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书话源流初探
2011-04-13冯喜梅
徐 敏,冯喜梅
(1.河北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2.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现代书话源流初探
徐 敏1,冯喜梅2
(1.河北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2.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书话作为以书籍为中心谈资的散文类创作,究其渊源,和传统文化关系密切。本文通过对目录解题、题跋和诗话词话三类传统文体的介绍和分析,探讨现代书话从它们所受的影响及在创作中体现出的对传统的继承。
书话;解题;题跋;诗话
书话作为以书籍为中心谈资的散文类创作,日渐得到学术界的关照。关于它的缘起,评述众多。钱谷融在《近人书话系列》的总序中这样说到:
中国自古就有为书籍(藏书)写题跋的传统。题跋的形式一般都比较简短,内容则相应广泛,诸如版本、装帧以及购藏经过,读后的印象、心得之类,都有所涉及。甚至也有借题发挥地针对当时的政治形势、社会风习发些议论的。可谓不拘一格,最为灵活自由。大凡爱书的人每得一种新书,在诵读赏玩之余,总免不了要随手写上一些有关该书的话题。这种文字可能也就是后世所谓书话的发端。[1]
在这段话中,钱谷融先生提出古代书籍的题跋为现代书话的来源。据考藏书题跋又源自古代的目录书志。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由志目而为题跋,而为近之书话,著述体裁之递相嬗变,盖因风气所使,古今文人心性不同耳。”[2]
一
目录,历来被公认为是读书治学的门径。它是指按一定体系编排的图书目录。一般记载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等项目,有的还有提要。鲁迅先生曾把阅读书目看成是“治学之道”。郑振铎在为孔另境辑录的《中国小说史料》作的序中说:“‘版本’‘目录’的研究,虽不就是‘学问’的本身,却是弄‘学问’的门径。未有升堂入室而不由门循径者,也未有研究某种学问而不明了关于某种学问的书籍之‘目录’‘版本’的。”[3]目录学不仅“考证学术传刻版本的异同,辨明学术发展的源流”,还“是研究各项学术必要的途径。”[4]而且随着书目的逐渐完备,它以文字的形式为后人展示了古籍的样貌,提供了购买古书的依据,同时目录中对书籍基本情况的介绍在现代书话的写作中得以传承。
关于目录学的由来,姚名达在《中国目录学史》中认为“自向、歆校书,著成《录》、《略》,实为我国目录学史上之辉煌成就。”[5](P5)他同时指出,在刘向等人校书的过程中,就已经做到“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其体例包括:“著录书名与篇目”;“叙述雠校之原委”;“介绍著者之生平与思想”;“说明书名之含义,著书之原委,及书之性质”;“辨别书之真伪”;“评论思想或史事之是非”;“叙述学术源流”;“判定书之价值”。对一部书做了这样的记录后,则“书既有录,学者可一览而得其指归,然后因录以求书,因书而研究学术,无茫然不知所从之苦,无浪费精神之弊。”[5](P29-33)这正是版本目录学的价值所在。姚名达按照目录的内容将其分为三类:“有纯书目、纯解题、兼书目及解题之异。”[5](P11)余嘉锡也将目录的编制分为三种:“一曰部类之后有小序,书名之下有解题者;二曰有小序而无解题者;三曰小序、解题并无,只著书名者。”[6](P4)从两位目录学专家对目录种类的分析来看,基本意见是相同的。其中,他们都强调了书籍的解题的重要性。解题又叫叙录或提要。邓之诚在《桑园读书记》前序中说:“解题之作,始于晁陈。至《四库提要》,辨体例,纠谬误,而愈精矣。其荟萃是目,以备遗忘者,则为‘类事’。二者各有藩篱,若不可合。妄意以为若为叙录,当撮其内容,使未读是书者,稍明途径,且知某事见某书,为较切实用也。”[7](P1)所谓晁、陈,指的是宋代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二书。
晁公武,字子正,世号昭德先生。台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刘兆祐在其论文《晁公武及其郡斋读书志》中详细分析了《郡斋读书志》的撰写体例,包括:一,著录作者之时代及姓名;二,介绍作者之生平及其学术;三,解说书名之含义;四,介绍一书之内容;五,叙一书之总目或备载篇目;六,叙说学术之源流;七,评价一书之价值;八,判别典籍之真伪;九,引序以见作书之由;十,稽考篇卷之异同;十一,考订入类之不同;十二,记载版本或刊刻情形;十三,广罗诸本,记其异同;十四,著录序文之作者。[8]可以说,其撰写体例对书籍的介绍详尽而全面,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为“终为考证者所取资。”从晁公武所采纳的撰写体例来看,可以说是刘向所提出目录体例的完美体现。其中出现了引文,即抄引书籍的序文来解释写作书籍的原由,可举一例来看:
非国语二卷。右唐柳宗元子厚撰。序云“左氏国语,其文深闳杰异,而其说多诬淫;惧学者溺其文采,而沦于是非,本诸理作非国语上卷三十一篇,下书三十六篇。”
抄引序文这样的做法被后来的目录著作及藏书题跋所继承。基本上看来,晁公武的读书志是比较严格的版本目录学写作,属于考证之类。这类写作到了陈振孙手里,就加入了些个人色彩。
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首次提到“解题”之名。王成玉在《直斋书录解题》一文中录入了《列女传》的“解题”,转引于下:
汉护都水使者、光禄大夫刘向子政撰。成帝时,赵氏姊弟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者及嬖孽乱亡者,序次为八篇,以戒天子。其七篇,篇十五人,为一百五人。第八篇为颂义。隋、唐志及《崇文总目》皆十五卷,盖以七篇分为上下,并颂为十五卷,而自陈婴母以下十六人附入其中,或与向同时,或在向后者,皆好事者所益也。王回、曾巩二序辨订详矣。巩之言曰:“后世自学问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室家既不可见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士之苟于自恣,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愚尝三复其言而志之。
从这段解题可看到,陈振孙谈到了创作的缘起、作者、内容、目次、序作、源流等,并且出现了陈氏自己的影子:“愚尝三复其言而志之”。解题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情绪,给目录的枯燥带来了一丝人文气息。同时,我们看到陈氏在解题中也收入了曾巩的序,作者的“这种‘抄书法’,可以说是他的一大发明,开后世藏书家在书目题跋读书记一类文体抄录原文的先河。”[9](P38)
通过考察以上两部经典的目录学著作,我们体会到在解题中,一般会涉及书籍的内容、主要的篇章、作者的基本情况、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情况、书籍的叶数、行款、尺度的大小、刻书人的姓名、装订的形式等等。这些记录可以给后人留下原书的本来面貌,达到“留真”的目的。使得后来的学者能够不见其书,而由提要想知其书。另一方面,提要也“是为了节省读者的时间,帮助读者尽可能广泛地掌握知识,同时还提示研究的门径、材料的来源,是使浩如烟海的书本活起来的有效办法。”[10](P204)
现代书话的写作与传统的目录学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因缘关系,最突出的就表现在解题方面。如鲁迅的《<嵇康集>序》、《<唐宋传奇集>序例》就是传统的题解的写法。周作人对书籍内容的评论,郑振铎、阿英对版本考订、唐弢对新文学书刊出版存佚情况的说明等等都可以看作是题解的内容。黄裳说:“‘提要’似乎也可以有高低两种标准。能在技术上完成各项为读者提供方便的任务就可以说是达到了最低标准了。如果要更理想,就必须要求对不同著作做出确当的评判,从思想上作出评判。”[10](205)这样的期待正是现代书话努力的方向。
同时他还认为,“版本问题在过去的提要中还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其实这是必须说到的重要内容,张之洞的《书目答问》的学术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在这里。我们当然不是为版本而版本,目的依旧在于向读者专家提示最佳的资料来源。”[10](P206)在现代文学的研究中,关注目录学、版本学的研究成果总体来说并不多见。有研究者认为:“这方面的论文只有朱金顺的《<骆驼祥子>版本初探》、龚明德的《<家>的版本变迁》等少数几篇。倒是有很多新文学版本方面的‘书话’。在唐弢的《晦庵书话》、姜德明的《余时书话》、胡从经的《柘园草》、吴泰昌的《艺文轶话》、陈子善的《捞针集》、倪墨炎的《现代文坛短笺》等著作中,有不少关于新文学版本的书话。自《晦庵书话》问世以来,书话甚至成了一种新的散文形式。许多关于新文学作品版本的书话把版本资料与人生感慨结合起来,把书的命运与生活、政治、文化等联系起来,超越了版本学的内容,丰富了版本研究的意义。”[11]可以说,书话从目录学中继承的对版本、提要的关注使得它在内容上具有了知识内涵,对于文学史的版本研究、史料研究的裨益是很大的。
二
所谓“藏书题跋是专指写于被收藏的典籍图书卷册前后(有时在书卷中间的隙处)的题识文字。”[12](P23)现代书话的创作从中国传统的藏书题跋那里吸收了丰富的养料。对于这一点,许多作家都有过直接的阐述。唐弢说:“我写《书话》,继承了中国传统藏书家题跋一类的文体,我是从这个基础上开始动笔的。我的书话比较接近于加在古书后边的题跋。”[13]姜德明讲到:“书话源于古代的藏书题跋和读书笔记,并由此生发、衍变而成。”[14]
题跋一词最早出现在宋代欧阳修的文集中,他的《集古录跋尾》和《杂题跋》是代表作。在他的题跋写作中,“首先是形式上变化多了,不但用以跋书,还用以跋画、跋诗、跋书法;文字则长短不拘,各适其宜,有长至八百言,短到仅三十字的。内容则不再偏重议论,而是边叙边议,或者抒写自己的情怀,或者摭拾前辈与同时人物的轶闻,字里行间常常流露浓重的感情色彩。可以说,欧阳修奠定了题跋这一名称和地位,并以他的写作实践为后来者作出良好的示范,有力地推动了题跋的发展。”[15]“藏书题跋显然受历代的字画碑帖识语和唐代藏书家的‘题卷末语’的影响。历宋元两代,为藏书写跋已蔚为风气,作手林立。”[16]到了清末叶德辉的《藏书十约》中已经将藏书题跋作为藏书的必备技术之一。
从具体创作情况看,“传统藏书题跋的风格也是多种多样的。粗略地分大抵不外两类。其一是讲究书的内容、版本、校勘这方面的事的,科学性强,缺点是不免枯燥,可做资料用,但不能是通常读物。如陈仲鱼的《经籍跋文》、何焯的《义门读书记》就是。此外就还有另一类,在上面所说的种种内容之外,又添上了书林掌故、得书过程、读书所感……不只有科学性,还增加了文艺性,是散文的一部类了。写这类书跋的前有黄荛圃,后有傅增湘,他们似乎都是爱书如性命的,说起旧本来,也都眉飞色舞,娓娓不倦。但期间也有高下,差别只在情感的真挚与虚矫,如夸张过实,或别有用心,就不免露出广告的气味,不足观了。”[17]
可作资料用的题跋在写法上多与解题更接近。其中影响比较大的为钱曾撰写的《读书敏求记》。钱曾以自己所藏的书为本编了三部藏书目录,即《也是园藏书目》、《述古堂书目》和《读书敏求记》。其中《读书敏求记》中所著录的书是钱氏藏书中的精华部分,专记宋元精椠或旧抄。“每书之下标明次第完阙,古今异同,并加以详细考订,兼及作者、作品之评论。”[18]据说,钱曾编成此书目后,带在身边秘不示人。身为江南典试官的朱彝尊贿赂了钱曾的书童,才将原稿窃出,抄出副本,此书才得以流传。这本书直接影响了后来众多的善本书目录和题跋记的写作。其流脉所及,在近现代的一些作品中能够找到影子。如“藏书家傅增湘的《藏园群书题记》、周书弢先生的《自庄严堪藏书题识》、邓之诚先生的《桑园读书记》、马叙伦先生的《读书小记》、《读书叙记》等,尽管偶然会间及掌故,重点仍在资料和校勘”,这类题跋“近于目录学的范畴,更不要讲抒情了。”[19]
与近于目录的藏书题跋相比较,现代书话所继承、现代书话作家所喜爱的还是上文所说的第二类藏书题跋。这类题跋中也有具体资料的介绍,但是在内容和写作手法上强调了文学色彩,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可以归属于文学散文之列。其中以黄荛圃的题跋为代表。黄荛圃是乾嘉时期著名的藏书家、校勘学和版本目录学家。“其藏书以既富且精而著称。他曾辟‘百宋一廛’专室贮所得宋版书一百余种。”[20][P1]仅以《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一书看,其中收有题跋341篇。在这些题跋中,有丰富的版本学知识和黄氏的校勘成果。同时,“在追述书籍授受源流的同时,又记录了大批藏书家的情况和书林轶事。这些记载不但反映了当时社会文化的风貌,也使我们对清代私家藏书的发展过程及一些藏书家的生平有所了解。”[20](P2)
仅举黄氏《前汉书(残宋本)》一文为例体会:
海宁吴槎客先生藏书甚富,考核尤精,每过吾郡,必承枉访,并出一二古书相质。然舣舟匆匆,未及畅谈,余亦不获举所藏以邀鉴赏。顷同陈仲鱼过访,茶话片时,历历述古书源流,俾得闻所未闻,实为忻幸。其行囊携得《汉书》残宋本数册,字大悦目,在宋椠中信为佳刻。余所藏景佑本外,却无别本可对,惟《范史》亦有此十六行、十六字本,与此本当同出一时,卷第下撰书、注书亦分两行,盖款式同也。其中字句之不同与注释之详略,余固未及取景佑本相勘,而纸墨精好,有过之无不及矣。且余所深服乎槎客者,如此种残编断简,几何不为敝屣之弃,而装潢什袭,直视惟千金可比,可谓爱书如性命。又得同志之人,劝其翻雕,以惠后学,始幸天壤之大,不乏好古之士。特恐卷帙繁富,窘于资力,尽与孙氏等耳。槎客当亦以余言为然。[20](P11)
在黄氏的这段文字里,有书友之间的交往,有书友藏书的特点,有书籍的版本和流传,有推广书籍的设想等等。读者通过阅读既了解了所谈书籍的版本等知识性内容,同时也在作者的点染中看到吴槎客的形象,体察到作者自己的情思。黄丕烈从28岁起开始写跋,数十年间持之以恒,在当时就非常有名。他死后,其题跋随藏书一起散出,“大宗为汪士钟艺芸书舍、杨以增海源阁所得,散于社会的只卷片跋,成为藏书家竞相争夺、奇价购买的对象。后人评价:‘荛翁题跋于书目别开一派,既非直斋之解题,亦非敏求之骨董。文笔稍多芜累,而溺古佞宋之趣时流溢于行间’(《士礼居藏书题跋记》)‘跋一书而其书之形状如在目前,非《敏求记》空发议论可比’(缪荃孙《荛圃藏书题识》序)。”[12](P19)所以“黄跋”成为一个专有名词,成为专学。
现代书话作家在写作时从传统的藏书题跋那里吸收到很多东西,有些甚至在文章的谋篇布局上可以看作是传统藏书题跋的现代白话文本,这可以唐弢的书话为代表。还值得颇为重视的一个现象是,在现代书话作家这里,他们不仅喜欢阅读古代的藏书题跋,而且也从事题跋的实际写作。如周作人的《夜读抄》、郑振铎的《西谛题跋》、孙犁的《书衣文录》、黄裳的多部读书记、李一氓的《一氓题跋》、还有谢国桢、周书弢等人的创作。郑振铎曾表述过:“一书之得,其中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辄识诸书衣,或录载薄册,其体例略类黄荛圃藏书题跋。”[21]这些作家创作的古式题跋成为现代书话园地中夺人眼目的奇葩。这充分体现了藏书题跋影响之深和书话创作的自由。对此,黄裳曾深情写到:“藏书题跋是散文而不是学术论文,这是我的偏见。当然,专讲版本源流、版刻优劣的如陈仲鱼的《经籍跋文》之类,我也是佩服的,但总不是爱读物。如黄荛圃的藏书题跋,那才是理想的爱书人的恩物。这是可以随时浏览的散文,一位爱书如命的老人,孜孜不倦地朝夕以书卷为伴,辛苦收集、装潢、题记,每一段题跋都是一段得书故事,使人读了为之神往。黄荛圃的鉴别力是高的,但并不是没有失误,也常说些外行话,但绝不讨厌。在黄以后能得其遗绪的有郑振铎,他的最好的散文都是藏书题跋与访书记事。为《北平笺谱》而作的‘访笺杂记’是得到鲁迅先生称许的有趣文字,他在《录鬼簿》后所写的题跋更是文情俱胜的散文佳作。可惜《西谛书目》后所附的题跋寥寥无几,使人‘但恨其少’。”[22]郑振铎作为有名的藏书家,他说自己“对于宋人题跋,很喜观看。”认为“这些题跋,在小品里是上乘之作,其高者常有‘魏晋风度’,着墨不多,而意趣自远。”[23]他喜欢看题跋,同时也喜欢写题跋:“每当他买到一部好书,他总是喜欢在书的封面,用工整的瘦金体写上一篇,或是蒐求此书的曲折经历;或是得到此书后的心情感想;或是谈书籍的版本,或是写读书心得。”“从他的题跋文中人们可以接触到他对书籍爱好的真挚的心。他在题记中经常会写下‘大喜欲狂’、‘为之狂喜’、‘惊喜过望’这样的词句,只要与西谛相熟的,都会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到一本满意的书以后真实心情的写照,不是做作出来的。”[24]
郑振铎结集出版的《西谛题跋》[25]的创作年代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50年代末,是他对自己所收藏书籍的记载。郑振铎所写的题跋一般比较短小,记录了所藏书籍的卷数,编、作者,出版处,这些都符合题跋所体现的知识性。除此之外,郑振铎更多地记录下了自己求书、得书的经过,记录下了多年访书的心得及对书籍的点评。他收到了《秦词正讹》一书:“诚奇遇也。可见凡事须留心,求书尤须不厌其烦琐琐求详。如以为《淮海词》不全本而不收,则必失之交臂矣。复庵曲生辣活泼,写情入骨,不类沈宁庵派之浮烂,实是明代南曲之最上上品。无意得之,欣喜无已,亦劫中杜门索居时一乐也。”[26]在这段文字中,郑振铎寥寥几笔对书籍做了精彩的品评,其中可能有些夸大的成分,但作家那种热情、直率的形象却跃然纸上,读来不禁会和作家同乐。在《明清两朝画苑尺牍》一书的题跋上郑振铎记录此书为博山赠与他的,当初赠书时,博山“病犹未深。不意一月之别,遽成古人。人生诚若朝露,哀哉!”[27]作者对友人的怀念之情,呼之欲出。从郑振铎的这些题跋创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古代藏书题跋的流脉:语言多使用文言,内容上多谈得书的掌故,观书后的所感及在收书过程中自己和友人之间的交往,并传达出作家对书籍浓厚的感情。文字朴素、精练而老道,其中映射出来的作者的形象及情感感人至深。
三
从命名来说,书话一词和诗话、词话的关系比较密切。唐弢在《书话·序》中说到:“中国古代有以评论为主的诗话、词话、曲话,也有以文献为主,专谈藏家与版本的如《书林清话》。《书话》综合了上面这些特点,本来可以海阔天空,无所不谈。”[28]陈平原也认为:“未考‘书话’一词的真正起源,不过,说它是从‘诗话’、‘词话’、‘曲话’延伸开来的专谈书籍的文章体裁,大概总不会错吧?”[29]杨自伍认为:古代有诗,遂有诗话,书话固然不是古制,不妨推想是由诗话演变而来的。[30]周振鹤在《书话应该是什么样子》一文中则说:“诗话的范围原极宽泛,虽以评价诗歌作品为主,但总要由诗及人,探讨有斯人方有斯诗的道理,进一步甚而专记诗家逸事遗闻的。即评论诗歌本身,也可扩大到讨论格律甚而文学理论的。”“书话也与诗话一样,也要涉及作者,也可叙述他们读书写书的故事,而且还可以更加泛化,连爱书、买书、藏书的美谈也可纳于其中,这似是诗话所不能比的。”[31]从这些学者的表述中可以看到,诗话和书话的关系是密切的。
所谓“诗话是一种漫话诗坛轶事、品评诗人诗作、谈论诗歌作法、探讨诗歌源流的著作。”[32]据考,诗话这种体式是由宋人开辟的。最早的作品应该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欧阳修自题《诗话》云:“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从“以资闲谈”可以看出,欧阳修最初的宗旨并非严正。“是以论辞则杂举隽语,论事则泛述闻见,于诗论方面无多阐发,只成为小说家言而已。”[33](P331)欧阳修开了诗话的滥觞,之后有司马光的《续诗话》,其他仍有流传的有《中山诗话》、《临汉隐居诗话》、《石林诗话》、《优古堂诗话》等等。郭绍虞认为宋人在写诗话时,是把其作为可供谈资之作,因此在内容上就不纯粹。“其足考当时诗人之遗闻佚事者,体固近于小说;即足资昔人诗句之辨证考订者,亦何尝不可阑入子部呢!所以诗话而笔记化则可以资闲谈,涉谐谑,可以考故实讲出处,可以党同伐异,标榜攻击,也可以穿凿附会,牵强索解;可杂以神怪梦幻,也可专讲格律句法;巨细精粗,无所不包。”[33](P331)
当然,诗话也并不是无所不包。其内容归纳起来不外是两类,“一类是品评诗人诗作,考订字句名物,诠释名篇佳句,探讨诗歌源流、体制和作法,着重在‘评论’;一类是记载诗坛掌故、诗歌本事和诗人遗闻轶事,着重在‘记述’。”[34](P3)有学者认为诗话的源头“一是先秦以来的诗文评论,一是魏晋以来的笔记小说”。[34](P5)故此,“从体制上说,诗话是一种笔记体的短札,兼有诗文评论和笔记小说的特点,但与两者又不完全相同。它没有严密的结构,可以漫笔而书,随意短长,通常分则记事评诗,一则一事,全书无须作开头结尾、承接转折等精心布局。它是介于诗论和笔记之间的一种漫谈式的随笔。”[34](P2)朱光潜在《<诗论>抗战版序》中也说到:“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练亲切,是其所长。”[35]词话是在诗话的影响下,随着词创作逐渐繁荣而产生的。它最初出现是夹杂在或附在笔记和诗话中的。其表现内容与诗话相同,只不过品评的文体改变了。
王成玉在《书话史随札》中谈到诗话和书话的关系时认为:“书话不是由词话而来的。书话是一种很独特的文体,它是综合和吸收了目录、题跋等因素,最主要的是由目录而演变为藏书题跋。说书话是由诗话而来,至多不过是取其诗话闲谈纪事的随笔一体。”[9]而且从书话的创作者来看,直接提到受到诗话、词话等影响的不多,似乎只有唐弢说过一点意见。象郑振铎、阿英、黄裳等人更看重题跋的影响。因此,考虑到诗话、词话等对书话的影响,笔者觉得主要体现在诗话、词话从内容上为书话提示了可以书写的方面,使得书话表现的内容丰富。至于其他更细致的影响,还需留待时日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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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reliminary Study of the Origin of Modern Book Remarking
XU Min1,FENG Xi-mei2
(1.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Law,Hebei Yanshan University,Qinghuangdao Hebei,066004;2.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History,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Book remarking is a sort of prose-like creation with books as the topic,and its origin has something to do with traditional culture.This article introduces three traditional types of writing,catalogue interpreting,prefaces and postscripts,poetic and Ci remarking,trying to probe into the influence of these factors on modern book remarking and its inheritance from tradition.
book remarks;catalogue interpreting;preface and postscript;poetic remarking
I207.6
A
1674-0882(2011)05-0050-06
2011-07-21
徐 敏(1973-),女,山西大同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 郭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