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政治小说”勃兴平议
2011-04-13郑丽丽郭继宁
郑丽丽,郭继宁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清末“政治小说”勃兴平议
郑丽丽,郭继宁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梁启超的努力,使“小说救国”论蔚为大观。作为“新小说”肇始的“政治小说”,先天地秉赋着宣教的文学社会功能。这一文学史实的还原,必须依傍于政治小说流变的描述。
清末;政治小说;小说救国
咄!20世纪之中心点,有一大怪物焉……此何物欤?则小说是。自小说之名词出现,而膨胀东西剧烈之风潮,握揽古今利害之界线者,唯此小说;影响世界普通之好尚,变迁民族运动之方针者,亦唯此小说。小说,小说,诚文学界中之占最上乘者也。其感人也易,其入人也深,其化人也神,其及人也广[1] 246-247。
此一描述在1900年代语境中并不显得夸张,事实上,秉持此一衡判的知识人不在少数。新小说的意义已逾出文学自身而负起政治启蒙与知识普及的重任。
一
梁启超东渡扶桑即注目于舆论宣传,他在1898年12月创办《清议报》,以“倡民权、衍哲理、明朝局、励国耻”为宗旨,宣扬君主立宪,自创刊号便设“政治小说”专栏,连载柴四郎的《佳人奇遇》,从第36期起,又连载矢野文雄的《经国美谈》。梁启超为《佳人奇遇》作序,指出“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并强调“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1]38
1902年在近代文学史上极具标志性:《新民丛报》创刊并开始刊发小说;第一份专门的小说杂志《新小说》创刊,并刊载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随后,小说理论和小说创作以小说杂志为依托,渐趋繁荣。但如果无视“改良群治”这一显豁的“救国”目的,便难以理解“小说”缘何由“小道”一跃为“文学之最上乘”。
最先注意到小说这一社会功能的并非梁启超,而是曾主持江南制造局翻译的英国人傅兰雅,他曾经在1895年发表了一篇“求著时新小说启”的有奖征文启事:
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气息不难为之一变。[2]
傅兰雅的倡言与梁启超一致,皆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为据,发愿以使中国兴盛。 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识语》中亦指出:
启童蒙之知识,引之以正道,俾其欢欣乐读,莫小说若也。……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1]29
“小说”不“小”,起意托之小说而彰显社会改革的大道。 以笔者观之,最具代表性的乃是,1897年严复、夏曾佑发表的小说专论《〈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
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1]27
摒弃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的教化职能,还原“说部”的通俗性,援异域现代化的成例,为“说部之兴”佐助,为“小说”正名。
这些言说皆肯定作为文学体裁的小说的政治-社会功能,但唯有梁启超以其充分的政治敏感与自觉,开始创办专门的小说杂志,并以其理论与创作实绩,影响了一大批同道加入到“小说救国”的行列中来,从而创生出新小说繁荣的局面。
二
梁启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自此,将小说创作与“新民”、“开民智”相联系的言论大量出现。除了现代印刷产业的规模化和读者群的形成,清末小说杂志的大量出现以及小说创作的空前繁荣的成因,大致有二:
首先,与知识人以“救国”为己任密不可分。正如梁启超在《〈新小说〉第一号》一文中所言:“此编自著本居十之七,译本仅十之三,其自著本,处处皆有寄托,全为开导中国文明进步起见。”[3]传统士人本有天下己任的担当意识,在“亡国灭种”之际,焕发出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小说不过是“救国”的工具而已。这类小说,往往夹带大段的评论文字,小说成了作者观念的“传声筒”。
其次,与梁启超等人的扶桑经验相关,他注意到“政治小说”在日本乃至英国政治改革中的作用。他在《〈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一文中指出:“有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一读击节,每移我情,千金国门,谁无同好。”[4]
日本“政治小说”观念源自欧洲,以英伦为要。顾名思义,“政治小说”包蕴政治理念,文本设置一定的政治情境,以小说的形式描绘、分析一些政治现象,或可名之为具有情节性的政治理论文本。学界一般认为,政治小说为当时日本“自由民权”运动推波助澜而功不可没[5],对于强化读者的政治意识至关重要。
梁启超并未接触英国流行一时的政治小说*1896年,梁启超曾在上海从马建忠学拉丁文,1901年停留澳洲曾学英文,但他的英文能力不足以阅读英文原著。参见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据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页与第456页。,其政治小说的理念移自东瀛。
欲思想普及于全国之人,莫如小说,而思想之不可不普及于全国之人者,以政治为最。……日本广末铁肠著《雪中梅》小说,叙述明治初年变法时代,几多英雄儿女尽力国事,卒至开设议会,成就维新之业……欲借以为中国社会间添政治之思想力耳,读者其尤毋负此意也可。[6]
由梁氏小说功能的设定,显见“新小说”思想宣传的意识形态属性被高调宣示,而其审美的文学性的一面却被忽视甚而遮蔽。
吴趼人敏感地意识到,“吾感夫饮冰子《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之说出,提倡改良小说,不数年而吾国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几于汗万牛充万栋,犹复日出不已而未有穷期也。求其所以然之故,曰:随声附和故”[7]。其时,小说刊物功利意图了然,往往发行数期即告停刊,有的仅出版了两期,如《竞立社小说月报》。至于停刊缘由,《〈扬子江小说报〉发刊辞》有所揭示:
是以《新小说报》倡始于横滨,绣像小说发生于沪渎,创为杂志,聊作机关,追踪曼倩、淳于,媲美嚣俄、笠顿,每值一编披露,即邀四海欢迎,吐此荣光,应无憾事。畴料才华遭忌,遂令先后销声,难寿名山,莫偿宏愿。况复《新新小说》发行未满全年,《小说月报》出版仅终贰号,《新世界小说报》为词穷而匿影,《小说世界日报》因易主而停刊,《七日小说》久息蝉鸣,《小说世界》徒留鸿印,率似秋风落叶,浑如西峡残阳,盛举难恢,元音绝响,文风不竞,吾道堪悲;虽《月月小说》重张旗鼓于前秋,《小说林报》独写牢骚于此日,而势力究莫能澎涨,愚顽难遍下针砭。是知欲奋雄图,务必旁求臂助。[1]375
笔者以为,创办者虽激情满怀,但资金周转乏力或精力不济,未能如期出版而渐失市场,阅读连续性的中断,终使读者散尽。以《新小说》为例,“按期数说虽只两年,但延续的时间从一九〇二年十一月到一九〇六年一月,跨五个年头。3、4期之间相隔五个月,8、9期之间相隔十个月,第11与12,12与13之间各相隔两个月”[8]。
这类小说昧于审美特性和娱乐功能,忽视小说美学规律,且读者群有限。夏曾佑有感于此,认为写小说有五难,“写小人易,写君子难”,“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写贫贱易,写富贵难”,“写实事易,写假事难”,“叙实事易,叙议论难”,认为小说“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导世。若欲为社会起见则甚难。盖不能不写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与国家之大事有关系,是犯第二忌;谋大事者必牵涉富贵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为虚构,是犯第四忌;又不能无议论,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犹航断港绝潢而至于海也”。并进一步指出,“今学界展宽,士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惟妇人与粗人,无书可读,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9]。
这些小说的作者,与李伯元、吴趼人等无明确政治派别归属的自由写作者相异,他们并非以写作为业,大多政治热情有余,创作冲动源于“开民智”,而创作才能乏善可陈。天僇生(王无生)就此生发出“创作须知”式的坦言:
新小说之出现者,几于汗牛充栋,而效果仍莫可一睹,此不善作小说之过也。……宜确定宗旨,宜划一程度,宜厘定体裁,宜选择事实之于国事有关者而译之、著之;凡一切淫冶佻巧之言黜弗庸,一切支离怪诞之言黜弗庸,一切徒耗目力无关宏恉之言黜弗庸;知是数者,然后可以作小说。[10]
毋庸置疑,梁启超发起的“小说界革命”,开创的“政治小说”及“小说救国”论影响深远。“政治小说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其立论皆以中国为主,事实全由于幻想”[11],将政治与幻想(实即文学想象)相联系,但其关注点不在文学,而是偏擅小说“熏”“浸”“刺”“提”的效用,以“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影响读者,进而为政治改革创造环境,“盖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之智识,非前此诲盗诲淫诸作可比。……其自著本,处处皆有寄托,全为开导中国文明进步起见”[3]。
总之,梁启超改良主义的政治目标——建立现代国家,成为其倡导的文学革命-小说界革命,以及新小说创作的终极目的。自此,“政治小说”令人耳目一新地具有了工具论意义上的启蒙功能:“小说救国”,所谓“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12]。
三
清末新小说的启蒙色彩与小说创作者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正是梁启超“小说救国”论的理论后果。正如萧公权指出:“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史中一个声名洋溢的人物。他的言论对于近代的中国发生过广大的影响,甚至五四运动的领袖几乎没有一个不曾读过他的文字,并得到启示。”[13]流风所及,“小说救国”论打破了政治分野的局限。同样创作“政治小说”,持改良立场的梁启超、罗普与持革命立场的黄小配、陈天华、张肇桐等的政治观点不同,但文学观念却大致相当:以文学作为政治启蒙的工具。
梁启超“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1、2、3号(1902年11月至1903年1月)刊登第一至四回,第7号( 1903年8月)续刊第五回,以后即没有下文。“绪言”中即开宗明义:“余欲著此书,五年于兹矣。顾卒不能成一字。况年来身兼数役,日无寸暇,更安能以徐力及此。顾确信此类之书,于中国前途,大有裨助,夙夜志此不衰。”小说刊行前,还以“新小说报社”名义在《新民丛报》第十四号刊登广告——《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对《新中国未来记》的构思作了介绍:
此书起笔于义和团事变,叙至今后五十年止。全用梦幻倒影之法,而叙述皆用史笔,一若实有其人,实有其事者焉。……卒在中国京师开一万国平和会议,中国宰相为议长,议定黄白两种人权利平等、互相亲睦种种条款,而此书亦以结局焉。[11]
梁启超以“政治”为“主脑”,对未来中国作了大胆设想,小说开篇即介绍了六十年以后的新中国维新庆典的壮观:
诸友邦皆特派兵舰来庆贺,……那时我国民决议在上海地方开设大博览会,这博览会却不同寻常,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
中国已跃居强国之林,世界也日趋和平。随后转而畅叙六十年来志士的奋斗史。
主人公黄克强与李去病,于甲午一役后分别求学于柏林与巴黎,“一则广集寰宇的智识,二则实察世界的形势,将来报效国民”。两人于“光绪壬寅年年底,便从俄罗斯圣彼得堡搭火车返国”。时义和团哗然天下之际,俄国仍驻军满洲。两人为此就中国应采取的改革方案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黄、李二君实即该时期梁启超思想两极的化身。改良与革命的抗辩,不仅是梁启超的困扰,也是此时知识人对时局的忧虑焦灼与思想混杂暧昧的写照。知识人舍我其谁的担当意识,使启蒙成为他们的自觉:
一国的事业,原是一国人公同担荷的责任,若使四万万人各各把自己应分的担荷起来,这责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系一国的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头,他还不知道有这个责任,叫他怎么能够担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经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们的担子一齐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头了。
虽然“余欲著此书,五年于兹矣”,但仅完成五回。梁启超拟作《新中国未来记》、《旧中国未来记》、《新桃源》三部,后两部仅有构想思路。虽然“事实全由于幻想”[11],但我们也可以将之作为梁启超设计的中国政治改革路线图。毕竟当时怀抱“小说救国”宗旨的作家们对于中国的未来有着相似的担忧与憧憬,通过其与当时其他小说的互文性关系,或可推想“三部曲”的叙述内容。
梁启超《旧中国未来记》设想:
惟叙述不变之中国,写其将来之惨状。各强国初时利用北京政府及各省大吏为傀儡,剥夺全国民权利无所不至,人民皆伺外国一颦一笑,为其奴隶犹不足以谋生;卒至暴动屡起。外国人借口平乱,行瓜分政策;各国复互相纷争,各驱中国人从事军役,自斗以糜烂。卒经五十年后,始有大革命军起,仅保障一两省,以为恢复之基。[11]
这与持革命立场的《瓜分惨祸预言记》中所描述情节,何其相似。而《新桃源》(一名《海外中国》)所设想的是:
此书专为发明地方自治之制度,以补《新中国未来记》所未及。其结构设为二百年前,有中国一大族民,不堪虐政,相率航海,遁于一大荒岛,孽衍发达,至今日而内地始有与之交通者。其制度一如欧美第一等文明国,且有其善而无其弊焉。其人又不忘祖国,卒助内地志士奏维新之伟业,将其法制一切移植于父母之邦。[11]
这又与“旨在探索改造中国之路”的《痴人说梦记》中的情节相当。 显见,虽然作者的政治立场不尽一致,但他们都以小说的形式陈说“变”与“不变”的利害,“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11]。对于未来中国,抱持浪漫主义,以为政体改变,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梁启超在文学想象中建构出的民族国家,其庄重的政治承诺无疑具有罕见的政治鼓动性。
传统文学中,小说素为“小道”,为正统不屑。“政治小说”的引进,为建立全新的小说观提供了可能。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一文中指出: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1] 37-38
“魁儒”“公卿”(noblman)从事小说创作,自然提升了小说高贵(noble)的品味。不过,弘扬“新民”之道,才是梁启超提倡政治小说的本心,也是梁启超将小说提升为“文学之最上乘”的根本原因。
这无疑与中国传统小说大异其趣。但对“教化”功能的强化,必然会影响到小说的审美一维。梁启超提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并指出:“盖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非前此诲盗诲淫诸作可比。必须具一副热肠,一副净眼,然后其言有裨于用。”[3]如此,文学的审美属性迄始便被自觉地压抑,大而言之,梁氏理论的工具性色彩,十分明显地承续了“文以载道”的传统。
被誉为“小说界革命”宣言书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可视为上文的展开,开篇排比的句式,道出“新小说”与“新民”的必然联系:“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12]
新小说文学性匮乏之憾,从1902-1911年间创刊的诸多小说期刊的发刊词中,尤可见出(如《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月月小说〉发刊词》、《〈小说林〉缘起》、《〈(中外)小说林〉之趣旨》、《〈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竞立社刊行〈小说月报〉宗旨说》等,均可参见陈平原、夏晓红:《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要言之,一方面,以“救国”、“新民”、“保种”的功利性倡导新小说创作,一呼百应形成文学运动,但另一方面,对小说审美规律的忽视,使得这些小说重复、模仿常见,加之小说中大量议论的存在,使得这些小说普遍地文学成就不高。
[1]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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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别士.小说原理[J].绣像小说,1903(3).
[10]天僇生.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J].月月小说,1907(9).
[11]梁启超.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J].新民丛报,1902(14).
[12]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1).
[13]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萧公权先生序.
[责任编辑海林]
I206.5
A
1000-2359(2011)01-0166-04
郑丽丽(1975-),女,山东沂源人,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现代中国文学研究。
唐山师范学院博士基金项目(10A01)
201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