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未来的意志
2011-04-12日本朝吹真理子捷译
[日本]朝吹真理子 撰 邓 捷译
热爱未来的意志
[日本]朝吹真理子 撰 邓 捷译
我的思考从这里开始。
每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人的一生会遭遇各种危机。承受绝望,仍积极向上地活着,这种意志是难以具备的。人,总喜欢委身于否定性情绪的方向。
当我自己濒临不可回避的危机时,我读大江健三郎。贴近作品阅读,以自己的想象力将作品打开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执意面对现实的准备。3月11日地震发生之后我又重读大江作品。随时可能发生的事,终于,真的发生了。在难以接受的现实中,虽然找不到如何行动的具体方法,却明白了什么东西不能再向前推进。我一边想要坚定意志持续思考,一边阅读着大江的作品。
今天,我以《新人呵,醒来吧!》这部短篇系列集为中心展开我的话题。这是一部让我强烈感受到贯穿大江作品之整体的希望——热爱未知的未来的意志——的作品。这部短篇集,描写了小名叫做义幺的少年和他的父亲“我”之间的种种危机。
“与智障儿子的共生、与读布莱克诗作被唤起的思考,使我写下了系列短篇。我的动机在于,在今年6月儿子即将迎来20岁生日之际,我想展望我们的,包括妻子和他弟妹们的我们的,昔日和明日的总体。我想写出一本有关这个世界、社会、人类的,交错自己的生死的定义集。”这是与书名同名的短篇小说的开篇一段。智障少年迎来青春期,当他表露出内心的痛苦和悲伤时,“我”应该如何对待?如何维系父子的关系?所有危机,都是个人的,起因于一家的生活。作为“我”的思考的支撑,威廉·布莱克的诗响彻整部作品。
作品中义幺的语言,不仅与“我”引用的布莱克的诗句相呼应,还成为自由突兀的评论。
比如在《跳蚤的幽灵》里,“我”十分不安:“无法将梦作为梦来认识的义幺,哪一天真的做了恶梦,会知道那是梦吗?义幺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梦恐怕是一个‘苦梦’,做这个梦肯定是在我的死后”。
但是,听到义幺对“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不就是梦嘛,做梦嘛!一点儿也不可怕!不就是梦嘛!”“我”又想,即使义幺做了恶梦,也一定会向他自己说同样的话。将不安与绝望一度承担,而又面对未来坚信孩子一定具有自己对抗危机的意志。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未知状态里承担并)爱戴未来的未知的“我”的意志。
义幺的语言不仅具有批评的机能,更与布莱克的诗一样,作为一种预言而存在。预言来自非现在时间的地方,是越出时间的框架,从外面照射进来的语言。义幺的语言,即使被重复,也不是反复过去的语言,而是作为来自未来的语言而发出的声响。
在《天真之歌、经验之歌》里,“我”为了制作追踪废除核武器的市民运动的电视节目,长期离家外出。“我”的不在,儿子义幺理解为父亲死了,因此在家里表现出一些反抗性行为,被回国后的“我”所训斥。两人的关系,出现了一时的断绝,但痛风发作的“我”的脚成为与义幺和解的端绪。曾经在父子之间交换的因痛风而得到的脚的“定义”,成为接通二者关系的通道。下面谨作稍长篇幅的引用。
我痛风发作的时候,义幺刚上中学的智障学习班。体格和体力都比他大得多的父亲,全身被肿胀成漂亮的红色的左脚拇指根所支配,连床单的重量都刺激脚指的疼痛,夜晚只好光着脚睡——没有酒精饮料的浅睡——白天以同样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将一只脚举在空中爬去卫生间。父亲如此软弱无力的日子,刻印在他的记忆里。儿子想尽力帮助可怜的父亲。我在房间过道上爬行,没法让他知道小腿骨是如何疼痛。儿子在我身边,如同追赶离群小羊的牧羊人一样小跑,不料将肥胖笨重的躯体,倒在我痛风的脚上。我哇地尖叫,看到我痛苦不堪的样子,儿子不禁缩成一团,那样子让我错觉到自己平时是一个打骂他的粗暴父亲。这种想法如伤痕一样刻印在我的心里。随着痛风日益平息好转,儿子用轻轻弯着的五根手指头抚摸我仍然肿胀的玫瑰色的拇指根——另一手支撑着身体,以免向前倾倒——对着我的脚问道:好脚?不要紧吗?真的是好脚呢!
义幺每对着“我”的脚说“脚,不要紧吗?好脚,好脚!”那曾经想“尽力帮助可怜的父亲”却反而使父亲“哇地尖叫”的无法挽回的过去,便在这里得到了拯救。通过拯救过去而肯定现在,未来的自己向过去的自己伸出手去。人是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拯救自己的。
在《灵魂如星斗降临、落在脚骨边上》里,“我”为义幺的学校上演的音乐剧《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写剧本,义幺作曲。演出结束后谢幕时,当天充当了“纸糊脚道具里的提词人”角色的义幺满怀信心地大声说:“我要呆在脚里面,谢谢!”看到这一场面,“我”觉得“这正是义幺反过来把布莱克诗作《米尔顿》中的一首,以明确的场景(Vition)展现出来。这是义幺给父亲的定义。”这种瞬间的展现,在系列作品的最后一篇《新人呵,醒来吧!》的结尾的场面(Vition)里也可以看到。义幺要求不要用小名而用本名“光”来称呼自己。孩子这一存在总是内含“新人”的可能性,但并不是只要是孩子就都是“新人”。当孩子自己拥有对抗自身危机的意志时,才会成为“新人”。
“我”为即将成为年轻人的光,以布莱克的诗而祝福。读者可以感觉到,这一视线,以眺望“我”的死后的画面(Vition)而出现。在布莱克原文的声音、引用者“我”的声音、还有义幺的嘹亮的声音中,原文得到反照,如复调音乐一样成为热爱未来的意志的语言,传达给我们读者。
《新人呵,醒来吧!》里义幺的语言,在最新作品《水死》里,作为与义幺对应的人物阿亮曾经说过的话,再次出现在作品里。
《水死》发行于2009年,离《新人呵,醒来吧!》约有四分之一个世纪。
与此基本等价的时间也流逝在作品里。阿亮45岁,到了和《新人呵,醒来吧!》的主人公“我”相近的年龄。
在《水死》里,与《新人呵,醒来吧!》的“我”对应的“长江古义人”,与儿子阿亮之间,发生了别的危机。两人各自怀抱的积郁互相冲突,导致父子关系断绝。
多年从事小说写作的古义人,不得不放弃作为“晚年的工作(Late Work)”的新小说的写作,沉浸于“我的小说生涯结束了”的绝望之中。阿亮也面临着“日益严重”的老化这一新的危机。父子的情形,用古义人妻子千樫的话说,好像“家里两大郁闷的疙瘩”“盘踞着”。一天,阿亮在古义人的友人遗留下的乐谱上用圆珠笔加批,这成为冲突的具体原因,古义人对阿亮两次说出:“你是个笨蛋”。
以后,阿亮和古义人的关系迎来了彻底的僵局。“以听古典音乐,创作相关的自己的音乐(都很短,但可爱)为中心”的阿亮的生活大为改变,对阿亮来说如同语言般的音乐“消失”了。
“阿亮的生活里音乐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因素。一定要保证以自由的意志听音乐(不强制听)的原理。正如必须保证听音乐的自由一样,不听音乐的自由也要得到保证。”
父子的关系陷入更加困难的局面。
在找不到适当想法疏通头绪的情况下,《新人呵,醒来吧!》里义幺的语言,由古义人抄写出来编成“我的台词”袖珍本,作为促进和解的语言再次出现在文本里。制作袖珍本的直接原因,是千樫的癌症。手术前,千樫委托古义人“把你作为阿亮语言写下来的东西抄写出来给我”。这里有可能包含了对两人和解的愿望,但阿亮的阅读、出声的引用应该不是千樫的前提。但是,阿亮通过“热心地阅读”记录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的袖珍本,自我引用,模仿台词使用,从而逐渐恢复和周围人的沟通。这也可以看做以间接的方式和古义人恢复关系的尝试。“我的台词”作为和解的准备而存在,作为在断绝中寻找亲密共处的场所的声音而响彻。
读到阿亮发声念“我的台词”时,我想到了武满徹的话语:“语言是想象的储水池,语言,通过发音不断地给我们提供新鲜的水源。这里的发音意味着一种以(1)理性的、或感觉的;(2)日常的、或非日常的体验为根据的富有唤起力的扩大效果——也即意味着将超过语言容量的意义内容充溢于其中的行为。”(《十一月的阶梯——关于〈November Steps〉的笔记》)
“我的台词”,与其说是话语表达,不如说它更近于发音,好像一种正在敲响通往世界之路的门扉的状态。听起来仿佛是声音的对话。
对“我的台词”的引用,并不是出于要触摸过去的语言的痕迹,而是因为那是从未来照射进来的语言。现在虽然没有和解,但在未来有和解的可能性。阿亮发出的声音是对于真正实现和解的未来的志向。而我想象着,敲门将不断出现在还未写出的新的作品之中。在25年后的《水死》里,阿亮再次把《新人呵,醒来吧!》里义幺说的话作为“我的台词”来朗读,这一构造意味着将过去的语言引用在未来的现在里。但是在《新人呵,醒来吧!》里面,那语言也是来自未来的语言。即使是过去的语言,但也是不拥有过去的时间的语言。这样,在《水死》里,阿亮发音念出的“我的台词”,其语言仍然作为来自未来的语言而起作用。来自过去语言的语言,从未来降临而响彻。“我的台词”(义幺的语言)永远不成为现在,总是以未来的形态而显现。
I106.4
A
1003-4145[2011]07-0088-02
2011-06-08
作者、译者简介:朝吹真理子(1984—),女,日本东京人,作家,2010年日本芥川文学奖得主。邓 捷(1969—),女,湖北江陵人,东京大学文学博士,关东学院大学文学部比较文化学科副教授。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