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段革命孕育于长时段文明积淀——辛亥首义远因探究
2011-04-08冯天瑜
冯天瑜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短时段革命孕育于长时段文明积淀
——辛亥首义远因探究
冯天瑜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辛亥革命是一次比较完全意义上的近代性民主革命。这样的革命,只有在近代文明达到一定程度的条件下方有可能发生。考察短时段的辛亥首义须放眼较长时段的湖北新政。湖北新政之“兴实业”,使武汉拥有一批官办军事及民用工业企业,从而为辛亥首义的成功提供了较为雄厚的物质基础;“练新军”,造就了一支既区别于旧式武装,又有别于北洋新军,基本为革命党掌控的精锐之师,以致辛亥首义成为一次革命党人在大城市发动的新军起义;“办文教”,培养出有别于旧式士大夫,具有放眼世界的强烈爱国主义精神、效法西方的迫切改革愿望、深怀救国拯民强烈责任感及使命感的湖北新式知识群体,为辛亥首义造就了骨干力量。张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其主观目的在于维护清王朝和纲常名教,客观上却使“新政”的种种举措推助了革命,实为“种豆得瓜”。孙中山曾称当年主持湖北新政的张之洞为“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这是将短时段革命的深层动因归之于长时段近代文明积淀的卓见。
短时段;长时段;辛亥首义;湖北新政;近代城市文明
中国历史上多次发生农民起义及贵胄夺权,这些暴烈的事变,虽导致“改朝换代”,却并未触动社会形态的基本面,地主所有制的自然经济与宗法君主专制政治一仍其旧。而辛亥革命则另成格局,它引发国体、政体的更化,是一次比较完全意义上的近代性民主革命。这样的革命,只有在近代文明达到一定程度的条件下方有可能发生。而20世纪初叶中国的某些地区,如辛亥首义爆发地湖北及武汉,便大体具备此种条件。辛亥年秋季的新军起义,发生在近代文明(机器工业、铁路枢纽、航运中心、新式学堂、新式传媒、洋操军队)及近代人群(工商资本家、产业工人和手工业者、知识分子、自由职业者、新军官兵)聚集的大都会,是一次大规模的近代城市起义,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近代性政权方有建立的基础,并能以共和宪政号召天下,各省纷起景从响应,正所谓:“武汉义旗天下应,推翻专制共和兴。”[1]31此诚为首创性义举,故史称“辛亥首义”。人们不禁问:辛亥革命何以成功于武昌?辛亥首义爆发的历史依据何在?
一、考察短时段的辛亥首义须放眼较长时段的湖北新政
辛亥首义当然是20世纪初叶十年间革命党人艰苦卓绝的宣传工作、组织工作的结果,然其深广的物质及人才基础,却是在较长时段由湖北新政造就的近代文明所奠定。
费正清(1907—1991)编《剑桥中国晚清史》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论点:
最好是把辛亥革命理解为二十世纪社会革命中的1900—1913年阶段,不应仅仅看做是整个政治变化的1911—1912年阶段。其次,根据这种广义的概念,革命者的重要性远远不是象旧说法所认为的那样。[2]517
主张将辛亥革命史追溯到1900年以来(约为清末新政时期)发生的社会变化,此说有理,但还应当扩大视野。
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的代表学者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 1902—1985)提出历史研究“时段”理论,即区分地理时间(长时段)、社会时间(中时段)、个体时间(短时段),又将三者分别称为“结构”(structures)、“局势”(conjunctures)和“事件”(evenements)。主张重视地理时间(“结构”)、社会时间(“局势”)对历史进程的深远影响,个体时间(“事件”)为结构与局势所左右。而传统史学较多注目于“个体时间”,主要用力于重大政治事件、外交活动、军事征战等“短时段”事变的研究,这显然是有缺欠的。今日我们考辨辛亥首义,必须超越狭隘的政治史观,将视野投射到近代社会转型全貌,从结构、局势、事件的辩证关系探索这一历史事变的生成机制。
考察辛亥首义,当然需要细致入微地梳理1911—1912年间发生的“短时段”剧变,但还须追究其背后的“中时段”社会结构造成的久远影响,考察1860年代汉口“开埠”以来,尤其是考察1889年张之洞(1837—1909)总督两湖、主持“湖北新政”以来20年间的社会变动,考察兴实业、办文教、练新军等诸多近代化事业造成的经济、社会及观念形态的深刻演化;还要考察辛亥首义之后错综复杂的政情演绎与社会变迁,从而在既宏阔又精微的历史视野下,辨析辛亥首义史的启承转合。
如果说,湖北及武汉实现文明的近代转换,1860年代发端的“汉口开埠”是第一契机,那么,19世纪末、20世纪初展开的“湖北新政”,则是第二契机。本文着重论述“湖北新政”。
“新政”,一般指对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方面进行革新的运动,多指由政府启动的自上而下的变革,常被论及的有“同治新政”、“清末新政”、“罗斯福新政”等。
“清末新政”指庚子国变以后,清王朝为拯救危亡实行的一次革新努力,开端于1901年1月29日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名义下诏变法,1901—1905年间又颁布一列“新政”上谕,主要内容有:(一)裁汰制兵防勇,设练兵处,编练新军;(二)设立商部,振兴商务,奖励实业;(三)废除科举,设立学堂,奖励留学;(四)改革官制,设外务部,整顿吏治。清末新政的朝中主持者是慈禧太后和庆亲王奕劻,实际操办的封疆大吏为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两江总督刘坤一与湖广总督张之洞遵旨于1901年5—6月联衔会奏的“江楚二督变法三疏”(出自张之洞手笔),是清末新政的纲领。刘坤一1902年去世,清末新政参预最深的是张之洞与袁世凯。
清末新政上承1860年以来的洋务运动诸举措,又汲纳1898年戊戌变法的某些政改内容,运行于1901—1911年间,要者为推进经济自由发展,启动现代社会运作架构的建立,其程度虽皆属有限,但仍然是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阶段。
至于“湖北新政”,可视为清末新政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时段上跨洋务运动晚期,延及清末新政全程,指张之洞督鄂(1889—1907)及之后几年,共约20余年(1889—1911)。此间,修铁路、建工厂、练新军、办学堂,湖北武汉形成耸动中外视听的格局。张之洞颇以在湖北推行“新政”自负,并极为珍惜湖北新政成就,惟恐自己离鄂后,继任者改弦更张,令新政衰亡。据后任湖广总督陈夔龙追忆,光绪三十三年(1907),张之洞“以鄂督入值”,朝廷派赵尔巽继任湖广总督,赵尔巽甫任,即上奏更改张氏政策,张氏大为不满,约见袁世凯、陈夔龙。据陈夔龙记述,约见间,张之洞甚为恼火地对袁世凯讲:
君言我所办湖北新政,后任决不敢改作。试观今日鄂督所陈奏各节,其意何居。且其奏调各员均非其选,不恤将我廿余年苦心经营缔造诸政策,一力推翻。[3]
陈夔龙的这一笔记文字,除彰显张之洞护卫自己治鄂成就的急切心态外,也说明“湖北新政”在清末已是常用短语,张氏本人熟用之,袁氏、陈氏均予认可。
清廷亦将“新政”视作张氏的丰功伟绩。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日(1909年10月4日)张之洞病逝,八月二十三日(10月6日)内阁奉上谕,颁布祭文,赞颂张氏“凡所设施,皆提倡新政,利国便民”[4]。宣统元年十二月,四川总督赵尔巽奏请将张氏“宣付史馆”,内称张氏“近年推行新政,广厉学官”[4]。
“效西法图富强”的“湖北新政”,规模较阔大、影响力较深广,其直接后果,便是为辛亥首义爆发准备了人才的、物质的前提。因此,探究辛亥首义必须考察湖北新政。
张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所涉甚广。1909年张之洞辞世,时任蒙古副都统的吴禄贞奏请于湖北省城捐建专祠,奏文中将张氏在鄂业绩概括为“学政”、“军政”、“实业”三方面[4]。立宪派人士论及时务,也说:“今日大政,以理财、练兵、兴学为最急。”[5]
故以兴实业、练新军、办文教三者概括“湖北新政”的主要内容,既符合新政运作的实际,也与当时朝野的表述相一致,而且恰恰是这三方面的近代文明积淀,为辛亥首义奠定了基础。
二、湖北新政之“兴实业”
振兴实业是“湖北新政”的基础,它给湖北的社会生活带来深远影响。同其他洋务派官僚一样,张之洞开始兴办近代工业的主要目的是制造枪炮武器,以实现清军装备的近代化。后来,张之洞又逐渐认识到,“中国岂能以兵存,仍是以商存耳”(《光绪二十七年电樊云川》,《张文襄公牍稿》)。于是试图建立“自相挹注”的工业体系,较广泛地致力于以“求富”为目标的“振兴实业”。在张之洞任内,湖北建成的官办军事及民用企业,主要有以下几个。
(一)中国及亚洲第一家钢铁联合企业——汉阳铁厂
1889年张之洞由两广总督调任湖广总督,随即将在广州筹设的铁厂迁往湖北。光绪十六年(1890)在武昌宝武局公所设铁政局,次年迁武昌三佛阁,湖北补用道、福建龙溪人蔡锡勇(1850—1896)为总办,主铁政局事宜。
1891年初,汉阳铁厂在汉阳龟山北麓动工兴建,经过近3年的施工,于1893年10月建成,1894年5月投产。汉阳铁厂规模宏大,共分贝色麻钢厂(即酸性转炉)、西门士钢厂(即碱性平炉)、钢轨厂、铁货厂、熟铁厂、铸铁厂、打铁厂、机器厂、鱼片钩钉厂等4个大厂,6个小厂,机器从英国订购,聘用外国技术人员40多人。招雇中国工匠3000多人。汉阳铁厂一昼夜出铁50~60吨,不仅是晚清中国唯一的机器炼铁厂,也是当时亚洲规模最大的钢铁企业,有“亚洲第一雄厂”之美誉,其技术装备领先于整个亚洲,与当时欧洲最先进的炼钢技术相比只差10年。
蔡锡勇与曾任汉阳铁厂总办的李维格(1855—1918)先后主持厂务,罗森堡人吕贝尔(1864—1950)任汉阳铁厂总工程师,负责铁厂技术工作,颇有贡献。
汉阳铁厂的建成投产,曾引起欧美及日本等外国人士的高度关注与积极评价,尤其是当时尚未拥有大型现代化钢铁企业的日本,知道消息后马上要求派人前来参观考察。1905年,汉阳铁厂经过改造,拥有30吨平炉6座,日产250吨高炉1座,不仅产量进一步提高,质量也被欧美专家称为精品,国内正在修建的6条铁路均来订购钢轨,产品还远销欧美、日本、澳洲和南洋群岛。1896年改为官督商办,由盛宣怀接手,湖北大冶铁矿、江夏马鞍山煤矿归并到汉阳铁厂名下,并投资开采江西萍乡安源煤矿。1908年3月,经清政府批准,汉阳铁厂与大冶铁矿、萍乡煤矿合组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成为亚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盛宣怀(1844—1916)任总理,李维格(1855—1918)任协理。清末民初的几十年间,中国钢铁产量的九成以上出自汉阳铁厂及后继的汉冶萍公司。
(二)湖北枪炮厂
在建设汉阳铁厂的同时,张之洞于1890年将在广州筹建的枪炮厂移往湖北汉阳,与汉阳铁厂合署办公,亦由蔡锡勇主持,随即添购设备,在紧邻汉阳铁厂的龟山西边破土动工,1894年初步建成,定名湖北枪炮厂,蔡锡勇任总办,1895年开工生产,始与汉阳铁厂分离,到1898年先后建成造枪厂、枪弹厂、铸炮厂、炮弹厂、钢罐厂、火药厂等。该厂机器设备是通过清朝驻欧洲使臣许景澄从德国著名的军工企业克虏伯公司订购的,中间又几次更新设计,技术设备在当时属于世界先进行列。枪炮厂初有工匠1200多人,到1904年发展到4500多人。该厂能制造毛瑟枪和克虏伯快炮,其中所造德国1888年式改良5响毛瑟枪,口径7.9毫米,就是清末民初饮誉全国的步枪“汉阳造”。该厂1895年时每月产枪500枝,子弹10万多发,炮弹7000余枚,后来生产能力又有提高。
1907年,张之洞鉴于湖北枪炮厂分厂林立,厂各有名,已非“枪炮厂”名称所能概括,报请朝廷批准改为汉阳兵工厂。到1909年,汉阳兵工厂生产的武器弹药,计有马、步快枪130658枝,各种炮986门,枪弹61776554颗,炮弹989484枚,各种炮架905副,炮弹壳、碰火、底火971671枚,炮器具各种钢坯44.6万多磅,无烟枪炮药27万余磅,硝镪水200余万磅。所产枪炮弹药除装备湖北新军外,一部分拨解北京,一部分协济外省。常年经费由起初白银36万两增加到80多万两。总计该厂从开办到1906年共耗银784.6万两,主要来源于汉口、宜昌海关洋税,汉口淮盐厘金、宜昌川盐厘金、湖北米谷厘金、宜昌鸦片税、湖北鸦片过境税等。其创办经费之巨、机器之新,与江南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天津机器局等相比,均驾而上之,是清末民初最大规模的陆军兵器工厂。
(三)纱麻丝布四局
在汉阳兴建炼铁厂和枪炮厂的同时,湖北当局又开始在武昌兴办机器纺织业,先后建成纱麻丝布四局,又称湖北纺织四局,为官办纺纱、织布、缫丝、制麻4个机器纺织厂的合称。
纱麻丝布四局初为官商合办,后改官办,1902年招商承租,交粤商应昌公司经营,产品牌号商标不变,由承租者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企业所有权仍属官方,官方派人监督,按照承租协议收取租金,经营上曾一度颇有起色,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企业被迫停产。以后又由大维、楚兴、民生等公司承租经营。纱麻丝布四局为湖北纱、布、丝、麻4种机器纺织业的发端,武汉成为清末民初仅次于上海的纺织业基地。
(四)武昌造币局
1893年湖北当局援引广东成案,奏准在武昌三佛阁街设立湖北银元局,仿照外国铸造银元。银元因由政府统一铸造,同一造币厂所铸同一批次银元,成色、重量与面值一律,免去了以前银两流通必须经过公估局批估,不同地方不同成色的银两结算需要换算的麻烦,大大便利了异地大宗贸易的进行。又设湖北铜币局,设备在清末为全国之冠,1905年全国有铜币局15家,机器864部,其中湖北铜币局一家就有机器150部。1910年,湖北银元局合并湖北铜元局,改称武昌造币局。
除上述企业外,武汉地区由官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的新式制造业,规模与影响较大的还有:建在武昌的白沙洲造纸厂、南湖制革厂、下新河湖北毡呢厂、兰陵街湖北模范工厂;建在汉阳赫山的湖北针钉厂、湖北官砖厂;建在汉口的机器焙茶厂、谌家矶造纸厂、桥口贫民大工厂,等等。
根据相关研究估计,清末武汉地区官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的新式制造业约20多家。经过将近20年的惨淡经营,“费无量数之苦心,经无量数之痛苦,铢积寸累”[6]2,湖北终于以一隅之地,耸中外之视听,成为与李鸿章、袁世凯控制的北洋系统相并列的又一个洋务建设新中心。张之洞的势力亦“由武昌以达扬子江流域,靡不遍及”(《文襄公大事记》,“张文襄在鄂行政”)。
湖北新政所奠定的工业基础,使武汉三镇,尤其是汉阳成为战略形胜。与武昌、汉口隔江相望的汉阳,有当时全国最大的钢铁厂、兵工厂和一些附设工厂,为兵家必争之地。湖北革命党于武昌起义的翌日即发动汉阳驻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第四十二标第一营响应,该营于10月11日即占领瑞澂逃登楚豫舰后,曾派建威、湖隼两鱼雷艇前往汉阳,企图控制兵工厂,他认为:“此厂得可保全,则亦大局之幸。”(《近代史资料》1954年第1期,第54页)清廷邮传部尚书盛宣怀10月15日致函荫昌,表示将重赏守护汉阳的清军将士,“为保汉阳铁厂、枪炮厂愿出重犒”[7],足见清方深悉拥有钢铁厂、兵工厂的汉阳战略地位之重要。然而,武昌起义后,汉阳驻军很快反正,清方保住汉阳,控制兵工厂的企图化为泡影。而湖北革命军(民军)能够在江汉交汇处与清军主力周旋四十余天,为各省响应创造条件,也与武汉拥有近代工业,尤其是拥有近代军事工业,可以较长时期支撑革命战争直接相关。
三、湖北新政之“练新军”
改革军制、编练洋械洋操的新军,是张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的一项重要内容,被张氏称之“身心性命之学”[8]。
张之洞出任山西巡抚、两广总督时期,即注意整顿军队、提升军力。甲午战争中国陆海军全面溃败,给国人极大刺激,张之洞更由此认识到军政改革不可缓。1895年暂署两江总督之际,张氏指出,甲午战争日本取胜,原因在于日本“用兵皆效西法”,而中国则只袭其皮毛,他指出:
向来各省所习洋操,不过学其口号步伐,于一切阵法变化,应敌攻击之方、绘图测量之学全无考究,是买椟而还珠也。[9]1005
有鉴于此,张之洞力主“一变旧法”,采用西法练兵,并计划在江南“拟练万人为一军”,其办法有三:一是募洋将管带操练;二是遣员弁出洋学习;三是各直省各设陆军学堂。“三途之中,以用洋将管教练为最速,以出洋学习功夫为最实,益处为最广,而中国自设学堂亦可相辅而行”[9]990~992。可见,张之洞考虑的,已不仅是武器装备与技战术的改进,更包括军事制度的变革、新式军事人才的培养。他的此类构想,首先实施于暂署两江总督期间的编练江南自强军,返回湖广总督本任后,更践行于湖北新军的编练。
清朝的军制,前期为八旗、绿营,咸丰、同治年间镇压太平军、捻军则依赖由地主团练扩充而成的湘军、淮军、毅军,此种军队称之“练勇”、“防营”等等。这些旧式武装,到了清末已趋腐朽,在中日甲午之役中一触即溃。此后,“一时内外交章,争献练兵之策”(《清朝续文献通·考兵考二》),清廷只好仿照新法增设新军,其中最早出现,实力又较强的,是袁世凯编练的“新建陆军”和张之洞暂署两江总督时编练的“江南自强军”。
光绪二十一年(1895),张之洞由两江返任湖广总督,带回洋操护军前后两营五百人,张彪、岳嗣义分任管带,聘德国人贝伦司多尔夫为总教习,组建湖北护军。继而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到光绪三十三年(1907),用5年时间创建湖北常备军,这便是俗称之“湖北新军”。这支军队,其“新”表现在如下诸方面。
(一)招募对象变化
为了建立掌握洋枪洋炮的新式武装,湖北新军对入伍者的年龄、体格、籍贯、出身、文化程度都有一定要求。招募条件约为:(1)身体强健;(2)“不为非”、“无一切过犯”;(3)沙汰兵痞,“专择士农工商之家安分子弟”[9]1509,或素有恒产者;(4)“实能识字、写字,并略通文理之人”[10]1618。
选取有一定文化水准的人入伍,这种做法在中国军制史上是空前的。1902年,湖北新军中“识字者约可得半,至营官、哨官、哨长,绝无不识字者”[10]1516。如工程营,规定入伍者为20岁以下的识字者。其他各营的入营士兵,也必须有一半识字。当时科举已经停废,一般士子只能另谋出路。家庭环境好的,往日本等国留学,其次投考省城学堂,没有钱的就投入新军当兵。所以这时读书识字者投入新军,已然成风,昔日“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习尚为之一变。朱和中在《革命思想在湖北的传播与党人活动》一文中说:“清例当军官不容易,即先当兵。由吴禄贞之介绍入营者,前后三十余人,均由予等所请求,且大半为秀才。从前秀才当兵为希有之事,数月之间,已成为一种风气矣。”[11]531~532
湖南宁乡人章裕昆1907年7月到湖北新军第四十一标第三营前队当兵,应募时要做文章,作文题目为《明德新民》[12]8。当年读书人入新军,正所谓“男儿无路请缨,须当有怀投笔”。
湖北新军又规定募兵以本省人为主要对象。一营一队,选募一府一县之人充之。张之洞认为江北德安、安陆、荆门、襄阳、郧阳数府之人较魁梧强劲,故多从上述地方募兵。入伍士兵,以3年为期,期满即令退伍。为提高官兵的荣誉感,士兵退伍时,督抚亲自到营中奖勉,享以羊酒,用红花鼓吹送出营门,到家时地方官吏如法欢迎。
(二)军队管理近代化
新军管理机构为光绪二十八年(1902)设立的营务处。营务处下设参谋所,由藩司兼总办;执法所,由臬司兼总办;督操所,由粮道兼总办;经理所,由盐道兼总办。张之洞还把自己的亲信张彪安排为四所的帮办。
光绪三十年(1904),清改官制,中央设陆军部和军咨府,各省设督练公所。督练公所的督办,规定由督抚或将军兼领,负责整饬全省新旧营伍。湖北巡抚此时已废,将军远在荆州,督办一职由总督兼任。督办下设军事参议官一人。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一月,营务处改组为督练公所,分设兵备、参谋、教练三处,仍由司道分任总办、帮办、提调等职。宣统二年(1910),督练公所改组,兼职改为专任,铁忠任军事参议官兼兵备处总办,吴鸿昌任参谋处总办,刘邦骥任教练处总办,刘锡祺任正参谋官。
1898年张之洞委派姚锡光、张彪、吴殿英、黎元洪等,组成中国第一批赴日军事考察团,出访日本长达半年。该团由日本外务省和陆军省参谋部接待,考察内容除军事制度外,重点是观操,学习日本先进的战略战术及治军手段[13]。吴殿英考察回国后,首先把张之洞“忠君爱国,御侮自强”的练兵理念贯彻到强军练兵中,重点就是抓“选将募兵”,规定将领必须有良好的文化素质和军事修养,将领选拔多取自武备学堂学生和回国军事留学生。
(三)多兵种合成的从镇(师)、协(旅)、标(团)到营、队(连)、排、棚(班)的垂直编制
清末新军编制,“镇”相当于师,“协”相当于旅,“标”相当于团,“营”即营,“队”相当于连,“排”即排,“棚”相当于班。新军官制共分九级,计提督(提台)、总兵(镇台)、协统(协台)、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九级。九级之外,尚有外委。
镇、协都由多兵种(步队、炮队、马队、工程队、辎重队等)合成,这较之勇营制的单一兵种是大进步。
湖北因地势冲要,清廷原拟在该省设置新军常备军两镇,张之洞遂于1904年(光绪三十年)混合各营,改编为常备军两镇,每镇步兵两协,炮兵三营,骑兵二营,工兵一营,辎重兵一营。每镇每年正饷银55.4338万两。募兵先取本省,每营一队,均选募一府或一县人丁,三年发照退伍。每镇暂虚步兵一协,酌减炮骑工辎各营,余俟扩充。
光绪三十二年(1906),陆军部计划将全国军队整编为三十六镇,湖北原有之第一镇,改编为陆军第八镇,辖第十五、十六两协,原第一、二、三、四各标改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标。马队第一标改马队第八标,炮队第一标改炮队第八标。工程第一营改工程第八营。辎重第一营改辎重第八营。第八镇官佐702员,兵额11204人,以张彪为统制官。
湖北原有之第二镇改编为第二十一混成协(相当于独立旅,步骑炮工辎各兵种齐备,较普通属于镇下之协为大),兵额4896人,辖第四十一、四十二两标,马队第二标第一营改马队第十一营。炮队第二标第一营改炮队第十一营。工程第二营改工程第十一营。辎重第二营改辎重第十一营。第二十一混成协官佐288员,兵额4600人,协统为黎元洪。
(四)精锐之师
经数年编练,湖北新军渐具近代化军队模样。
光绪三十年底(1905年初),练兵大臣铁良(1863—1938)视察湖北新军后,称其“编练未久,军容炳耀,已壮观瞻,洵可为沿江各营伍之冠”[14]5301。
外国军事观察家也盛赞湖北新军,法国军事家加多菲1902年到武昌考察,认为其洋操队的编队操演和武器运用“可与最好的德国军队相比”,它的士兵的体格训练“远较法国军队为优”,它的工程兵“与美国陆军工程兵的训练相似”,虽然在野战演习与战斗训练等方面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但这已是“全中国最好的”军队[15]132~133。此说虽有溢美之嫌,但称湖北新军是“全中国最好的”军队,并不为过,可与之并誉的只有北洋新军。
张之洞本人也自得地说:
湖北自丙申以后,即尽屏弃旧习,以西法练兵,故今日湖北陆军,东、西人来观者,皆言甲于各省。[16]
光绪三十二年(1906)在河南彰德举行南北两军大会操。北军参加会操的是直隶总督袁世凯编练的第三镇,南军则是张之洞训练的第八镇,南军行前,张之洞在吴殿英陪同下到演兵场检阅壮行,各国驻汉口领事也应邀参观。湖北新军身躯精壮、戎衣整齐、军械精良,马步、、枪炮各兵种技艺娴熟,攻防战术运用得当。不仅令中国官员耳目一新,也使外国领事拍手惊叹。彰德会操中,鄂军射击获最优等奖励。
光绪三十四年(1908)八月,新军到安徽太湖秋操,清廷派荫昌、端方为阅兵大臣,北军总统官徐绍桢,南军总统官张彪(实由黎元洪指挥),操演三天,北军三战三败,南军三战三胜。
由于湖北组练新军较早,成效显著,成为各省新军建设的榜样。光绪二十八年(1902),清廷令河南、山东、山西选送军官赴直隶受训,江苏、安徽、江西、湖南选送军官赴湖北受训,学成回省仿行。又命张之洞与袁世凯“互相讨论,参合中外,另订画一操法,名曰‘中国操典’”。各省在建立新军时,并向湖北调用军事干部。这些军事人才不少成为辛亥革命各省响应的骨干。
(五)湖北新军的特点
湖北新军的操法营规,“均参照德、日两国最新军制”(《张文襄公奏稿》卷34),先期以学习德国为主,后期以学习日本为主。
(1)与旧式武装的区别。
湖北新军在征募、训练和管理诸方面,都有别于旧式军队。主要表现在:
第一,废戈矛土枪,代之以新式后膛炮、克虏伯大炮;
第二,训练、编制仿效欧、日;
第三,淘汰老弱和兵痞,补充新的成分(老实农民和士人);
第四,指挥官多由军事学堂出身者担任;
第五,士兵文化水准显著提高,如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湖北新军马队在黄陂招募新军,“那次募兵结果,九十六人中就有十二个廪生,二十四个秀才。马队第十一标是这样,陆军第八镇和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所属步、马、炮、工、轴五种部队,都有不少的读书分子入伍”[12]70。
大批知识青年加入新军,与清末科举制渐趋式微有关,尤其是1905年废除科举,使大批读书人断绝了“学优登仕”的路径,“投笔从戎”便成为一条出路,而湖北新军是青年士子的一大去处。知识青年占有如此高的比例,是以往任何旧式军队所没有的。这就为新思潮在新军中传递提供了条件。
(2)与北洋新军的区别。
湖北新军不仅有别于旧式武装,而且与同为洋械洋操的北洋六镇相比,还有自己的特点:
北洋军是清廷的中央军,政治控制严酷,其“斩律十八条”规定,“结盟立会,造谣惑众者斩”(《新建陆军兵略存录》卷一),即包含厉禁革命组织、革命宣传的内蕴。主持者袁世凯又力图将其造成私家武装,固结死党,强化人身依附,向士卒灌输“袁大人是衣食父母”的信条,乃至在营中设袁的“长生禄位”,兵众每日对其叩头行礼,使官兵养成“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大清朝”的心理。这些做法造就的北洋军,在辛亥革命中,以及在此后十余年间,一直是一支宗法—专制色彩浓厚的反动武装。
相形之下,作为地方部队的湖北新军,所受清廷控制则比较松弛。张之洞等湖北当权者虽然也注意防范革命党潜入新军,但为了不致引起朝廷指责和干预湖北事务,他们对党人的活动往往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发现士兵及军官有“不轨”行为,限于责备、警告,或调走了事。加之张之洞毕竟不是军阀型人物,并未孜孜于将湖北新军建成私家武装。凡此种种,使得湖北新军与北洋新军虽同为装备、训练近代化的军队,然其政治、文化氛围却有差别,这决定了两支新军在辛亥革命中的不同表现。
湖北新军的驻地特征,也是革命党得以实现“抬营主义”的一个条件。湖北新军除少数标营散布乡镇,多数标营驻扎在武昌城内及城郊。而武汉三镇作为现代都会提供的种种社会联系、所带来的新的思想观念和文化信息,可以迅速传递到军营内部,这与袁世凯的北洋六镇驻扎在封闭的直隶及东北乡村颇不相同。至于上海这样的现代都会,驻扎的却是旧式武装——巡防营(俗称“防军”),不具备接受新思想、发展革命组织的基础。
湖北新军是清末唯一兼具两方面条件的部队:既是文化水准较高的新式军队,又驻扎在现代都会,加之主管者(如张之洞)少有军阀诉求,使湖北新军在清末8年间成为革命党人开展宣传与组织活动的良好场所。至辛亥首义前夕,湖北新军一镇一混成协(即一个师、一个独立旅)共15000人,据谨慎统计,直接加入文学社的达2000多人,加入共进会的人数相当,故党人共约5000,受其影响的4000多,站在清方一边的仅1000余人,其余处在中间状态。至辛亥年秋天,湖北新军已经被革命党造就成随时可以揭竿而起、反叛朝廷的武装力量。
组练新军是张之洞的“身心性命之学”,他整军经武,为的是“执干戈以卫社稷”,这里包含着保卫祖国的意义,但在“君国一体”时代,“卫国”即是“卫君”,意味着维护君主专制和清王朝,使之在“内忧外患”交迫中不致倾倒崩溃。然而,同“兴实业”、“办教育”一样,张之洞苦心经营湖北新军,也走到了他的主观愿望的反面。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分子成为武昌首义的发动者,士兵多半在起义爆发间投入革命方,以致辛亥首义成为一次革命党人在大城市发动的新军起义。
四、湖北新政之“办文教”
如果说“兴实业”因经营不善而收益有限,那么湖北新政中兴学育人一项,可谓成效最著,近而言之,造就了辛亥首义骨干;远而言之,于现代文明推进颇力。
(一)书院改制和学堂开设
张之洞在“办洋务”的过程中,多次发出“才难”之叹,他常说:“中国不贫于财,而贫于人才。”[6]7又说:“人才之贫,由于见闻不广,学问不实。”所以,他把兴学求才作为推行洋务新政的首要任务。这就是所谓“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张之洞遂成为清末“第一通晓学务之人”[4]173。
张之洞督鄂期间建立教育设施,按时间可分三段。
光绪十六年至光绪二十二年(1890—1896)为“书院时期”,主要是针对清代空疏不务实学的风气,创办经心书院、两湖书院、自强学堂、方言学堂(外语学校)、算学方言学堂等。提倡分门研究的精神,尚实尚精。
光绪二十三年至光绪二十八年(1897—1902)是“书院改章时期”,中西学并重,在上述书院原有的经学、史学、文学之外,又加入舆地、算学、兵法、格致、体操等新学课程,并创设武备学堂、将弁学堂、农务学堂、工艺学堂等专业学校,聘外国人任教。
光绪二十八年以后,是“新学制时期”,兴办了一系列近代化学校,如文高等学堂(由两湖书院改设)、文普通学堂(相当于完全中学)、武普通学堂、农业学堂、工业学堂、军医学堂、高等小学堂、初等小学堂、支郡师范学堂、两湖总师范学堂、女子师范学堂等等,私立学堂也大力提倡,外县学堂亦纷纷举办。
湖北新政间创办的改制书院和新式学堂主要有如下几座。
经心书院 原在武昌三道街,肄业学生,由提学使调取,课程仍不外经史词章。主持院事的名叫山长,定额160名。戊戌变法后,经心书院始以“造真材、济时用”为办学宗旨。学科分外政、天文、格致、制造4门,分年轮流学习。后又把上列4门改成天文、舆地、兵法、算学4科,不久又增设图画、格致和几何学。毕业学生有姓名可查者79人,在辛亥革命前后有所建树的为张继煦、姚晋圻、李步青、万声扬、阮毓崧、屈佩兰、屈德泽、冯开浚等人。
江汉书院 设置很早,渐趋荒废,至张之洞督鄂,始加以修缮扩充。地址即今粮道街小学。课程、办理情形略同经心书院。
两湖书院 这是张之洞精心设计的,也是规模最大的书院。院址设在武昌城内都司湖(今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武汉音乐学院),环置斋舍200间,调取湖北、湖南诸生入院肄业。两省学生名额分配如下:湖北武昌府16名,汉阳府12名,黄州府19名,安陆府10名,德安府8名,荆州府10名,荆州驻防旗学1名,襄阳府6名,郧阳府5名,宜昌府5名,施南府5名,荆门州3名,合计100名。湖南长沙府25名,衡州府14名,岳州府10名,宝庆府10名,常德府7名,永州府7名,澧州4名,郴州3名,桂阳州3名,靖州3名,合计86名。又因茶商捐助书院经费,特准其商籍子弟40名入院肄业。
张之洞为两湖书院题写楹联云:
志在春秋 行在孝经 此为鹄臣鹄子
虽有文事 必有武备 法我先圣先师
两湖书院于光绪辛卯(1891)春落成,规定三月初,选调各生齐集武昌省城,经张之洞亲自面试,甄别去取。自认才学出众的,亦可自行投考。书院后为北斋,以天干标名;前为南斋,以地支前十字标名。两面为戌亥二斋,为商籍学生宿舍。每斋有屋十栋,每人居前后两间。院中有假山、水榭、花木点缀。课程分经学、史学、理学、文学、算学和经济学六门,愿习何业,各随才性所近,兼习亦可。学生每月给膏火银各三两。不住院的为“外课”,自行投考的为“附课”。后来学生改为招考,以年少而国学有根底者为合格。各门功课,均须兼习。月终核算分数。寒暑假各大考一次。学生膏火银改为每月4元。奖金为8元、6元、4元三等。学生不限年龄,长者至50~60岁,幼者15~16岁。
各科教员,皆一时之选,经学有易顺鼎、杨裕芬、钱桂森等;史学有杨承禧、汪康年、梁鼎芬、姚晋圻等,理学有邓铎、周树模、关棠等;文学有陈三立、屠寄、周锡恩、杨承禧等。算学和经济学因无教习暂缺。后罢理学;文学改为舆地,杨守敬、邹代钧等著名学者任教;后又将舆地改为兵学,以后兵学又分为兵法史略、兵法测绘、兵法制造等。大数学家华衡芳、“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也曾来讲学。
两湖书院的宗旨,取张之洞所说,学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令守道之儒,兼为识时之俊”(《张文襄公奏稿》卷29,第34页)。两湖书院毕业学生,有姓名可查的172人。唐才常、黄兴即两湖学生;武昌起义时,被革命党人赶跑的清军事参议官铁忠也是两湖学生;而辛亥革命活动家出自两湖书院的,黄兴外还有:刘成禺、曹亚伯、李书城、田桐等。两湖学生以后在北洋政府做官者为数亦不少。
上述三书院,因增设现代学科,改变教学方法,“名虽书院,而实则与学堂无异”(《张文襄公奏稿》卷17,第11页),在湖北教育界形成一个系统,其毕业生既有别于科举出身,又有别于单在外国留学的。三书院出身者,可以说是由士大夫向新知识分子转化的过渡人物。
自强学堂 在实行书院改制的同时,1893年又在铁政局附近,建成自强学堂。设方言(指外语)、格致、算学、商务4门课程。每门20人,限于两湖士人。张之洞在奏折中说:方言“为驭外之要领”,格致“为众学之入门,算学乃制造之根源,商务关富强之大计。”(《张文襄公奏稿》卷21,第21页)1898年改授五国语文,分设日、英、法、德、俄五堂,选已通中文者为学生,每堂30人,共150人。日文、俄文、德文,延请洋教习;英文、法文以华人充任教习。
方言学堂 校址在原农务学堂(武昌东厂口四川会馆,今湖北教育学院所在地),学生即自强学堂的学生,再招新生则以普通中学毕业者为合格。课目除日、英、俄、法、德五国语文外,还有地理、历史、算术、公法、交涉等科,5年毕业。1893年建立的自强学堂—方言学堂为国立武汉大学前身。
农务学堂 戊戌(1898)开办,以武昌东厂口四川会馆为校址,聘美国人充任教习。据奏称是为了“讲求相土辨种之方”,“种植畜牧之学”。学堂自招学生,月纳学费4元。3年毕业。原农务学堂房屋,移作方言学堂,农业学堂建于武胜门外。学额120名。先以农务学堂学生入学,以后再招考普通中学毕业生。4年毕业,前2年为预科,后2年为正科。罗振玉曾担任这个学堂的经理。1898年建立的农务学堂—农业学堂为今华中农业大学前身。
工艺学堂 与农务学堂同时开办。学生60名,分习汽机、车床、绘图、翻砂、打铁、打铜、木作、漆器、竹器、洋蜡、玻璃各门。3年毕业。前2年学专业,后1年兼习各门。教习除本国匠人外,以日本人为多。
工业学堂 即原来的工艺学堂,江汉书院房屋并入。课目有理化、机器制造、织染、建筑各门。工师学生60名、艺徒30名。学生为原工艺学堂学生,以后再招中学毕业生升入。前2年为预科,后2年为正科。梁敦彦曾任工业学堂提调。1898年建立的工艺学堂—工业学堂为武汉钢铁学院—今武汉科技大学前身。
文高等学堂 辛丑(1901)六月张之洞奏称:“非育才不能图存,非兴学不能育才,非变通文武两科不能兴学。”(《张文襄公奏稿》卷32,第12页)遂于癸卯(1903)开办文高等学堂。校址在原两湖书院,学额 120名,以江汉、经心、两湖三书院优等生入学,先习普通学科1年,再习专门学科3年。4年堂课毕业,再派往东西洋游学1年。学堂日课8小时,课目为经济、中外史学、中外地理、算学、理化、法律学、财政学、兵事学8门。
文普通学堂 由自强学堂扩充改建,癸卯(1903)开办,学额240人,学生来源除自招100外,就三院学生成绩中等者挑选140人。课目12门:伦理、温经、中文、外国语文、历史、地理、数学、博物、理化、法制、图画、体操,4年毕业。此为湖北完全中学的开始。
五路高等小学堂 甲辰(1904)开办,就武昌分为东南西北中五路,每路设一所高等小学。每堂学额100人,以粗通文理之“良家子弟”入学,年龄以11岁至14岁为限。学生寄宿,伙食服装用品,由学堂供给。课程有修身、读经、中文、算术、历史、地理、理科、图画、体操等。投考各学堂的学生,以五路小学毕业者为多。武昌首义时,高等小学学生是学生军的主要来源。
初等小学堂 与高等小学堂同时成立,分设于武昌省城各段,计东局9堂、南局17堂、西局8堂、城外17堂。又于阅马场设幼稚园1所;又就园内附设女学,培养保姆。
支郡师范学堂 丙午(1906)开办,学生分府录取,由各属申送,每堂学生100名,不限年岁,以生员为准。学生每人每年收学费100元,由申送各属缴纳。学科为:修身、中文、教育学、算术、历史、地理、化学、博物、音乐、体操等。一年半毕业。先成立甲、乙、丙、丁、戊、己六堂,后又增加庚、辛二堂。
省师范学堂 与支郡师范学堂略同。
女子师范学堂 地址在紫阳湖畔。附设有高等小学一所。
两湖总师范学堂 文高等学堂改设。分仁义礼智信五斋,兼收两湖和各省学生。以1200名为定额,先称千师范,后改总师范,学生自称“湖堂”。学科有修身、读经、中文、教育、算术、英语、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博物、手工、音乐、体操。5年毕业。两湖总师范第一期毕业的时候,正是武昌起义的前夕。两湖总师范学生参加革命的较其他学堂为多,有名可查者,为牟鸿勋、邢子文、蔡良忱、梅宝玑、苏成章、张樾、任素、张祝南等①辛亥年两湖总师范学堂同学录所载与同年武昌起义在军政府任职者对勘所得。。
上述各学堂有统一的规章。授课时间,中等及高等学堂每日8小时,小学6小时。皇太后、皇帝和孔子诞日各放假1日,清明、中元各放假1日,端午、中秋各放假3日,暑假和年假各1月。平常每10日放假1日。湖北各学堂本省学生概不收费。高等学堂、文武普通学堂和方言学堂,湖南各占额30名,师范占额40名,每名每年收学费银100元;他省附学者,每名每年收160元。凡中等以上学生,一律住宿,并统一规定服装样式各学堂规章制度(均见《张文襄公奏稿》卷34,第13~20页)。
湖北所属各府州县,亦各办学堂。中学、师范,由道立或府立;高等小学由县立。当时各地中学、师范多混合设立。湖北新军士兵不少为高小毕业生,盖由于此。
湖北兴办书院、学堂所需经费除由太平天国降将刘维桢报捐10万两以外,全赖汉口签捐、彩票盈余和其他款项。辛丑和约的赔款,湖北摊筹120万两,张之洞用土膏捐、签捐和铸造铜元盈余三项作应摊赔款;赔款捐则移作各县教育经费。
张之洞升任军机大臣后,继任湖广总督的赵尔巽、陈夔龙、瑞澂等,又建立若干书院、学堂,汇列于次:
存古学堂 由经心书院改设,专收年长而不能收入一般学堂的生员入学,群经、诸史、中西学艺等书,择要贮藏,以供讲习,不分科目,不立年限,不限名额。由杨守敬主持其事。“存古学堂”顾名思义,就是为了保存一批活古董。这个学堂曾经受到顽固分子的颂扬和进步人士的反对。
驻东铁路学堂 日本原有路矿学堂,专为中国留学生而设。光绪丙午(1906)由湖北筹集经费,改为湖北驻东铁路学堂。定额60名,外省附学20名。官费生尽先以湖北自费生拨充。修业年限3年。毕业后须在本省服务6年,附学者3年,否则追缴学费。
铁路学堂 地点在牙厘局街,光绪丁未(1907)开办,学生80名。学建筑者4年、学机械者6年。
1908年和1909年还先后兴建初等农业学堂(高等农业学堂附设)、理化专修学堂(优级师范附设)。此外还有:中等矿业学堂、法政学堂(就西路高等小学堂改设)、警察学堂(百寿巷旧祠改建)、商业教员讲习所(贡院提调厅改建)、农业教员讲习所(贡院监临房改建)、工业教员讲习所(昙华林民房改建)、工业中学堂(原道师范改建)、商业中学堂(原省师范改建)、第一中学堂(原文普通中学堂改)、第二中学堂、女子师范学堂。
此外,武昌尚有汉阳府公立预备学堂、荆州府公立预备学堂、三江旅学堂、四川旅学堂、公立日新预备中学堂、民主造端学堂,教会主办的文华书院,等等。
与兴学直接相关的,还有图书馆、教育陈列馆的开设,西洋书籍的编译,官办湖北印刷局的开办,舆图局的设立(绘制湖北地图)。影响更大的是创办《湖北官报》,以“宣达下情,启迪民智,开内地之风气,传外国之情形”。继之各私家报纸也如雨后春笋般勃兴起来。
(二)游学派遣
为了培养洋务新政所需要的各类人才,张之洞还大力提倡向海外派遣游学生。张氏的《劝学篇》外篇申述了游学的必要:
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
入外洋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
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张之洞:《劝学篇》外篇,《游学》)
清朝末年,湖北与江、浙、川等省,同列为游学生较多的省份。其总人数现已无法精确统计。癸卯(1903)三月时任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的端方在一份奏折中说:
就湖北各学生中,选得锦全、杨祖谦、李人铎、吴连庆、若明、宾步程、陈箓、马德润等八人,派往德国,刘庆云、姚正悫、程毓麟、陶德琨、朱启烈、徐家琛、张继业、杨思湛、雷以纶、卢静恒等十人,派往美国;萧焕烈、夏维崧、严式钊、刘文彬等四人,派往俄国。(《端文愍公奏稿》)
同年六月又奏派萧安国、丁文玺、松俊3人赴德国游学。七月间,又派湖北各学堂学生杨荫蕖、吴国良、汪钟岳、罗葆寅、胡秉柯、魏宸组、贺之才、史青、黄大伟、禄崇、姚业经、杨循祖、邓凤池、刘庠云、许熊章、喻毓西、程光鑫、刘荫茀、李光驷、王治辉、胡瑞年、李以祜、陈宪沅、李彪等24人赴比利时学习实业。
截至光绪甲辰(1904)止,派往西洋各国的湖北学生的数量如下:德国25人,法国10人,英国23人,美国11人,比利时24人。
派往日本游学的,远较其他国家为早为多。甲辰(1904)三月端方奏称,鄂省派赴日本游学学生现派及已派未归者共有180余人。并说湖北学生自光绪戊戌(1898)九月起,迭经本任督臣张之洞陆续派往。光绪壬寅(1902)以后,复经端方在湖北文高等、文普通、武普通、将弁、师范、方言、农业、工业和各中小学堂、护军武恺各营,选派学生弁勇160名,前往游学,连前未归之29名,统计鄂生在日者有189名之多。到甲辰(1904)四月底止,湖北留日学生共289人,占全国第一位。以肄业日本振武学校者最多,共78人。按县籍统计,江陵最多(包括驻防旗人)为37人,沔阳20人,汉川17人,汉阳14人,江夏、武昌、黄冈各为12人。
另据统计,1901年中国留日学生274人,其中湖北47人;1902年中国留日学生500多人,湖北近100人;1904年,中国留学生2400人,湖北337人。1906年是中国留日学生人数最多的一年,大约在13000~20000人之间,其中湖北达1360人。
留日学生,除官方派送之外,更多为自费游学。先期留日学生在这方面尽了很大努力。他们组成昌明公司,专门为留日学生服务,由万声扬任经理,马刚侯副之。公司设在上海,以宜昌人王慕陶住宅为公司办事处。他们在《湖北学生界》刊登广告:凡同乡志士东渡游学者请到湖北同乡招待处,“照料更觉周至,可不至迷途之苦,俾我同乡志士东渡者日益加多,则同人所私心祷祝者也”。并将沿途交通费用一一注明。“住校除陆军外,不用咨文即可入学”(《湖北学生界》第2期)。这给湖北学生的东游,大开方便之门。
光绪壬寅(1902年)冬,张之洞自作“学堂歌”,颁发各校。歌词中讲到湖北兴办教育及派遣留学生的盛况:
湖北省,二百堂,武汉学生五千强;
派出洋,学外邦,各省官费数不广;
湖北省,采众长,四百余人东西洋。(果育轩刻本《宫保四歌》第七页“学堂歌”)
张之洞所说的“四百余人东西洋”,仅指1902年以前官费留学生数字,加上自费留学生,数字当然大得多。到1905、1906年,湖北留日学生更达高峰。据估计,清末湖北留日学生共计5000余人,名列各省前茅。
东西洋游学生,须于回国后赴京应游学考试,分别赐予进士、举人出身。从1905年至1911年,湖北游学生经过考试取得“功名”的共163人,其中戢翼翚(1878—1908)为财经科进士,程明超、张祥麟为法政科进士,黄瀛元、赵建熙、李四光为工科进士,程鸿书、刘先鷟为农科进士。其余均为举人,而举人中又以法科为多。
处在国势衰微、社会危机深重的清末,游学生多有激进的政治倾向,中国留日学生自编手册《留学生鉴》阐发道:
吾人不远千里,乘长风,破巨浪,离家去国,易苦以甘,津津然来留学于日本者,果何为也哉?留学者数千人,问其志,莫不曰:“朝政之不振也,学问之不修也,社会之腐败也,土地之日狭也,强邻之日薄也,吾之所大惧也。吾宁牺牲目前之逸乐,竞竞业业,以求将来永远无暨之幸福,此则吾之所大愿也。”(《留学生鉴》,东京启智书社,第13页)
有鉴于游学生不满于朝廷,张之洞在奖励游学的同时,又对游学生防范甚严。他主持学部时曾制订约束章程十款,规定无论官费私费,公学私学,非有出使大臣保送,不得收学。光绪乙巳(1905),日本颁布取缔留学生规则时,中国留日学生一致反对,张之洞却为日本辩护,把中国学生的正义行动,说成是受了革党的煽惑威逼[17]。驻日留学生监督钱恂,不无同情学生之处,张之洞将其撤回。
值得注意的是,张之洞在当时虽以通达时务、倡导采用西法著称,但在兴学育人上,他不是把目光投向西学的故乡欧洲,而是转眼于以东方学习西方的日本。在办学实践上,张之洞不仅在湖北这样做,而且通过参与制定全国学堂章程,把他在湖北的办学模式推行到全国。张之洞意识到,人才培养与购买机器、引进技术不同,应该“首重德育”。他认为,西方民主之国的哲学、宗教迹近战国名家,出入佛家经论,“课虚骛远”,与中国圣道不合,混淆视听,实召乱之道。而日本的学校教育“总义以德育、智育、体育为三大端,洵可谓体用兼赅,先后有序。……诚足为我前事之师”[18]。原因是,“日本诸事虽仿西法,然多有参酌本国情形斟酌改易者,亦有熟察近日利病删减变通者”[19]。
特别使张氏感兴趣的是,日本在教学中,把西方学校设置的宗教科改为修身伦理,自编教科书,“所讲皆人伦道德之事,其大义皆本五经四书”[20],这与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教育思想十分吻合。他在《劝学篇》中明确表示:“今日学者必先通经,以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然后择西学之可以补吾阙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斯有其益而无其害。”否则,数典忘祖,只求西学,“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21]。张之洞这里所说西学,是包括了西方的民权学说的。在他看来“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21],清廷的统治就保不住了。鉴于“俄罗斯学堂用法兰西民主国之教科书,而屡次滋事”[18]的历史教训,张之洞在湖北各学堂中十分强调读经。他在参与制定《奏定学堂章程》时,于大学科目中特增经学一科,置于各科之首。
站在清朝统治阶级的立场上,张之洞的上述看法,称得上是深谋远虑,洞烛机先。然而,后来的事实发展证明,张之洞虽然用心良苦,但并未能防患于未然。他本人也受到历史的无情嘲弄。1900年,在他的卧榻之侧,由他选送的留日学生唐才常、傅慈祥等发动了“不认满洲为国家”的自立军起义。他寿终正寝两年后的1911年,由他培养的新知识分子与新军士兵为主体的湖北革命党人(其中多有游学日本者),便发动了武昌首义,敲响了清王朝的丧钟。
(三)新知识群体形成
近代以来,武汉因地处内陆,与东南沿海相比,社会风气比较闭塞。虽然武汉三镇之一的汉口早在1861年就被开辟为对外开放港口,并先后设立了英、德、法、俄、日五国租界,但直到甲午战争惨败,向日本割地赔款,各国群起瓜分中国之时,武汉的士大夫阶层才长梦方醒,“当时之知识阶级向来自尊自傲者,至此乃奔走骇汗,若大祸之临头”[11]528。武汉士林风气的这种变化,成为日后新式知识分子群体形成的思想动因。
兴办具有近代色彩的文教事业,就张之洞的本意,当然是为洋务事业培植人才,但在客观上造成了一个不同于中国旧式士大夫的知识分子队伍。所谓新式知识分子,在清朝末年是指受过西方新式教育和文化熏陶,在知识结构、价值观念、人生追求上都不同于传统士大夫的爱国、进步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在20世纪初年出现于武汉历史舞台,是伴随着张之洞遵循清廷旨意,发展现代工商业、创办新式学堂、派遣出国留学生以及废除科举制度而逐步形成的。
清末武汉新式知识分子群体主要由以下几部分人员组成:
(1)由士大夫转变而来的以新知识从事与近代新型事业相关职业的文化人;
(2)国内新式学堂和教会学校高年级学生及毕业生;
(3)归国留学生。
在后两者之间,人员往往是相互流动的。如学堂的学生自费或被选派出国留学,留学生学成归国又到学堂任职或任教。
从1893年起,张之洞10年间在武汉创办了20所左右中等以上学堂。这些学堂的学制和教学方法仿照近代西方国家教育规程,学习的内容也是中西兼顾。以武汉大学的前身湖北方言学堂为例,学制5年,课程有中外历史、地理、公法、交涉等,同时每人必须在英、法、德、俄、日语中选学1门外语。再以创办于1902年的文高等堂为例,开设8门课程,其中,中西公共学4门:经学、中外史学、中外地理学、算术,聘请本国教习讲授。西学4门,即理化、法律、财政、军事,聘请外国教习讲授。学生入学后,先补习普通中学课程1年,再学习专门课3年,然后派往东西各国游历1年,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张之洞在大力创办新式学堂的同时,十分重视选派青年学生出国留学。他认为,“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张之洞的重视,加上清廷的政策鼓励,湖北从1896年开始选送出国留学生。估计清末湖北先后有官费、自费留日学生5000多人,成为新式知识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
湖北新式知识分子群体有三大特点:
一是放眼世界的强烈爱国主义精神;
二是效法西方的迫切改革愿望;
三是对祖国前途深怀忧患意识,对拯民出水火的强烈责任感及使命感。
这是他们对清王朝失去信心后转向民主革命道路的思想基础。
从这批知识分子的经济地位和思想倾向看,大多属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范畴。他们接受了若干近代文化科学知识和社会学说,如民权论、民约论、进化论,以及民主共和思想,具有强烈的爱国热情,在列强蚕食鲸吞、清廷腐朽昏聩的社会现实刺激下,很容易奋不顾身地走上革命道路。
中外历史证明,资产阶级革命,往往是由小资产阶级,特别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带头发动起来的。从湖北的情形看,资本家直接投身革命的几乎没有,而在那些由新学堂培养出来的青年学生中,却产生了一批又一批英勇的革命者,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高唱道:
美矣哉学生之位置!
重矣哉学生之位置!
为今日之学生者,当豫勉为革新之健将,使异日放一大光彩,以照耀于亚洲之大陆上。(李书城:《学生之竞争》,《湖北学生界》第2期)
湖北知识青年在辛亥首义和以后的革命运动中,发挥了启蒙者和先锋战士的作用。
五、张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种豆得瓜
大批新式知识分子,从支撑清廷半壁江山的封疆大吏张之洞兴办的学堂和派遣的游学生中源源涌出,其中许多人走上了反满革命的道路,这当然大出乎那位“文襄公”的预料之外。
据张之洞的门生张继煦民国年间说,光绪三十二年(1906)冬,张之洞奉诏入京陛见,黎明在朝房与军机大臣王文韶(1830—1908)遇,王偶语张氏在湖北办教育为天下先以誉之。张氏自诩其重大者为派学生东渡,开办文武高等及方言学堂。王文韶冷笑,从袖中取出《湖北学生界》一册给张看。张之洞阅数页无语。下朝后,即电嘱湖北主政者以后少派学生出洋,并下令将《湖北学生界》的主要撰稿者刘成禺(1876—1952)、张继煦等电调回鄂[22]151。
老谋深算的慈禧太后(1835—1908)对于湖北大举兴学及派遣游学生,也颇怀隐忧。光绪三十三年(1907),端方(1861—1911)由湖北巡抚调任直隶总督,入京晋见时,慈禧对端方说:“造就人才的是湖北,我所虑的也在湖北。”(《高高原随笔》。)而几年后辛亥首义的事实,证明慈禧的嗅觉是十分敏锐的。
张之洞去世两年后,武昌城爆发的起义枪声,宣告清王朝和中国两千余年专制帝制终结。人们不禁思索这样一个问题:辛亥革命何以成功于武昌?答案颇与张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相关:
抑知武汉所以成为重镇,实公(指张之洞——引者注)二十年缔造之力也。其时工厂林立,江汉殷赈,一隅之地,足以耸动中外之视听。有官钱局、铸币厂,控制全省之金融,则起事不虞军用之缺乏。有枪炮厂可供战事之源源供给;成立新军,多富于知识思想,能了解革命之旨趣。而领导革命者,又多素所培植之学生也。精神上、物质上,皆比较彼时他省为优。以是之故,能成大功。虽为公所不及料,而事机凑泊,种豆得瓜。[6]7
说这番话的张继煦(春霆1876—1956),两湖书院出身,是张之洞派遣的留日学生,《湖北学生界》主办者之一,将恩师治鄂业绩视作辛亥革命成功于武昌的根源,其“种豆得瓜”之论,颇为传神地昭示了张之洞经办新政的主观动机与客观后果之间的矛盾情况。
相比之下,清朝遗老对张之洞治鄂的评议则充满严厉指责,一位名叫欧阳萼的人说:
追原祸始,张文襄优容新进,骄纵军人,养痈十余年,糜帑数千万,兴学练兵,设厂制造,徒资逆用,以演成今日非常之惨剧,殊堪浩叹。(《欧阳萼致袁世凯书》,见卞孝萱:《闵尔昌旧存有关武昌起义函电》)
此种非难恰恰透露出张之洞洋务业绩对于辛亥革命发生所起的奠基作用。
当然,也有遗老与张之洞惺惺相惜,出来为张氏开脱:
藩篱既决,人心益嚣,之洞鉴于末流之弊,怵然不宁,而风会所趋,挽回无术,栋梁既摧,国体斯革。论者追论祸首,资为口实。此之洞所不及料也。呜呼,岂非天哉!岂非天哉!(《大清畿辅先哲传·张文襄公传》)
“种瓜得豆”的解嘲,“徒资逆用”的责难,“岂非天哉”的无可奈何,从不同侧面反映出“湖北新政”主持人张之洞思想、行径陷入“二律背反”:
张氏操持“新政”,目的在于维护清王朝和纲常名教,但“新政”创办的近代工业、近代军事、近代文教,却一并转化为纲常名教的异己力量;
他组训的新军、培养的知识分子更成为大清皇朝的掘墓人;
张之洞大刀阔斧地引进的“西用”,无不对于“中体”发生解构作用;
由张氏推进近代城市文明(兴学练兵,设厂制造),竟成为“城市起义”的动力。
戊戌年间,张之洞连康梁变法都不容忍,当然更加痛恶革命,但这位文襄公的新政业绩在客观上却推助了革命。
曾经入张之洞幕府20余年的辜鸿铭(1856—1928),言风趣、喜调侃,晚年发表过蕴含机锋的妙语:“民国成立,系孙中山与张香涛的合作。”
孙中山、张之洞系对立营垒的两路人,哪里有“合作”之可能?然而,两人事业却有相通、相应之处,张氏的“湖北新政”,为孙氏领导的辛亥革命奠定了物质基础和人材基础,故从此种意义言之:民国成立,是孙、张合作的结果。
1912年4月,孙中山访问首义之区武汉,直接感受到湖北新政兴实业、练新军、办文教的实绩为辛亥首义的发生奠定了物质基础和人才基础,故称当年主持湖北新政的张之洞为“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
这是将短时段革命的深层动因归之于长时段近代文明积淀的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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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张之洞.张文襄公全集:卷五二[M].北平:文华斋,1928.
[21]张之洞.张文襄公全集:卷二○二[M].北平:文华斋,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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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1)05-0001-14
2011-05-26
冯天瑜(1942-),男,湖北红安人,曾就读、任教于湖北大学,现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中国近代史、辛亥革命史研究。
邓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