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清泉
2011-04-06嘎尔迪
嘎尔迪
战争能创造奇迹,同样也能创造美好的传说。
然而,战争中的美好,其本质是残酷的,它展现给人们的,说确切些,只有凄美。
前不久,听一个在二十多年前有过战斗经历的人讲起这样一个故事:
1984年夏季,某山前沿。
那是一个晴朗的天,炎炎的太阳把三○三高地及四外山上的草木叶子晒得蜷缩起来。被炽烈的阳光炙烤着的弯弯曲曲的山沟,不断地泛起水汽,水汽随即化成飘渺的雾,时而聚起,时而散去,在山坳间忽隐忽现地游离。忽地刮来一阵风,把高地前坡的残树枝条吹得瑟瑟抖动,发出挲啦挲啦怪异的响声。
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发生战斗,只有偶尔一发冷炮在阵地附近炸响。蜷守在十八号猫耳洞里的四名解放军战士,热得难耐,把军衣、背心、裤衩统统脱了去,即使这样,他们的裆部都已经被粘湿的汗水浸得溃烂了。他们在猫耳洞里守了3个月,戏谑地称猫耳洞为“土耳其浴室”。
猫耳洞沿墙的三面,放着几个空弹药箱,战士或坐或躺地在上面休息。洞壁上钉着几个木橛子,挂着战士们的挎包,还有一把吉他,地上放着几个装满了大便的罐头盒子。
猫耳洞既是战士的阵地,也是战士的家,他们吃喝拉撒睡都在猫耳洞里。
孤零零一声冷炮响过,班长杨明随手拨了一下电话:“妈的,电话线断了。” 班长恼恨地说,“王三厚,你出去查一查线。”
胖乎乎的小个子王三厚答应一声,光着身子背起冲锋枪提着线拐子出了猫耳洞,猫着腰顺着战壕溜向山后。
王三厚那年19岁,入伍已经两年了。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全团最优秀的狙击手。
在后坡的一株树桩下,王三厚找到了断线,是被刚才的冷炮炸断的。他刚刚接好电话线,正要往回返,就听得阵地上一声闷响,王三厚判断了一下爆炸的方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时正是自卫反击战最为胶着的时候,敌我双方阵地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阵地的空隙地带,布满了双方反复埋设的地雷,遍地布撒着空罐头盒子。
因为天气异常酷热,双方的士兵为避暑,都隐藏在猫耳洞里。由于偷袭的事情时常发生,战士们就把空罐头盒子有意地丢弃在阵地前沿,一旦有响动,即可立即反击。
这次肯定是班长杨明他们遭到袭击了。王三厚扔掉线拐子,端着冲锋枪跌跌撞撞地往回赶。当他跑上阵地时,看见3个来“掏洞”的敌人正在慌慌张张地往回撤。王三厚倚在树桩后端起枪对着他们就是一个点射,打倒了一个敌人,另外两个敌人马上卧倒还击。
这时,其他猫耳洞中隐蔽着的我方士兵也发现了敌人,枪弹向雨点一样泼洒过来。敌人不敢恋战,一个射击掩护,另一个扛起被射杀的同伴赶紧往回跑。
王三厚参战以来,基本上熟悉了敌人的特性:不论战斗多么惨烈,敌人都要拼死抢回自己战友的遗体。
只见那个大个子敌人扛着尸体不顾倾泻的弹雨慌不择路地往回奔,狼奔豕突中,不小心踩上了地雷,霎时间,活人和死人一同被炸上了天。人体在空中翻腾劈裂,破碎的肉体刚一落地,又触响了地雷,再一次被炸飞,直至粉碎。令人惊奇的是,那个担任掩护的敌人竟然在弹雨中安全地逃回了自己的阵地。
王三厚连滚带爬地扑进十八号猫耳洞。洞子里,战友李真卫、黄堰南早已经身首分离,肠子被炸飞粘在洞壁上。班长杨明还活着,血肉一团地在抖动。王三厚赶忙扶住他。班长的面部已经血肉模糊分不清楚五官,伤口还在不停地冒血,身上也被炸得到处破裂,王三厚急得不知道该怎样给班长处理伤口。班长在王三厚的怀里陡然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敌人偷袭了十八号猫耳洞,炸药包炸死了3个战友。
看着躺在猫耳洞里面目全非肢体破碎鲜血淋漓的3位战友的遗体,王三厚觉着肚子一阵阵地往紧抽,后脖颈也抽得好疼,疼得几乎换不上气来。猫耳洞里的东西全给炸烂了,粪便溅得到处都是。
王三厚从旁边存放弹药的洞子里拎出一只狙击步枪,爬出战壕,像蛇一样在阵地侧面的石头和草屑间匍匐前行,想找一处隐蔽的射击位置。爬行间,尖利的石头把他裆部溃疡刚刚结成的疤给蹭开了,血黏糊糊地流在大腿上。这时,敌人的机枪点射忽然盲目地打过来,干涩的土末溅到了王三厚的嘴里。
王三厚手里端着的是一支射程1500米的狙击步枪。透过瞄准镜,他清楚地看到阵地前350米的山坳处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泉水旁有一条弯转的小道,那里地势开阔,视野良好,是狙击的好场所。
一心想着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王三厚满腔怒火端着枪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当时正值盛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山脊,阳光夹带着热浪,蒸腾在人身上,把一股股热汗从人体里硬生生地挤压出来。
王三厚用手背擦掉眼皮上挂着的汗滴,眯眼从瞄准镜里看去。只见一个穿草绿色军装的女人,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背着苏式AK冲锋枪,提着水壶,猫着腰向那汪清泉疾步走来。王三厚想,也许这个女人只是个卫生员,她冒死来汲水,只不过是想给濒临死亡的伤员清洗伤口。
“第一个送死的偏是个女的。”王三厚嘟哝着,手指紧扣扳机,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射击。这时候,班长杨明血肉模糊的头颅映现在他的眼前。就在敌方女卫生员即将隐入射击死角的一刹那,枪声响了。
狙击步枪发射时特有的闷响击破了山谷间的宁静。在瞄准镜里,王三厚看到那个女人头部中弹,子弹从后脑破壳而出,血浆、碎骨抛洒在空中。她的头向后仰了一下,然后失去支撑垂落在脖子上,接下来才是身体和腿像突然被抽空了一般失去重心,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零点几秒的瞬间。此时射杀了什么人并不要紧,王三厚需要的是她的尸体,确切地说,是需要她的尸体摆在狙击步枪的射击范围内,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那个战斗胶着的特定时刻,阵地前的开阔地上只要有人影闪现,不知道有多少枪口在默默地凝视着他,死神会随时降临在他身边。
接着出现的是个勇敢而鲁莽的人,他疯也似地冲向清泉边,把那个女尸往肩上一扛,回身就走。王三厚看到了他的光屁股蛋儿,也看到了他的头从尸体的腰间露出。王三厚没有半分的迟疑,“啪”地一枪,那人像木桩一样应声倒地。
一切又归于平静。
王三厚不再欣赏自己的战果,他把头缩了回来。一个狙击位置最好不要连续射击两枪以上,不然,暴露目标后,敌人的重机枪会把自己刚刚趴过的地方掏得很大。
天边滚响了雷声,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把四周的树和草吹得沙沙响。
王三厚出溜着回到十八号猫耳洞,牺牲战友的遗体还七零八落地丢在洞子里。王三厚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抢尸的敌人又出现了。不过,这次他可聪明了许多。只见那人趴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地爬近女尸。离得不太远了,他伸出一把长长的竹柄挠钩钩住尸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回拖。那具女尸在拖动的过程中被褪去了上衣,露出白皙而坚挺的双乳。
王三厚的心震颤了,这是一个青春的女子。他射杀了这个女人,这具女尸成了诱杀更多猎物的诱饵。王三厚不由得叹息,这个女人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
如果那个敌人不是那么心急,也许就成功了。他躲在开阔地唯一的大石头后面,那里是射击死角。就在尸体快要拉到他身边的时候,那人身体前倾,伸出手去拽尸体。他太大意了,王三厚暗暗窃喜。敌人露出了他的头,尽管只是一部分,尽管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对于王三厚这样的特等射手来说,已经足够了。
于是,那汪清泉边,又多了一具尸体。王三厚甚至可以透过瞄准镜看到那人的手指在做最后的痉挛,虽然生命的气息已经被命中头颅的那颗子弹抽空,可是身体在生理上还没有完全死去,还在神经质地抽动,直到最后归复平静。
天上落下了雨滴,滴在王三厚的头上、背上。雨水顺着王三厚的光头流下来。他用手一抹脸上的雨水,一股水流进了嘴里。他觉得水有些咸。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索性,王三厚退到战壕的一个角落里大声地哭了起来。说不清是恐惧、孤独,还是为那些轻易逝去的敌我双方年轻的生命惋惜。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哭累了,嗓子也哭干了,他返回猫耳洞想找些水喝,又看到了战友血肉模糊的肉体。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又端起狙击步枪,瞄准了那片开阔地。
雨中,王三厚的枪声连续响了5次,清泉边已经有 8具敌人的尸体摆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这时,一个班的敌人集体出动,勇猛地扑向那汪清泉。
突然,我军的大炮响了。一阵密集的炮火后,雨骤然停了,天也渐渐地放了晴。湛蓝的天幕里,夕阳绽放出最后一丝暖霞。阵地上残存的树木枝条上的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敲打着地上的落叶,声音清脆而动听。硝烟过后的清泉边,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看不出曾经的残酷。深深浅浅的弹坑里积着水,弹坑边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上去干净而圣洁。让王三厚惊奇的是,这么密集的炮火居然没有炸到那具女尸,她依旧那么安详地躺在那汪清泉边。
王三厚望见那片开阔地上似乎有东西在蠕动。他调整了瞄准镜的焦距,看清楚那是个炮火中余生的敌人。他的一条腿被炸飞了,肚子也裂开了,肠子在他的身后远远地拖着。也许是血已经流尽,地上看不到血迹。王三厚断定这个敌人活不过五分钟了,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艰难地朝那具女尸爬去,每爬动一下,身体都在痛苦地颤抖。
王三厚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对被他射杀的敌人产生了肃然起敬的感觉。为了一具女尸,敌人竟然付出如此代价,也许勇敢和友爱不仅仅属于自己的战友。王三厚瞄准镜里那个垂死的敌人何尝不是如此?不知道此时怜悯敌人是不是对的,可是王三厚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如此痛苦地煎熬着。枪又响了,就在那个垂死的敌人艰难地爬过一个弹坑的时候,一颗仁慈的子弹干净利落地穿透了他的左胸,那个身体抖动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了。
那天,王三厚把10个素不相识的人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地,四周变得分外宁静。王三厚静静地蹲在战壕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无数星斗,脑子里说不清翻腾些什么。这时的他,只感觉到心里有种莫名的厌倦。
后来,战事结束了。再后来,王三厚退伍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曾经交战的两国恢复交谊,边境重新开放,王三厚也来到边境做起了“跨国贸易”。
又过了十几年,王三厚成了一家国际贸易公司的投资商。由于生意上的缘故,他无数次进出那个他曾经熟悉的国家。就在最近一次参加该国举办的外商投资洽谈会的时候,他遇到了当地一位曾经当过兵的县长。席间说起了该国女子的美丽,好客的县长乘兴给王三厚讲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战地女神”的故事。
故事这样描述:一位温柔美丽的女护士为了满足垂死伤员在生命弥留之际想喝水的要求,不惜冒死去汲水,结果被敌人的狙击手枪杀在水坑边。为了抢回她圣洁的遗体,一共有16位英勇的战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令人诅咒的水坑旁。
端着盛满美酒的高脚杯,听着这个凄美动人的故事,王三厚心似刀绞,喉头哽咽,眼泪泉涌。他几次要坦白自己就是那个狙击手,可是……
故事讲到这里,我听着也不胜唏嘘。要是有这样的场合能让我说一句话,我会说,王三厚是位富有正义感忠于职守的战士,那位敌方女护士是位恪尽职守、善良而美丽的战地女神。
(作者注:文中的王三厚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