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技术危机与世界意识
2011-04-09舒红跃
舒红跃,陈 俊
(湖北省道德与文明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62)
现代技术危机与世界意识
舒红跃,陈 俊
(湖北省道德与文明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62)
现代技术从表面上看是“科学”技术,但实际上是一种以利润为指向的资本化的技术,以“科学技术”面貌堂皇出现的现代技术实际上只是“经济的技术”、“资本的技术”。像人类所有其他实践世界一样,技术世界也是以生活世界为前提的。现代技术危机的根源在于人们生活世界的危机,现代技术危机的克服也只有回到生活世界才有解决的可能与希望。如何克服现代技术的危机?世界意识的建立,技术设计的人性化,这是从技术与生活世界相关性角度反思技术所得出的结论。
现代技术;危机;世界意识
面对越来越多的现代技术,人们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人类物质生活水平和整个文明程度的提高是建立在现代技术的基础之上的;另一方面人类目前所面临的很多问题,如劳动的异化、人的片面发展等,即使不能完全归诸于现代技术,但也与它有莫大关系。为了克服技术的危机,人们提出了很多有益的建议和对策。技术之本质在于技术与生活世界的相关性,技术是生活世界的物化与聚集,技术问题之解决,应从技术与生活世界的相关性入手。回归生活世界,树立生活世界意识,也许是走出现代技术危机的一条有效途径。
一、现代技术:利润指向的“科学”技术
“技术是物化为人造物的技术”,“是对生活世界和组成这一世界的诸要素和关系的聚集与反映”[1]42。生活世界由不同要素组成,传统社会,或前工业社会生活世界诸要素“众生平等”,其中没有哪一个要素占据绝对统治地位,没有哪一个要素能够排斥其他要素唯一地决定生活世界的性质与面貌,每一个要素都与其他要素一起共同地与互补地决定人的生活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这一切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改变了。资本主义是在社会、历史、经济和文化条件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除了生产力的发展已经达到一定水平这一必要条件之外,还有文艺复兴运动所倡导的人本主义,启蒙运动所宣传的理性主义,新教改革所提倡的天职观念,以及欧洲特有的地理条件等。尽管影响和制约资本主义形成的因素很多,但最后形成的是一个资本或经济理性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追求的最高目标是利润。对利润的追求或利润的最大化有很多途径,最基本、最重要的手段是提高劳动生产率和节约劳动成本。正是在提高利润水平这一本能的驱使下,资本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找到了提高生产效率、节约劳动成本的最有效手段,那就是把技术与科学结合起来,把科学发现、科学成果和科学知识运用于具体的工艺生产工程。“自19世纪末叶以来,标志着晚期资本主义特点的另一种发展趋势,即技术的科学化趋势日益明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始终存在着通过采用新技术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制度上的压力”[2]62。技术与科学的结合,并非个别资本家的兴趣和爱好,而是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上的压力,是资本追求利润的必然结果。
由于资本对利润的渴望,科学改变了自己在世界中的地位和存在方式。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所起作用甚微,对生活世界其他要素影响不大,传统技术身上科学的“含金量”非常低。从古希腊一直到工业革命,科学与技术是分离的,近代以前的科学其实是哲学,它追求的是真(理)而非效用,追求的是在理论上解释世界而不是如何提高改造世界的功效。近代以前的科学家(哲学家)不懂也不关心技术,他们对如何“应用”科学即把科学的知识用于制作物质器具和提高生产效率没有兴趣。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人员”如工匠和农夫,由于文化程度上的差异和不同阶层之间的隔阂,他们对科学家(哲学家)的理论既谈不上理解,更谈不上“应用”,无法把已有的科学理论和知识“应用”于他们的技术生产过程。
一直到17和18世纪,大多数技术发明仍然是由业余爱好者在日常生活之中,而不是由专家学者在实验室之中做出的。“不具备技术知识也可以做出发明这个事实,说明了日常生活经验在实验上同技术是何等的接近”[3]72。在工业革命之前,传统技术是一种感性的经验技术。经验技术面向常人,以常人的日常生活为取向;常人熟悉这种技术,对这种技术感兴趣,做出新的发明是顺理成章和水到渠成的。相反,现代技术既是一种经济(的)技术——需要大量资金,也是一种科学的技术——需要大量的科学知识作支撑,现代技术的发明和创造逐渐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匿名、所需资金甚微,但与生活世界关系密切的经验性技术即使不是不可能也变得越来越罕见。作为经济的技术,现代技术不可能由常人有意无意之中做出;作为科学的技术,现代技术不可能在人们的日常活动之中诞生,它只能产生于需要大量资金、充满各种精密仪器、运行条件受到严格控制的实验室之中。技术的发明创造从常人匿名活动的产物变成了专家学者拥有专利的产品,技术活动从经验和感性的日常活动变成了受制于资本的理性的科学活动。技术的源头仍在生活世界,但现代技术表现出一种远离日常生活的倾向,它是从“外面”即实验室“应用”于大众生活的。
技术发明创造的基地之所以会发生从日常生活世界向实验室的转移,首先是因为技术发明创造的原因发生了改变:经验技术是生活指向的,解决的是日常生活和工作之中的具体问题;现代技术是利润指向的,解决的是提高生产效率、缩短劳动时间、节约劳动成本等抽象问题。“传统的工匠活动遵循的是经验规则,这些规则是根据具体现实得出来的。相反在工程科学中,技术可能性的范围是通过有意识地同直接给予的实际情况保持一定的距离,依靠一般理论思维而全面地扩展的”[3]32。技术的“科学转向”意味着技术从解决生活世界的具体问题走向解决一般的抽象问题。传统技术产生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和形成的条件是具体的,感兴趣的是“此”时和“此”地,所需解决的问题依赖于日常生活的具体需要,因而需求是多样的,制作是少量的。与此相反,现代工程技术人员摆脱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偶然性问题与需要,要求他们解决的不是与具体情景有关的此时、此地的问题。只有与日常生活保持一定距离,工程师才能把个别和具体的问题变成一般和抽象的问题,并按照科学的方法去解决它们。一旦技术设计脱离日常生活世界,设计就成了独立的设计和抽象的设计。
表面上看,现代技术是一种“科学技术”。但是,由于当今社会是一个资本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现代技术之所以能够被发明和创造,之所以能够不断地被改进和发展,主要原因在于资本对利润的追求,在于现代社会以经济利益为旨趣的价值取向。以“科学技术”的面貌或桂冠出现的现代技术实际上是“经济的技术”、“资本的技术”。然而,一旦经济的或资本的技术以科学的技术作为自己获得最大收益的主要手段,把科学的技术推向人类历史舞台的中心,现代技术的特点就不仅取决于以利润为指向的“经济理性”,而且取决于处处渗透在现代技术之中的“科学理性”,特别是受经济理性支配的科学理性。所以,现代技术之危机在于它是一种以利润为指向的过度科学化的技术,在于现代技术在其发明和创造时就已割裂了生活世界,主要聚集和反映生活世界之中能够给人带来功利性,并且主要是给资本带来最大利润的工具理性。现代技术虽然叫做“科学技术”,但不是因为科学能够给人们带来他们所希望的真和善,而是因为科学技术是提高劳动效率、节约劳动成本,从而增加资本利润的最有效手段。只要受制于资本,只要现代技术产生时就已阉割了生活世界,人类就难以走出现代技术之危机。
二、回归生活世界——克服技术危机的一条有效途径
技术世界,像人类所有其他实践世界一样,都是以生活世界为前提的。作为人类有意识的目的成就,技术发明和技术的世界与生活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生活世界凭其自身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它始终已经存在,并且还将存在下去。与此相反,每一种由人类(个别地或共同地)形成着的东西和已经形成的东西,本身都是生活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不论是科学家、工程师或其他工作者,如同一切由别的生活目的或职业目的结合在一起的人们一样,只注意到我们自己的目的和工作的地平线。不管生活世界有多大,都是工程技术人员在其中生活、工作的世界,是他们全部工作所归属的世界。对于工程技术人员,“不管他们利用多少生活世界中的东西……生活世界本身并不是他们的主题,并不是作为在每个场合预先给予他们的世界,并不是作为以后他们着手工作的世界。因此整个看来,他们的主题并不是由存在者构成的宇宙,后者……构成一切特殊的计划,目的,以及更高层次上的目的地平线和有目的的工作的地平线的基础”[4]559。当工程技术人员在设计、制造和生产技术产品时,他们总是处于他们特有的职业态度和职业视野之中,总是在他们的职业视域之中进行设计和生产。更进一步,当他们以职业的态度和责任进行深入思考时,总是将他们职业的视域“作为具有优越的普遍的有效性的地平线,即作为他的职业兴趣的现实的地平线而具有。其余的世界,世界全体——它作为世界全体当然将全部人类目的构成物纳入自身之中——则处于他的兴趣之外”[4]559。生活世界的全面的普遍的存在,处于职业视野中的工程技术人员是不予考虑的。生活世界视域的缺乏,既是现代科学危机发生的根源——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已做出了充分的说明,也是今日技术危机发生的根源。
在技术与生活世界的相关性之中有一个“悖论”:一方面技术是人类生活世界的物化,合理的技术应该是生活世界中所有有益于人类健康和全面发展因素的聚集;另一方面,技术一经产生,它只能是对生活世界某些方面的聚集和反映,并且主要是技术生产者生活世界的聚集和反映。这一悖论在经验技术时期并不突出,一是因为传统社会技术生产者的生活世界与使用者的生活世界基本上是同质的;二是因为传统社会生活世界诸因素没有哪一个具有绝对的支配地位,生活世界各要素在工匠生产的技术产品中大多能得到聚集和反映。在现代技术中技术与生活世界的悖论越来越突出。与传统工匠的职业生活与日常生活基本上融为一体相比,现代工程技术人员的职业生活——现代技术的设计、制造与生产——与日常生活是两个不同的、具有隔阂的世界。与传统社会生活世界各要素“众生平等”相比,当今社会是一个被割裂了的社会,各要素之间不再保持“温情脉脉”的平衡关系,资本和它最有效的工具(科学)成为当今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两大因素,生活世界其他要素能否生存和如何生存取决于资本和科学两大霸主的取舍。现代技术问题的根源就在于生活世界的割裂,就在于技术与生活世界相关性的“悖论”。
资本主义社会的目的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在资本眼中,人类社会的一切要素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都是自己获取利润的手段,唯一的不同在于它们获取利润的效果不一样。资本统治的必然结果是(生活)世界意识的丢失,而世界意识的缺失必然导致技术之危机。“近代思想的世界失落乃是由于,客观主义的科学彻底不顾存在者的透视性的、受处境限制的显现,也即不顾存在者嵌入被给予方式和境域之中的情况。世界整体因此仅仅还被把握为对象总体,而不是被把握普遍境域——胡塞尔现在称之为生活世界”[5]147。经验技术时期,生活世界诸要素没有一个具有决定性的和支配性的影响,工匠在制作和生产物质器皿时必须根据情景的不同尽可能多地考虑到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经验技术身上聚集着“天地神人”四重整体,工匠在生产技术产品时要考虑到生活世界方方面面的情况,要顾及自然、社会、人文、经济、宗教甚至迷信各种因素。今天的工程技术人员在设计、制作和生产技术产品时,把技术产品看作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更多”、没有自己的“世界”的冷冰冰、孤零零的器具。事实上,任何一种技术产品都是一种透视性的、受处境限制的显现,总是显现为一种比纯粹技术产品的“更多”,总是涉及技术对象的“内在的地平线”和“外在的地平线”。
“就意识来说,个别的东西并不是单独存在的;对一个事物的知觉,是在某个知觉域中对它的知觉,而且,正如在知觉中的个别事物只是通过‘诸可能的知觉’之敞开的地平线才有意义一样,只要真正被知觉的东西是‘指示’协调地属于它的知觉上的可能的呈现之系统的多样性,那么这个事物仍然还有一个地平线;与‘内在的地平线’相对的,正是作为事物领域之中的事物的‘外在的地平线’;而事物最终指示整个的‘作为知觉世界的世界’”[4]196。对于技术产品,一方面它具有“内在的地平线”,总是属于一定的知觉场,可以从多个方面加以理解,具有多方面的性质、构造或属性;另一方面,它又具有“外在的地平线”,最终指向整个世界,这一世界不仅包含技术产品自然的和物理的性质,也包含构成这一技术产品的社会的和文化的属性。对于技术的“世界意识”,要求我们把技术看作是生活世界的聚集,看作生活世界之中自然、社会、传统、历史、文化各个方要素的聚集与物化。如果在理解技术时不具备(生活)世界意识,看不到技术(产品)与世界的相关性,我们就不可能走出(现代)技术的危机。
“在一切经验和思想中,甚至在人的世界生活的一切活动中,作出其成就的精神功能(这是这样一种功能,通过它,经验世界作为存在着的事物,价值,实际的计划,工作等等的恒常的地平线,对我们一般总是具有意义和有效性),因此,就可以清楚理解,一切客观的科学,恰好是缺少有关这种最根本东西的知识:即缺少关于那种一般能使客观知识的理论构成物获得意义和有效性,由此才能使它获得由最终根据而来的知识之尊严的东西的知识”[5]144。生活世界是一个人所“成就”的世界,由人所成就的世界不仅属于人,而且为了人。若要走出技术的危机,必须回到人类所生活的世界,从现实生活世界出发来解决人、人的生活、世界与技术的矛盾与纠纷。是人而不是技术应该成为价值的最终根源;是人的最优发展而不是生产的最大化应成为所有生产的标准。而何谓人的最优发展?人的最优发展应该是人的自由、全面、健康和协调的发展。人的自由、全面、健康和协调的发展是技术发展的最终目的,也是最高目的。现代技术是工程技术人员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创造的。局限于职业视野的工程技术人员很难具备世界视域,很容易从自己的职业目的出发设计和开发技术产品。生活世界的始源性和奠基性提醒我们,工程技术人员不能完全陷入工程或技术思维之中,要意识到自己在成为工程师之前首先是人,是人类生活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员,要时刻意识到生活世界的存在,要意识到自己的职业世界仅仅是生活世界的一部分。生活世界是工程技术人员之为工程技术人员的前提。只有具备生活世界意识,在从事技术发明创造的过程中时时刻刻意识到生活世界和生活世界丰富多彩的诸多因素的存在,不企求把生活世界某些甚至某个方面当作整个生活世界存在的基础和标准,工程技术人员才能给自己的事业找到一个本真而非歪曲的源头。如果工程技术人员在技术设计和生产过程中具备生活世界意识,意识到生活世界是一个由人所成就的并且属于人的世界,能够以人的全面、自由和健康的发展为旨趣,那么现代技术危机不是现代技术的终结,而是现代技术的完成。要想做到这一点,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就是加强工程技术人员与哲学家的交流与对话。
[1]舒红跃.技术与生活世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M].北京:学林出版社,1999.
[3]F·拉普.技术哲学导论[M].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
[4]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5]黑尔德.世界现象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B089.2
A
1001-4799(2011)06-0030-03
2010-05-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08BZX024;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资助项目:2010 Y 003
舒红跃(1964-),男,湖北鄂州人,湖北省道德与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员,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西方哲学和科学技术哲学研究;陈俊(1976-),男,湖北孝感人,湖北省道德与文明中心研究员,湖北大学哲学学院讲师,哲学博士。
朱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