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难者到“新农民”
——20世纪中国农民文学形象的历史转变
2011-04-08皇甫风平
皇甫风平 孟 中
(1.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2.郑州市第五十七中学,河南 郑州 450003)
从苦难者到“新农民”
——20世纪中国农民文学形象的历史转变
皇甫风平1孟 中2
(1.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2.郑州市第五十七中学,河南 郑州 450003)
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农民形象经历了从苦难者形象到“新农民”形象的历史转变。农民形象的塑造就是一个带有叙事者强烈幻想色彩与对“未来”良好愿望的叙事过程,一个理想的实现的过程。“农村新人”、“新农民”、“新式农民”等等对“新”的持续不断的追求和“新”农民持续不断被创造也说明了这一点。
20世纪中国文学;苦难者形象;新农民形象
20世纪中国文学对农民的关注和书写又多集中在对其命运的关注与书写,而不太关注他们的精神存在与精神状况。也就是说,对农民生活的外在的叙述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其生活的内在的叙述的兴趣。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叙事者极少或者罕有以第一人称叙述农民的内心世界的,因为叙事者无法进入或者干脆不愿意进入农民的内心世界进行叙事。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叙事者的前理解或潜意识里,农民是没有内心世界、没有精神生活的一群,是不会自我思考的一组。至少可以说是没有独立的精神生活的群组。
“发现”农民第一人鲁迅,写知识分子的《伤逝》可以使用第一人称、深入到被叙述者的内心去叙事,写知识分子的其它篇什虽然没有使用第一人称,但是使用了后视角“限制叙述”,而他的有关农民的全部小说使用的都是客观的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视角,始终与被叙述者农民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即使《故乡》和《祝福》两篇,叙事者同时也作为小说人物出现,但是身为“老爷”的叙事者“我”与被叙述者(农民闰土、祥林嫂)之间的叙事关系也是十分疏远和对立的关系。因此,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就留给我们这样一种印象,对能够深入到被叙述者内心的群体,比如知识分子群体,叙事者就无意于被叙述者的形象的塑造,这大概是因为叙事者情感和理想不必通过更外在的人物形象去实现,而是可以通过更内存的内心独白去实现;对无法深入到被叙述者内心的群体,比如农民群体,叙事者就更有意于形象的塑造,这大概是因为叙事的情感和理想必须通过对农民形象的塑造这个更外在东西来实现。因此,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同时也就必然留给我们这样一种印象,对叙事者来说,对农民形象的塑造更加不遗余力。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农民形象会是各种各样,而其它群体的形象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一个单一的类型。如果说20世纪中国文学对作为弱势群体的农民命运的关注与书写,是对农民现实生存和现实生活的关注和书写,往往带有深切的同情,那么,农民形象的塑造就不仅仅是文学理论一般意义上形象塑造了,也不仅仅是一个单一的“典型化”过程,而更是一个带有叙事者强烈幻想色彩与对“未来”良好愿望的叙事过程,一个理想的实现的过程,这个过程多少已经离开农民的现实生存。也就是说,20世纪中国文学农民形象大多是叙事者理想的产物而不是现实主义的产物。“农村新人”、“新农民”、“新式农民”等等对“新”的持续不断的追求和“新”农民持续不断地被生产、创造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即使那些“旧式农民”也是如此。他们往往是作为对未来理想生活的前提来叙述的,即使未来只是“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叙事者还是宁愿相信“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鲁迅《呐喊•故乡》)
虽然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变体,虽然存在着暂时还无法归类的类型,但是这并不妨碍将20世纪文学中的农民形象粗略地分为两大类型。一种类型是以鲁迅笔下闰土、阿Q、祥林嫂为代表的愚昧的、善良的、不觉悟的、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戕害的农民形象,可以统称为“旧式农民”形象;另一种则是30年代开始出现的、与左翼文学及其之后的整个体制化文学相联系的“农村新人”或“新农民”形象,可以统称之为“新式农民”形象。与愚昧、善良、不觉悟、受戕害相联系的旧式农民形象从五四时期的闰土、阿Q、祥林嫂等等开始,中间经过“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1]P255的乡土小说中的天二哥、鼻涕阿二等“隐现着乡愁”[1]P255的农民群像,到体制文学时代梁三老汉、邵顺宝(《沙桂英》)、亭面糊(《山乡巨变》)、喜旺、糊涂涂、常有理(《三里湾》)、吃不饱、小腿疼(《“锻练锻练”》)、赵满囤(马烽《三年早知道》、赖大嫂(西戎《赖大嫂》)、田木瓜(束为《好人田木瓜》)等“中间人物”的变体,再到 80年代以来的陈奂生等等,有一条完整而清晰的线索。同样,“新式农民”形象从30年代的左翼文学开始,开始有了文学上不成熟、“永远是到处是政治的留声机”[2]的“新一代农民”形象,再到40年代后开始理想化的李有才、小二黑等“新的人物”、“翻身农民形象”,再到规范化了的梁生宝、李双双、萧大春、高大泉“农村新人”等,还有80年代以后的橛柄韩宝山、黑娃等等,也有一个完整而清晰的线索。这一状况直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才明显改变——20世纪末 21世纪初的农民文学形象看上去很难再以简单方式归类,似乎已经朝着某种“无序”、“多元”和“隐含”的状态和方向发展了。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说五四以来的整个中国文学史的农民形象是时代话语的产物而不是叙事的产物的话,那么,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文学中的农民形象已经从时代话语的产物转变成叙事的产物。
如果说文学史上前一种类型的农民文学形象,即“旧式农民”形象,表达了作家及其作家背后的时代对落后、愚昧、人性及其造成这种后果的专制社会制度和“国民的弱点”批判的心态,表达了对中国农民在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层层逼迫下灾难深重的农民的同情,那么后一种类的农民文学形象,即“新式农民”形象,则表达着作家及其作家背后的时代对理想人性及其未来社会的天真幻想,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乌托邦色彩。当然,这只是剔除能够影响和左右文学的诸多因素之后的理想状态下的描述,如果将那些文学形象生产的外在机制全部或者部分地考虑进去,情况还要复杂得多。
比如,体制化时代的文学形象干脆由着某种意识形态而定,而这种意识形态往往只掌握在几个人手里,等等。在从五四开始到21世纪初的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前一种农民形象似乎是“诞生于瞬间”,一开始就由我们的现代文学先驱定下了调子,一开始就是个成熟的个体,似乎存在着一个标准的模型,这一标准模型对农民形象的性情、性格及其命运都有翔实的定位、定义,其此后的许许多多年里没有多大的变化,以至于几十年后的文学史上还津津乐道地将陈奂生与阿Q作比较,发现了历史诸多“惊人相似的一幕”。然而,后一种类型,也就是所谓的“新式农民”形象就有一个发生、发展、演变和精致化的过程,有着更多的时代随机性,而且直到最后也不能说就有一个被公认或接受的标准或模型。虽然统称为一种类型,实则内部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如果说有一个什么内在的一致性的话,那只能就是“新式农民”差不多全都代表着时代的理想或幻想,随着时代的理想主义的变化而变化。“新式农民”与时代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也可以说这类形象更多地是时代变异的产物而不在乎与现实生活中的农民的生存状况有多大关联。与后者相比,前者更愿意将其与农民的现实生存联系在一起。从这一点上,二者又一次被区别开了。就叙事者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在前者叙事者担当的是导师与启蒙者的角色,叙事者带有明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态,而后者看上去更愿意将自己打扮成“小学生”的角色,往往以所谓仰视的姿态叙述其叙述对象,企图将其塑造成为“英雄”人物,并最终朝着“高、大、全”方向挺进。有趣的是,甘当小学生的叙事者竟然随着时代的变迁与当前形势的需要总是在做着任意拔高“英雄人物”的事情。这正好与其“仰视”的视角形成了一个奇妙的悖论。
当然,以上的简单二元划分丝毫不意味着20世纪文学史中的两种农民文学形象总是呈现着各自完全独立的状态,而总呈现着交织的状态。由于本文将研究对象划定于文革之后的农民文学形象,也由于前一种农民形象已经被武断地认定为“诞生于瞬间”并从宏观上看不出发生变异,所以这里只对“新式农民”形象的历史生成和历史定位作一简要的、粗略的回顾和探讨,并力图证明文学叙事中的所谓农民形象与其说是农民生存状态的叙述不如说是时代话语的产物。也就是说,不同时代、不同群体的作家对农民有着截然不同的、最符合自己想像或世界观的定位,但是意识形态定位在 20世纪中国文学对农民形象的塑造史上占据着强势地位。尤其是40年代文学生产和制作逐渐一体化和体制化之后。
任何定位既包含着现实的需要也意味着某种想像,某种指向未来的想像,而且这种定位与现实的需要离的越远其想像的成份越大。这种被想像出来的人物形象总是有着理想化的色彩和超人的特征,或者干脆就是英雄人物。由于其想像的特征始终伴随,英雄人物总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他们的生存也总是基于“未来”而不是“现在”。他们往往被称为“新农民”、“新式农民”、“新型农民”、“新一代农民”、“农民新形象”、“农村新人”等等。对“新”的要求日益表露出理想主义和“未来主义”的痕迹。与之相适应,但凡作品中的“中间人物”和“落后人物”总是成为“新”人物的陪衬,时常是被批评与被否定的对象。一种来自文学外部的力量日益左右着文学的发展和方向。
五四乡土小说在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启迪下,力图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1]P255,写的是农民的苦难。文学叙事中的农民形象被定位为愚昧无知的、被启蒙的对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成为其基本格调。除鲁迅笔下的闰土、阿Q、七斤之外,在鲁迅影响下的乡土小说派并不关心个体的农民,而将关注点落在农民群像上,因而他们所塑造的多是农民群像。乡土小说派的共同特征因而也就很容易被理解为他们对农民的基本定位。如果说五四至30年代初农民形象的塑造方式还是“从下向上”的,那么30年代开始已经在尝试“从上向下”的方式了。如果说30年代之前的文学在农民文学形象的塑造上,作家还处于某种直觉的、“盲目”的和不自觉的状态,那么30年代之后就逐渐走上了理性、有目的的和自觉的状态。农民形象不再单单是文学作品所要表达的对象,而且还担当起时代所要表达的任务。比如说“左翼”作家笔下开始有了“觉悟”或“反抗”的农民形象,尽管“左翼”时代的农民与五四时代的农民并无质的区别。所谓“觉悟”或“反抗”的农民形象只是一个时代叙事者的任务。30年代左翼作家对农民形象定位,重点在于年轻一代农民、新一代农民的反抗和觉悟,辅之以老式或老一代农民的忍辱负重和不觉悟,极端或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也有奋起反抗的。但是总的来说,和后来彻底意识形态化了的体制化文学的精致性相比,还处于十分粗放、简陋和原始的状态。30年代,在所谓“深入发展的农村革命斗争”的语境下,一些左翼作家笔下开始出现了所谓“觉醒”了的、“有反抗精神”的“年轻一代农民形象”。如“左联”后期的“新人”叶紫的短篇小说《丰收》,写老农民云普叔的苦难和阶级的不觉悟,在他“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谷子,都一担一担地送给人家挑走”之后忧愤成病。与之相对照的是,他的儿子被塑造成“觉悟”了的、“有反抗精神”的“新一代农民”形象,他加入了有组织的斗争行列。作者稍后的续篇《火》描写了农民抗租斗争的“勃发”和进一步的开展,象云普叔那样的老一代农民也站起来了,抗租的群众竟然汇合到雪峰山工农红军的革命洪流里去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作者的另一篇小说《电网外》。小说中的老一代农民王伯伯的“觉悟”过程最有这种典型意义。小说开始时王伯伯还是一位老实、忠厚、勤俭、任劳任怨的老汉。当红军迫近自己的家乡、“反动派军队”架设电网企图阻击的时候,他留恋自己的可怜的家产,不肯和已经加入红军的儿子到红军那里,结果是房子被烧儿媳和孙子被杀。恰恰是在这种时候,王伯伯不仅没有忍让和畏缩,而是觉悟和勇敢起来。尽管此前他有短暂的思想斗争和犹豫,但他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跳下准备上吊的小凳子,“背起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他的小茅草棚子,放开着大步,朝着有太阳的那边去了”。也正因为此,叶紫的小说所描写的被认为是“是和整个时代的革命暴风雨紧密联系着的、按着生活的客观规律正在出现的事实。”[3]P364其实这种“和整个时代的革命暴风雨紧密联系着的、按着生活的客观规律正在出现的事实”不过是左翼作家所信仰或者所幻想看到的“事实”,是左翼作家叙事的“事实”。更早的时候,蒋光赤在他的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中更是以极端的笔调写了农民“觉醒”过程。在“革命工人”张进德和“革命知识分子”李杰来到了家乡,散播了“革命的火种”之后,受苦受难的人组织了起来,动摇了地主阶级的权威和统治基础,土地咆哮了。在这种动荡中,农民的思想也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他们有了觉悟。包括象束缚于旧传统的王荣发老汉、愁苦沉默的吴长兴等人。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连老罗伯那样的老实农民经过一届短期培训班之后竟然也敢“拿这条老命去拚”了。
30年代农民定位当然不是某个革命家的单个的主张,而是一个时代的主张。30年代左翼作家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提倡“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强调文学是阶级斗争的武器,认为创造无产阶级文学的前提是作家“努力获得(无产)阶级意识”,“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4]。明确地提出文学的任务是“反映阶级的实践和意欲”,只要将革命的意图加以形象化,就可以“当作组织的革命的工具去使用”[5]。所谓的“新一代农民”形象就是基于这样一种政治理论或政治信仰而不是现实生活诞生的。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特别是作家还未充分掌握“先进的思想资源”的条件下,作家还未能解决“与农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的问题,所以作家还不可能塑造出“真实丰满的农民形象”。这个问题到了延安文学,也就是毛泽东文艺精神在延安得到推广之后才得到解决。其代表就是赵树理及其《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及其《白毛女》等等。
注 释:
① 《故乡》中叙事者“我”被童年伙伴、已经是老年的闰土尊称为“老爷”,这一声“老爷”不仅拉开了人物之间社会地位之间的距离,而且建立了叙述者“我”与被叙述者“闰土”之间的对立关系。《祝福》也是如此。祥林嫂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问作为小说人物中的“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之后,“我”的毫不负责的回答一下子使叙术者“我”与被叙述者详林嫂之间产生了对立关系。
[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瞿秋白.文艺的自由与文学家的不自由[J].现代,1932,(6).
[3]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成方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J].创造月刊,1928,(9).
[5]李初犁.什么样地建设革命文学[J].文化批判,1928,(2).
(责任编校:王晚霞)
I207
A
1673-2219(2011)01-0045-03
2010-07-20
皇甫风平(1966-),男,河南周口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孟中(1968-),女,郑州市第五十七中学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