惧。
二
已经是深秋了,吕梁山上过了深秋树上已经没什么叶子了,红枣已经收了,每户人家都把收下的红枣用线串起来,就像串佛珠一样串成一圈一圈地挂在门口风干。中午的阳光絮絮地烤着那些熟透了的红枣,这些红枣便散发出一种带着酒香的味道,钝钝地,微醺地,落在人身上的时候有一种发甜的肥厚。他走到那个女人说的路口向右一拐,正看到一家门口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老人在晒太阳。一男一女分别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彼此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看对方,就只是木木地坐在秋天的阳光里,简直像两尊石狮子。
周红兵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死死地盯着他看,微微张着嘴,露出了里面萧索荒凉的牙床和牙床后面无声的黑洞。周红兵背着这钉子一样的四束目光,进了第三家的院门。院子不大,种着两棵枣树,枣树的叶子落得斑斑驳驳的,连个树荫都凑不起来。院子里只有两间房,看起来一间是住人的,一间是做厨房用的。厨房的门打开着,一个女人正在里面忙碌着。周红兵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这个女人的影子,这是七年不见的周红梅?还好,她还是个正在做饭的正常女人,没有坐到神坛上面去也没有当压寨夫人。
董重作品·倒影 布上油彩丙烯 150×150cm 2008
他往前走了两步,里面忙碌的女人听到声音猛地扭过了头。他们两个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地四目相对了。周红梅果然和那些女人一样也是穿着一件不辨颜色的大袄,戴着古老的蓝色军帽,和这村子里所有的女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就像是从一只模子里磕出来的。让周红兵感到吃惊的是,尽管她穿着这样灰头土脸的衣服,但二十年前她身上那点气息却像化石一样顽强地在她身上存活了下来,无声地却有力地从她衣服上每一道细密的空隙里挣扎出来。隔着衣服他也能看到它们,或者,是闻到了它们。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记得它们。
那时候的周红梅正上中学,下午活动时间她经常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看着快落山的夕阳。晚风吹起她细碎的头发,柔和地落在她的额头上,她夕阳下的侧面像剪纸一样刻在空气里。那个年龄的周红梅在黄昏里落落寡合地高傲着,美丽着。无论穿着多么朴素简单的衣服,周红梅都能在人群里被人一眼看到。她身上带着一种干净萧索的美丽,近于凛冽。那时候他在上小学,每天上学下学跟着她,一路上有男生对他们指指点点,那都是冲着周红梅来的。他跟着沾了光,被很多男生记住了。
周红梅上初三那年,他们父亲采药时从山上掉下去成了瘫子,母亲本来就是个没脚蟹,又根深蒂固地被自己的婆婆毒害了很多年,觉得只有儿子才是天,有了儿子也就有了后半辈子。不保什么也得保儿子。所以父母让周红梅考师范学校,出来后赶紧工作,赚钱供弟弟上大学。偏偏那年周红梅考师范学校差了几分,没考上。父母便不让她上学了,两个孩子上学是供不起的,那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就是嫁人,然后供弟弟上学。她十七岁便嫁人了,从一个村里嫁到另一个村里,只不过从山脚下嫁到了山上。后来周红兵读高中读大学的钱果真都是周红梅供的钱。他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周红梅每月去一次学校给他送生活费,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每个月周红梅专门去县里给他汇钱过去。直到他大学毕业。
那时候他就知道,她也知道,一旦她停止供他钱,他就会失学,就只能像她一样回家种地,结婚。不知是因为从小中了母亲的毒,觉得这个弟弟比天还重要,还是因为痛恨自己没有上出个学,一心想在弟弟身上补回来,总之,她整整供了他七年。
时间久了,周红兵便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姐姐的资助,似乎她是他的再生父母一样,应该的。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开始懂事了,他才慢慢明白周红梅的钱是怎么来的。难怪,这么多年里,她就住在个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嫁给了一个游手好闲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却硬是把他供出了大学。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害怕见她了,能不见尽量不见。心里觉得自己欠了债,又还不清,只好躲着不见。要不见一次,就得在心里把这前债后债细细过一次。好在大学毕业工作后,他一年也就过年回一次家,过年的时候周红梅不能在娘家过年,所以几年过去了,他们居然连次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这次,是他主动找她来了。
在看到周红梅的一刹那,周红兵的眼睛是涩的,他看出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女人身上已经长出了根须,这些根须已经深深地扎在山上那些女人们的身上了。她和她们看起来已经是同一具躯体上长出的器官了,是被一种血液供养着的。周红梅站在屋里,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周红兵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从木窗格子里筛进去的光线半明半暗地从她脸上流过去了,她的脸像沉在水底的雕像一般,虽然模糊,但所有的棱角却依然是坚硬的。隔着多深的水都能摸到那种青铜般的坚硬,那种无论多长久的岁月都不肯被锈蚀不肯被融化的坚硬。那坚硬像箭簇一般隔着七年的光阴向周红兵飞了过来。
周红兵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软弱,觉得自己被这深秋的太阳烤着,简直要像一根蜡烛一样融化掉了。但是他马上想起了自己今天来是做什么的,可是,他该怎么开口?走到门口犹豫了那么一秒钟,他就跨过了那道门槛,然后,他整个人已经在屋子里了。他看清了周红梅眼睛里明灭的波光和她眼角微微荡漾的皱纹。她究竟老了几岁,不过,自己也不年轻了。原来,他在本能地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内疚,他想告诉自己,她的老和他是无关的。他倒希望这灶里的柴火再旺些,把他们的脸都照得雪亮的,让周红梅看到,他也老了,他们都老下去了。在哪里不得老下去?在城市里也罢在山上也罢,还不都一样老了吗?人活着就是在变老,不老的那是妖精,不是人。
两个人就着灶里的火光静静地打量着彼此,沉默了有那么几分钟。还是周红梅先开口了,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说了两个字,来了?周红兵这时候紧张得都有些眩晕了,他无端地害怕,周红梅越平静他越害怕。他有些微微地站立不稳,就自己在后面的一把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也答了两个字,来了。他坐定后忍不住有些埋怨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紧张?倒比第一次在电视摄像机前做采访还要紧张。原来,无论如何,无论多长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终究觉得是自己欠了她,他是心虚的。这点心虚就是化成灰也是牢牢长在他心里的,就像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刺着他,他却不能把它剔除出去。
两个人又静下来了,然后周红梅转身往灶里又添了几把柴,一边背对着他说,饭就熟了,你先坐着,等熟了吃点饭。周红兵胡乱答应了一声,打量着这厨房。灶是烧柴的,灶里面火光熊熊,灶上面架着一口直径有一米的乌黑乌黑的大铁锅,像个澡盆子。锅上面盖着高粱秆编成的盖子,雪白的蒸汽一直顶着盖子,好像里面有成百上千个小孩子欢呼雀跃地要跳出来。一只瓷面盆里发着面,准备蒸馒头用的。发酵了的面团散发着一种酸凉的荤腥感。他看着那一大坨面团恐惧地想,蒸这么多馒头?简直多得可以当砖头盖房子了。
面盆放在案板上,案板架在水缸上。水缸又粗又高,简直赶得上一个人那么高,壮壮的,像从地上长出来的大蘑菇。然后就是一只破旧的碗柜,两只东倒西歪的木椅子。这时候锅里的东西好像熟了,周红梅掀开了盖子,锅中间是一只巨大的正冒着热气的木笼屉。等热气稍微稀薄了些周红兵才看到是一大锅黑黑黄黄的东西。然后周红梅把周红兵让进了隔壁的屋子里,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拿饭去。周红兵又有点难过了,她为什么这样对自己,把自己当个贵宾一样对待。难道她不觉得她全是为他牺牲了自己吗。
董重作品·夜宴图NO2 布面油彩丙烯 320×140cm 2008
三
他打量着这间屋子,半间屋子都被一张土炕占去了,那炕铺天盖地的,看样子就是睡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炕角里站着一只炕几,上面红红绿绿地画着山水花鸟,里面满满地塞着被子褥子,陈旧的棉花夹着樟脑的凛冽像铁器一样把一间屋子填得满满当当,风雨不透。墙角立着一只古老的梳妆台,上面嵌着面镜子,只是年代太久了的缘故,镜子已经模糊不清了。看起来这梳妆台起码是周红梅的婆婆手里的遗物了。地上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台旧黑白电视。旁边是两把卷了皮的红色折椅。门后面是一只锈迹斑斑的脸盆架,上面放着一只喜气洋洋的红色脸盆,搭着一块羊皮一样又干又脆的旧毛巾。
他正打量着屋子,周红梅端着饭菜进来了,竟前前后后端了有七八只大碗,黑色的莜面栲栳一个卷挨着一个卷地站在一起,一大碗切得厚厚的已经蒸烂的土豆片,正发出金黄温暖的光泽。一碗莜面鱼,其实也就是莜面蒸熟了搓成鱼一样的形状,活蹦乱跳地捞了一碗。还有土豆擦擦,就是把土豆丝裹上面粉蒸熟了吃。唯一的一碗菜是炖土豆,就在笼屉下面顺便炖熟的。七八样吃的其实就是两样,土豆和莜面。
周红梅最后收尾一般摆上一碗酱,抱歉似地说,这山上其他都长不了,只能长土豆和莜面,家家户户的地里就只种着土豆和莜面,你将就着吃吧。周红兵被她这么一客气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拿起筷子老老实实吃起来。吃了半天他才发现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饭,周红梅忽然说了一句,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周红兵不敢说话,周红梅便又说,几年没见了,你见了我,还能认出来吗?要是哪天在大街上见了,你一定认不出我来吧。周红兵只顾低头吃饭,还是不说话。
董重作品·鸟人 布上油彩 100×150cm 2009
他想转开话茬,问了周红梅一句,怎么,就你一个人?嗯,他呢?他本想说,姐夫呢?但是实在说不出口,他对那个男人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那时他年纪轻轻居然已经镶了一颗银牙,一笑就故意把那颗牙齿露出来给人看,这可是银的,在阳光下像出水的鱼鳞一样跳着,闪着光。恨不得从嘴里蹦出来。周红梅大口大口地吃着土豆片蘸酱,满满地蘸上了往嘴里一抡,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等嘴里终于有些空隙了才说了一句,在村口呢。然后就没话了,好像只几个字便把这个几年不见的人交待清楚了。
周红兵一时找不出新的话题,其他的人更不敢提,什么父亲母亲孩子更是说不得,一说就千丝万缕地扯出一堆一堆的往事,那些往事其实自己都活着呢,就是深埋在地下也是活着的,但是不能碰它们,不碰还好,一碰就被缠上了,脱不得身。她可能根本就没孩子吧,屋里一点有孩子的迹象都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孩子,他也不敢问。那唯一能拿出来说说的就是她那男人了,他便抓住这点话题又问,他在村口干什么呢?
你没见村口那些赶狗赶鸡的男人们?那些男人一到了秋冬地里没事干,就靠这个挣钱。压死了一只鸡就一个月都有钱花了,见人家能讹到钱他也学着人家没事就往路上赶鸡,一年也不见压死一只。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简直心虚到了极点,似乎已经站到了薄冰上,一脚踩下去就要掉进去了。他在明知故问。但是他一定要装得真不知道一样。他要让她相信他不知道,他是无辜的。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一定要装成十八岁的样子,终究是有难度的事情,他底气不足。他艰难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就算是颗炸弹也是迟早要碰的,不过早晚的事,总不能凌空跳过去。然而,她风淡云轻却一针见血地说了一句,我靠拉骈套。
……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周红梅忽然停下咀嚼,鼓着圆圆的满满的腮帮子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像一只洞一样,周红兵只觉得自己往这洞里掉去。他不敢接话,慌忙把眼睛移到碗里,恨不得整个人都掉进碗里。周红兵虽然不在这山里长大却也知道拉骈套是什么意思。这是山里女人们做的一种营生,很多女人就靠做这个养家活口的。如果家里有个女人在拉骈套,那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着两只手往路边一戳,扯着祖宗八代以上的闲话,数着来来去去的汽车,哈哈笑着看着别人家把狗和鸡往路上赶。晚上大不了给自己女人拉皮条,帮自己的女人拉拉客。来光顾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从县里特意跑来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煤矿里的工人领了工钱就定期过来解决一下生活,泄泄火,回去后继续那种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就是本村来的男人也分光棍和有老婆的,别说是光棍们,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来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里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绝不会管男人们一个字的,她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你爱和谁睡睡去。男人自然也不会怕老婆,还会数落自己老婆,有本事你也拉骈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来能拉多少。
董重作品·双头 布上油彩 100×150cm 2009
所以在山里人心目中,拉骈套绝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骈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里的主劳力一样,自己的男人也得敬着几分。
山里的女人拉的骈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得越多就越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了得。其他女人只能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们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骈套,男人们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也要留半口袋。最受女人们欢迎的就是那些矿工们,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这些拉骈套的女人们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们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锅里吃饭,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山里家家户户都是那种长得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够十几个人在上面打滚。女人晚上拉骈套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并不回避。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大家都睡在一张炕上。炕这头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呼爹喊娘,几乎快把炕压塌了,炕那头几个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更是早已经打起了呼噜。然后女人把这靠拉骈套赚来的钱供孩子们上学,孝敬公婆,给男人买新衣服买酒。所以在这山村里拉骈套最多的女人不仅受男人尊敬也受女人尊敬,地位相当高。
周红兵这才想起路上碰到的那个女人说起周红梅时的语气,那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深表钦佩时流露出的一种柔软。原来周红梅也是做这种营生的。他上大学时耳闻到的一点点传闻是真的。他当时只是急于避开这点,急于把自己从中打捞出来。那就是他是花着一个女人拉骈套赚来的钱读着大学。没想到有一天还是自己打着灯往上撞。终究是避不开的。他想起了当年四处被人瞩目和追求的周红梅,被人以为将来一定会远走高飞的周红梅,二十年之后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做着拉骈套的活赚钱养家。养着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弟弟。
他们两个不过都是长在她身上的赘物。他突然觉得一阵奇怪的疼痛,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在痛,就仿佛是他自己身体里的一根骨头正像针一样刺着他扎着他。
他蹒跚着挤出一道笑容问了一句,哦,那,钱够花吗?
周红梅这时忽然摘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盘在头顶的头发,油光光的一条辫子,像一条水蛇盘在头顶,帽子一摘,水蛇自己瘫了下来,垂到了背上。这帽子像雷锋塔一样一被推倒,她身上那点很深的妩媚便忽然像白蛇一样波光潋滟地浮了出来,一星半点地溅在了他身上。带着一缕幽深的艳丽。毕竟是拉骈套的女人,她对他的笑都是职业化了的,这么多年里对其他男人也是这一路的笑和眼风吧。她早已经是练得纯熟了的。他看着她的笑,有些害怕又有些隐秘的见不得人的高兴,他来找她毕竟是有目的的。她要是已经坍塌得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了,也就帮不了他了。更让他惊讶的是,她竟笑着向他近于炫耀地说,我是这村里拉得最多的。
董重作品·纸本水彩 56×76cm 2010(2)
周红兵残忍地想,哦,就是头牌的意思吧。男人最多?这时候他才明白了村口那后生的话是什么意思。等那个男人出来,他再进去?他更慌了些,像在泥地里走路,不知道该先拔哪只脚。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更干更涩地问了周红梅一句,你们为什么都戴上帽子啊。
周红梅拍拍那帽子上的土说,山里风大,一天下来头发就脏了,谁还能每天洗头啊。戴个帽子头发脏起来慢些,到晚上做营生了就摘了,头发还是干净的。这时候吃完了,说着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周红兵坐在桌子这边看到她衣服下面的腰肢已经松了些,毕竟是上了几岁年龄的人了。等再过几年她全身都松松垮垮了,更多年轻的女人又加入到这行来了,她还能赚到钱吗?她到时候又该怎么办?他虽然可以自立了,不再需要她的钱了,可是她的丈夫,她的公婆,还有她的父母都在等着她,他们像一圈雏鸟一样纷纷张着嘴等着她喂他们。她就这样活下去?可是,又是谁让她来到这里的。
他越发心虚起来,一时都忘记了自己今天是要来干什么的。看见周红梅拿起碗筷向厨房走,他连忙又跟了过去说,我帮你洗碗吧。倒搞得真像来窜亲戚一样。周红梅说,你坐着坐着,我洗。他只好真像个客人一样把手袖起来,倚着门框站着看着她刷锅。她把碗筷一齐扔进那口澡盆一样的大锅里,猫着腰,拿着刷子像插秧一样刷锅。她一边刷一边和周红兵说话,她在说这村里总是来找她的有四个光棍。
一个光棍是腹遗子,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爹。今年他都四十多岁了,因为家里太穷,就一直没娶到媳妇。他妈已经快九十岁了,连人都认不下了,每天盘着腿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碾上,手搭凉棚看着走在路上的人们。那老妇人年轻时候就又瘦又小,现在因为老了的缘故,皮和骨头之间的那点肉全自己蒸发出去了,皮下面直接连着骨头。从那半透明的皮肤下面都能看到血管里流动的血和骨头的颜色,她的腿变得和胳膊一样粗,一盘就能搭到肩膀上去,像条蛇一样柔软。刚刚问了张有才你是谁啊,张有才说我是张有才。她记住了。过了几分钟后,张有才又返回来的时候,她又尖着嗓子问,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闹了几场大病,每次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却又活过来了。第一次害大病的时候,她的光棍儿子就已经雇木匠割好了一口棺材连漆也上好了,就专候着她死,可老妇人又活过来了,几天后又能吃两碗干饭了。一点死的迹象都没了。棺材怕被雨淋了,腐烂了,就放在他们娘俩睡觉的屋子里。统共也就这一间屋能住人,现在炕上睡人,地下放棺材。几年过去了那老妇人却一直没死成,那棺材便渐渐被当成了一件家具用,上面放着油盐酱醋和盆盆罐罐什么的。这个光棍隔段时间来她这一次,来了见什么做什么,有时候来了正有别的男人在炕上没完,他就在院子里静静地边干活边等着那男人。走的时候有钱就给她留钱,没钱就给她放点粮食蔬菜,说句,先吃着呵。人就走了。
周红梅开始用水瓢舀锅里的脏水,因为锅太大,根本搬不起来。她一边舀一边给他讲常来她这里的第二个光棍,她说这光棍也是四十岁了,很小就没了爹妈,自己和一个姐姐相互支撑着长大,他姐姐要给他换亲,他不要,他姐姐最后只好也嫁人走了,就留下了他一个人。过了三十岁他就再没有过娶媳妇的心,别人给他说一个他连见都不见。每天打零工赚的一点钱到晚上就统统花掉,一分不留。买一斤猪头肉,一斤豆腐皮,一瓶烈性白酒,自己拿回去了关上门慢慢吃着喝着一直到半夜,喝得差不多不能动了随地一盘就睡着了,有时候盘在椅子上,有时候盘在炕上,有时候干脆盘在地上就睡着了。因为不刷牙,一张开嘴说话就有酸腐的异味朝着人的脸上直割过去。这光棍每次来她这里的时候都要给她带点吃的,带点肉带点鸡蛋带点花生什么的,很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反正他自己也不攒钱,也不用养女人,光人一个,就准备着活到哪天突然死了就算了。
四
周红梅还在继续,当她正准备讲这村子里的第三条光棍时,周红兵突然醒悟过来了,他突然明白周红梅在干什么了。她给他讲这些,给他讲她拉过的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男人,就像在向他展示她身上留有几道暗疮,她现在要一道一道残忍地亮给他看,她要告诉他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要不他以为她是怎么过来的?她一脸刹都刹不住的过瘾,似乎有一种存心要虐待自己的劲头,一种在把自己扣住做人质可以报复他的劲头。是的,她在报复他。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究是恨他的,因为,她为了他牺牲了自己。
为了他能上学,她早早退学嫁人,为了供他学费,她被迫做起了拉骈套的营生,不做这个她还能做什么?一个根本就是摆设的丈夫,只配给她在晚上拉拉皮条,而父母亲一边要她的钱一边还絮絮地威胁她,你不供他他就只有退学了,退了学能干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媳妇怕也说不上。那他就废了。
她就这样做了他的肥料。在一个他根本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化成了灰,悄悄做了他的肥料。她像血液一样流进了他的身体里,他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里都流动着她。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她。
就是因为她在他身体里嵌得太深了,根本拔不出来,就是十年不见,二十年不见,她都在那里了。所以他才怕她,怕她随时出来现形,怕别人知道他是喝着这个女人的血液长到这么大的。在他工作之后,尤其是在进了机关工作之后,他一直都耻于向别人承认他还有个姐姐。他一直告诉别人他是独子,再没有兄弟姐妹了。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可以创造出他,他不能创造出这个姐姐的出生,却可以创造出她的消失。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周红梅正好洗完了手里的最后一只碗。她把那只碗往灶台上一扣,啪,清脆的一声,像戏台上的梆子响过一声,接着要开戏了。她站在那里静静地转过了身,无声地看着门口的他。下午的阳光已经软下来了,毛茸茸地斜照进来,像追光灯一样照到了周红梅的身上。她看上去突然像从废弃的古戏台后面走出来的一个影子,一个刚刚活过来的影子。周红兵在那一刹那忽然又有些恐惧的感觉,他往后退了一步。她要报仇吗?
然而周红梅进了院子,把门帘一挑,笑吟吟地向他招手说,进屋里来说。他有些不敢进那屋,觉得其中一定有诈似的。但是周红梅已经挑起了帘子等着他,他朝那帘子里望了望,什么也看不到。他便想,她还能把他怎么样?他是她的亲弟弟。
他想着便凛然走进了屋里,屋里空无一人,连只猫的影子都不见。心中顿时有些暗暗的羞愧,就像是叫嚣了半天这门后面一定有凶手,一定杀人了,真的进去了却发现一滴血迹都没有,完全是自己凭空臆造出来的。
周红梅放下帘子也跟着走了进来,她没有看他,却笑嘻嘻地走到了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前。周红兵不敢开口,专等着周红梅先说话,他让自己稳稳地坐在那里,尽量让自己脸上像落下窗户一样看不出任何表情。周红梅却在那镜子前一个人照着镜子,那梳妆台的木头镜框上的朱漆早已经剥落了,镜子里也起了斑,照出的人影已经有些浑浊了。像站在河边照出的飘摇的人影,是不齐全的。
周红梅对着镜子忽然说了一句,你今天能来我挺高兴的。你不是这么多年都不愿意见我吗?
没有的……周红兵有气无力地申辩了一句。
怕我丢你的人?败你的兴?周红梅对着镜子无声地笑着。
没有的……声音更低了些。
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周红梅映在镜子里的脸忽然沉了下去,像口黄昏里的钟似的。
周红兵听到这句话忽然像浑身刚长出力气一样奋力把头抬了起来,这一抬头正好看到了镜子里周红梅的脸。那张镜子里的脸看起来冷得有些波光凛冽,像锈迹斑斑地沉在水底一般。她和他隔着一面镜子对视着,就像一个站在岸上,一个沉在水底。这种陌生的恍惚感忽然像匕首一样在他身上锋利地开了一个口,他闻到了里面血液的气息。他得开口了,终究要开口的,他今天来就是为了开口的。
姐姐……除了你没有人会帮我的。父母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除了你还有谁管过我的死活?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年了,没有你就没有我,现在……你还得帮我一次。我的出身其实已经注定了我的艰难了,偏偏我走的还是仕途,可是我一没有父母可靠,二没有岳父岳母可靠,我只能靠我自己,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一把。很多时候我需要的就是那一把,只要别人拉我一把就足够了,可是,姐姐,你比我更清楚,这么多年里谁会帮咱们一把?除了咱们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咱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你就愿意这样过吗?可是咱们有别的办法吗?只要有别的办法你会做这种营生吗?就像我,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们绝望了这么多年,可是,我们还得活下去。我知道你不是为你自己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就算我们二十年三十年不见面,那个人也是我。我也不是为我自己活着,你为我们的前半生活着,我在为我们的后半生活着。你能明白的,我知道只有你能明白的。所以,我才来找你。现在……就这么一步,就这一个晋升的机会,如果这次我上不去,被人挤下来了,就不知道得再等几年,那时候我就是怎么赶都赶不上人家啊。爹妈的后半辈子,你的后半辈子,都在我手里,你迟早要变老的,你有一天会……做不动的,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靠谁?那时候,就该轮到我养活你了,姐姐。你知道的,这个机会对我是多么重要。其实我现在只有一个对手,他要比我有优势。因为,他有岳父护着他。可是,姐姐,你愿意我们就被这样的人打败吗?除了你,没有人会帮我。
董重作品·果实 布上油彩 140×140cm 2010
镜子前面那张波光凛冽的脸徐徐转了过来,她满脸是泪地看着他,我就欠了你这么多吗?
周红兵站在渐渐变暗的光线里,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静静静静地站着,他的脸忽然从昏暗的光线底消失了。
周红兵再次来到火疙燎是一个月以后的一个黄昏了,他把车停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下,顶着村口那圈黑压压的目光走的不只是他,还有另一个同行的男人。他是被周红兵带到山上来的,周红兵告诉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上能吃到最醇香的莜面栲栳,在别的地方根本就吃不到这样的农家饭。他还告诉他这山上的女人也都是原生态的,她们靠一种古老的营生过活,叫拉骈套。周红兵拉着他上山过周末,他们两个像是来观光的游客一样,今晚他们要住在农家小院里,吃新鲜的莜面和土豆。他们往上爬坡,然后拐弯到了第二个院子门口,院子里正坐着一个女人在蒸莜面。这个女人就是周红梅。
这个晚上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在山里的月光下吃着热气腾腾的莜面栲栳,周红梅特意熬了肉酱,蘸着吃土豆的。包谷酒也是新酿的,又烈又醇,果然都是原汁原味的。两个男人喝了几杯之后就有些头晕了,酒太烈了。周红兵摇摇晃晃地说,来,再喝两杯,这么好的酒你以后就喝不上了。那男人推着挡着却又抵不住喝了几杯。
夜深下来了,周红兵和周红梅把喝醉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扶到了屋子里,屋里没有开灯,然后周红兵一个人出来了,他无声地阖上了院子里的门,悄悄离开了。
周红兵再来到火疙燎是又过了两个月以后的一个下午了。他的晋升已经万无一失了,因为他的晋升对手在最后的体检中被检查出性病,自然被淘汰了。周红兵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看到周红梅正坐在院子里洗土豆。她还是戴着那顶帽子,把头发盘在里面,正洗刷着一堆泡在盆里的土豆。那些土豆一颗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像河底的卵石一样光滑柔和,像有很多的岁月踩着它们走过去了。周红梅听到脚步声便把脸转过来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周红兵忽然看到她的那半张脸上长着一片鲜艳诡异的红斑,那红斑像花朵一样从她的脖子里无声地隐秘地爬了出来,静静地却是可怖地盛开在她的那半张脸上。
像一片艳丽妖冶的装饰。
周红兵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迈半步,他已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