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叙写——论《小团圆》的海外华文特征
2011-04-12李惠娟
李惠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彼岸的叙写
——论《小团圆》的海外华文特征
李惠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论文从张爱玲的《小团圆》的自传性叙述方式、女性视角、写作距离和时点的呈现,探讨其呈现出的海外华文文学共性与独特性,并由此解读它在张爱玲总体创作中的呈现和演变,进而研究与评价她在海外华文文学的位置及特殊意义。
海外华文文学;《小团圆》;自传性;女性书写;隔岸时空
张爱玲的长篇小说遗作《小团圆》的出版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文本不仅展示了她的人生轨迹,而且坐实了她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家身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我们对张爱玲的探讨一直局限在孤岛时期的作品,对其海外创作一笔带过。《小团圆》的出版不仅可以深化对其上海传奇叙述的研究,而且可以拓展对她的研究视野,毕竟“重要的不是叙述的时代而是时代的叙述”。在离世前的20年,在万里之遥的大洋彼岸,步入人生晚年的张爱玲一直在修改她的《小团圆》,她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1]7可见,作家内心非常重视《小团圆》的写作,她将这部作品与她的人生等量齐观。
本文从作家离国去乡后文化身份的改变,考察故国时空和爱情记忆如何进入文本,探索自传性叙事与海外时空的交织之美。西方文化到底感染了张爱玲,《小团圆》明显地摒弃了早年的“苍凉”和望远皆虚,西方文化对真的追求使她不断自我反视和自我剖析,文本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真实、世俗而悲凉的张爱玲,一个孤傲凄清的作家被还原为一个世俗的女子。这种微妙的变化,使《小团圆》几乎被解读为张爱玲的“自传”,同时文本也表达了作者持续一生的情爱观,而情爱观正是进入张爱玲早年叙事世界最有效的钥匙。《小团圆》为20世纪末海外华文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文本,其显著的“自传性”特点正是上个世纪海外华文文学最突出的特点。
一 自传性与民族文化认同
《小团圆》叙事方式十分特别,虚构的九莉以及第三人称叙事帮助作家更好地回到记忆深处,直面自己的亲身经历。张爱玲在美国经历了长时间的域外生活,海外的生活和西方的文化观念刺激着她,使她重新审视东方文化和生活。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故园、青春、爱情跃然纸上。时空距离的拉开,文化视角的变化,使写作成为对现实的积淀、过滤和澄清,对经历过的事实也有了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尽管远离故乡远离亲人,那段过去了多年的爱情和婚姻始终定居在张爱玲内心深处,她揣着《小团圆》度过余生。《小团圆》并不完全是主观的,它有一种明确的距离,作者既在九莉里面又在她外面,九莉成为审美对象,作家以美学方式与其发生情感纠结,但是发生在九莉身上的故事与作家本人息息相关,这决定它有别于往昔纯粹虚构的小说。作家对人物九莉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距离感,所以叙述语调比较冷静,辅之以贯穿始终的议论。叙事分为两条线索同时展开,表现为“麻花”式多重缠绕的结构,过去的回忆与现在感受交替呈现,二者或隐或显地关联着,叙事人在叙述九莉行为的同时不断地揣度九莉的内心感受。这是第三人称叙述的优势,作者带着面具躲在叙事人背后窥探自己的记忆世界,让自我穿上九莉的外衣出场,这样既回避了自我张扬,又满足了向外界自我表达的冲动。虚构的九莉,是一个需要认真辨认的人物,她并不能等同作者,她是作者对自我的想象。从文本中九莉频密的心理活动,可以看出叙述人对她的态度和评判其实来自作家本人。发生在九莉身上的重要情节又与作家自身的经历丝丝入扣,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索隐和联想。读者容易被小说文体的虚构所迷惑,又可以按图索骥地找到张爱玲记忆的通道。事实上,张爱玲正是透过《小团圆》重新了解自己、建构自己,追溯自己生命的来路。
《小团圆》的叙述貌似写了一堆不太相干的日常琐事,其实是以母亲、姑姑、九莉的成长和第一次婚姻为中心,这都是人尤其是女性生命中最核心的记忆,作家以此完成生命的回眸。文本在虚构的框架下灌注实有的感情,想象、夸张与纪实等文学性手法的运用,使得《小团圆》成为同时具备传记的真实与小说的虚构的双重性质。
其中几个细节是非常有意味的,张爱玲的第一次婚姻不到三年,却占了整个小说篇幅的一半;第二次婚姻长达十一年,文本中仅仅提及了最隐秘且不为外人知的堕胎事件,对比非常鲜明。这说明在人的内心世界,时间可以根据记忆发生变化的,记忆并不像现实生活这样排序,记忆根据自我的重要性排序。两段感情和婚姻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有天壤之别,除了情感的分量之外也存在文化方面的认同,胡兰成对张爱玲文学的理解使张爱玲产生知音感,这是他们爱情和婚姻的重要基础。笼罩在九莉身影下边的是作家的感情和心灵,在文本中获得有效而妥当地安放。
另一个关于母女关系的细节则有助于我们理解张爱玲叙述“曹七巧”式冷酷而残忍的母亲。在九莉4岁起产生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中,母亲在家中一直是个旅行者的印象,与整理行李联系在一起。她在母亲处继承而来的最大的遗产居然是整理箱子的方法,可以使箱子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即使滚下楼梯也不会发出声响来。九莉还多次从姑姑处打听母亲为她付学费的开销,当她从情人之雍处得了钱,立即用手帕裹了一团金子还给母亲。这就是九莉和她的母亲,让我们想起金锁记中“金”的出处。这就是张爱玲晚年依然记忆深刻的母女感情。张爱玲以此审视自己的生命轨迹,我们由此窥见作者痛苦的童年给她内心世界留下的创伤。
《小团圆》要叙述热情的故事却采用了冷静的基调。张爱玲之所以心甘情愿做如此艰巨繁难的工程,并以第三者的立场来讲述故事,隐藏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回应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胡兰成的汉奸身份使张爱玲多少受了影响,更重要的是胡兰成的始乱终弃,张爱玲如果不出来解释,旁人就无法了解这段复杂而纠结的历史;而且,张爱玲是将《小团圆》视为对人生的梳理和总结、对自我的确认,所以费时长久,重复及前后不连贯之处甚多,所有与她家族及生活有关的人物影子都不难在里面被找到,但作家又不甘心读者将《小团圆》里的人物与她自己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对号入座,所以,《小团圆》远不及作家的其他小说叙述来得流畅痛快,而且作家辞世前终于没有下决心将它公诸于世,可见作家对这个文本的态度极其暧昧。
无论如何,《小团圆》会被读者看作对作家生命轨迹的自我揭示,成为解读张爱玲生平和创作、探究她内心世界的重要文本,其史料价值不言而喻。
二 女性书写的深入
写作《小团圆》时张爱玲已经进入中老年,但对女人的性描写却非常大胆与直接,纵情越轨地大胆描写性爱成为该作的一大特点,与她早年对调情场面点到为止形成鲜明的对比。张爱玲有选择地书写自己的童年、初恋和情爱,还有意无意地展示她和母亲及姑姑的同性情爱故事。在40年代,张爱玲一系列爱情题材的小说均没有如此细致地叙述性行为,甚至对于女人身体隐蔽处也不曾过多描写,当时的她书写重心在于人物的心理和言语。对性描写的开放态度既来自作者的切身记忆,也来自西方文化的浸润,西方女权主义蓬勃发展改变了女性对于性的认识以及对性的叙述态度。
比性描写尺度更让人震惊的是对于九莉堕胎的描述,西方诸多国家法律是不允许堕胎的,当然,限制堕胎本身也是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一般而言,女作家不会把打胎这样私秘的事情公之于众,尤其不会以如此冷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骨肉,只有在自我完全放松戒备的情况下才能如此无所顾忌进行地叙述。《小团圆》中盛九莉与汝狄结婚后有了身孕,用药线打胎还对自己的骨肉冷眼旁观,“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香港作家迈克对此批评道:“很少有作家肯这样暴露自己的冷和残酷。”张爱玲的“冷”是众所共知的,冰冷的缺乏母爱的童年是她冷眼看人生、冷言叙事的根源。40年代,作家生长在中国,中和之美的审美传统还制约着她,虽然冷,依然有美的制约,她在叙事中以美学方式与这个世界建立关联。此时,身在异乡的作家无所顾忌地暴露自己内心的冷与残酷,与多年的孤独冷僻的生活不是没有关系的。
移居美国后,张爱玲被她所处的时代环境熏染着,即便最隐私的自我情欲感受的刻画也变得自然而然。虽然第一段爱情婚姻以相知开始,以颓败收场,但却让作者刻骨铭心始终不能忘怀。对她来说,当爱情完全幻灭了之后,最终还有什么东西存在呢?文本的开头与结尾耐人寻味:盛九莉和邵之雍在梦中相遇。这诠释了作者的命题:万转千回之后,爱情与人生,留下如梦一般的记忆。这一场梦,是作品开头的“金色的梦之河”的呼应,是张爱玲内心深处的恋歌——还不如说是挽歌。张爱玲作为一名观众,站在人生的剧场边缘观看年轻的自己如戏的人生。戏剧有所谓“大团圆”的结尾,一般均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模式,人物与现实世界达成和解。但《小团圆》中“团圆”只在记忆深处和梦中的情感呈现,即便再如何表现“女子痴情,男子薄情”的认知潇洒,本能却有飞蛾扑火的义无反顾,这段感情“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绵延起伏”,然而结局却带着残缺和不完美,所以谓之“小团圆”。
从《小团圆》的整体叙事结构和人物关系来看,张爱玲有意为自己的人生和文学做脚注,表面冷眼旁观,实则无奈与凄凉,文中所涉及的过分的性爱描写以及母亲与姑姑的同性恋可能引发的争议作家不是没有预料,这大概也是她不迟迟肯发表的重要原因之一。文本中父与女,姐与弟,姑与侄等等关系的刻画还体现了女性意识和女性叙事姿态。
在对待过往爱情的态度上,张爱玲比一般的女子更看重爱情本身而不是婚姻和家庭,后者甚至不是她所眷恋的。张爱玲怀着复杂的心态来观看这亘古不变的爱情悲剧在自身的上演,时隔多年之后她宽恕的态度无疑是明智的,这也让文本呈现哀而不伤的美感。《小团圆》中贯穿着现代女性的平等意识,九莉追求的是独立的自我和人格尊严的实现,她不能完全抛弃自我去迎合爱情,她不能委曲求全。张爱玲平静地将自己爱情的真实与残缺展示出来,她以女性的立场洞察残缺的实质和女性的先天困境,并不简单地通过虚假的诗意来美化自己的爱情故事,她在真实回忆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小团圆》的情感线索结构为读者提供了清晰的解读空间,她固有的犀利与透彻,她强烈独特的性别意识,她对感情的执著与仔细分辨……经过数十年的时光冲洗之后,作者对于九莉情感的视角不是一味地追忆或惋惜,她的解构和重造本身就是她自我的哲学消解:回忆并不重视结局,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文本中大胆的性爱描写,零散的、寓意明确的细节,无明确主线的日常生活叙事,成为张爱玲异域书写的重要特征,这种写法在作者的创作历程中并不多见,从而别具一格。
三 家园、青春与爱情
《小团圆》的与众不同在于作者的患得患失。作者始终未做好发表准备,所以文本是非常自我的、个人的书写,具有张爱玲其他小说所不具有的强烈的自传色彩,在字里行间影射了她与胡兰成的那段在劫难逃的婚姻。但作为作家,她心理是有发表准备的,从她与友人的通信中不断提及此文本可以看出来作家本人非常重视这个文本,几度试图改写,且意识到自己书写的重复性:《小团圆》明年初绝对没有,等写得有点眉目了会提早来信告知。内容同《对照记》与《私语》而较深入,有些读者会视为炒冷饭。[1]4所以也迟迟未拿出来。
“自传性小说”中,距离的确定是非常重要的,比空间距离更为重要的是文化距离。《小团圆》写作有效地呈现了这种中西文化距离,作品中有一种她早期作品缺乏的客观和心理分析,同时我们看到生命态度的变化,作家宽恕了情人的背叛,确认爱情在内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文本具有非常突出的个人情感特征,叙事并不完全遵照时间顺序展开,而是在现在和过去中跳跃,从过去到现在几乎没有过度,貌似无规律地拼在一起,其实内中有较强的情感段落,视点是随着情感的流动不断在现实世界和回忆世界中跳跃。仔细品读,就会发现这种时序的混乱中的逻辑,文本遵循的是情感逻辑而非事实逻辑。对于女性而言,最重要的人无非是母亲和爱人,九莉的情感围绕着母亲和绍之雍旋转,尤其是对后者,作者愿意在叙述中重新亲历爱情及其磨难。叙事篇幅和叙述时间的把握取决于作家生命中感情记忆的深浅,所以既可以对一面之缘浓墨重彩,也可对几十年一笔带过。整个小说不断地在“现在——三十多年前——更早——以前——现在”等时间段中进行的转换,变换焦点,这部小说只有主干故事,叙事不断地被打断,被割裂,“叙事是对时间的连续性的一种加工,是采用延长或压缩的办法来对时间的行程施加影响。”[2]
《小团圆》的叙事碎片化、散文化,随情绪流淌,读起来象一篇含混的抒情散文,随心所欲,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连贯、整一的故事,使很多读者看不下去。要看明白得有走迷宫的耐心,因为它追求自身的形式,追随记忆的节奏,如九莉给之雍看照片时写道:“她从来不自找伤感,现实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1]69这是典型的张氏语言,从此到彼并不需要过渡。
《小团圆》叙事的另一个特点是静态的排列,不追求故事逐步向高潮的发展,文本大写的只是九莉和之雍的真实爱情;结尾有一首《寂寞松林径》及一个相逢梦中的描写,流露了张爱玲文字中极少见的温情,这份真实的暖意传递了张爱玲晚年的真实心态,在梦中依然给爱留有一个席位,“只需要一丝恋梦挂在脸上,就仿佛还是身在人间。”[1]248这如诗般的抒情展示了九莉的内心,她终生始无法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人的评说无足轻重,她是个活在自我中的女子。早年的传奇身世与晚年的深居简出,焦虑而多疑,一个女人的历史就在这种爱与不爱的情感漩涡中荡漾飘拂。
张爱玲选择美国,却不能融入美国社会,不止是生活,更重要的是文化态度,张爱玲活在一种“遗民”文化语境中,因此,她的世界是封闭的,转而追溯古老的东方文学传统。1955-1967年,她的英文创作非常不如意,作品不被美国出版社欢迎;1965年开始重回中文世界,才得到关注。此后十年,她的重心主要在考证《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上。这些年她一直放在心上的就是《小团圆》,这个文本倾注了她全部的人生体验,她对于是否出版该书犹豫不决,一直拖下去希望不了了之,由此可以窥视她的心理矛盾状态。
张爱玲孤独地生活在高度现代化的美国,在远离母语的环境里,用中文书写着属于她自己的历史记忆,以虚构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让家园、青春与爱情在衰老的记忆里鲜活呈现。和许多移民作家一样,张爱玲通过个人叙事,以书写亲情、爱情的片段完成“自我反省”,完成了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认同,缓解了身处异乡的孤独、寂寞与焦虑,确定自我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小团圆》的沧桑感与冷静感来自自身的生命体验和中国历史的大转折,并没有大书旅外作家的离散、漂泊的意蕴,但从中仍可看到海外华文文学作家在凝眸个人历史和自我书写中的边缘的文化立场以及孤独的书写姿态,这也海外华文作家的共同特点。
[1]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349.
An Analysis of Overseas Chinese Writing Traits inLittle Reunion
LI Hui-j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510420,China)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generality and peculiarity of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in Zhang Ailing’sLittle Reunionin terms of its 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 mode,female perspective and its presentation of writing distance and space.And based on this,an analysis is also made of the apperance and change of the trait in Zhang Ailing’s entire literary creation so as to study and evaluate Zhang’s position and unique significance in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Little Reunion;autobiographicality;female writing;overseas time and space
I206.7
A
1674-5310(2011)-06-0109-04
广东省“211工程”三期重点学科建设项目“人文学中心建设——比较文化视野的文学通化研究”子项目(编号FDUFS11-2-030)
2011-10-25
李惠娟(1965-),女,湖南资兴人,文学硕士,现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曾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