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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穷荒:唐代诗人的边境书写与天下想象

2011-04-03廖美玉

东方论坛 2011年6期

廖美玉

(台湾逢甲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40724)

浪迹穷荒:唐代诗人的边境书写与天下想象

廖美玉

(台湾逢甲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40724)

在唐代统治者“开边”的大背景下,唐代诗人迈出了“浪迹穷荒”的步伐,并用诗歌展开了对边境的书写和对天下的想象。而这一书写题旨的开拓,有很大的成分缘自浪诗人们浪迹异乡的生命经验,特别是在边城绝域、殊风异俗的多重冲击下,产生传统与当下、故乡与他乡、自我与他者的多元交会。

开边;浪迹;边境;天下;家国

一、前言

唐诗之盛与唐代(618-907)的开放性空间观念有很大关系,展现在国土与疆界的概念上,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即直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1](P216)除了重现汉朝在西北边域的跨国交流外,也与东南海域的越洋活动有关,如唐太宗贞观四年(630)日本派出遣唐使,翌年唐朝派遣使节高表仁赴日,高宗咸亨二年(671)又派遣郭务悰赴日,武则天圣历三年(700)敕书所称:“东至高丽,南至真腊,西至波斯、吐蕃及坚昆,北至突厥、契丹、靺鞨,谓之‘八番’,其外谓之‘绝域’。”[2](P6264)此时日本犹为“绝域”,而杜甫《壮游》诗已有“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3](P2358)之憾,表达出到“绝域”的向往。至文宗大和八年(834)敕令:“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宜委节度观察使常加存问,除舶脚收市进奉外,任其来往通流,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4](P976)都可见唐朝在对外关系上的开放与善意。而边境所涉及的跨国、跨种族与跨文化等问题,是否造成政策上的善意与实质上的施行存在着不小的落差,值得进一步探究。

唐代国土统一,疆域辽阔,诗人走向四方的机率,远大于任何前朝,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南宋严羽《沧浪诗话》即指出:“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5](P198)概观唐诗人走向四方的缘由,大略可分数端:一是游宦与入幕,一是贬官与流放,一是出塞与征戍,一是访友与览胜,一是漫游与漂泊,相关议题已各有丰硕的研究成果。①相关论著举要如下:王文进《南朝“山水诗”中“游览”与“行旅”的区分——以〈文选〉为主的观察》(载《东华人文学报》1999年第1期),李建昆《论元和时期流贬文人之行旅诗》(载《国立中兴大学文史学报》1998年第29期),李德辉《唐代交通与文学》(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尚永亮《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出版)、《科举之路与宦海浮沉─唐代文人的仕宦生涯》(台北文津出版社2000年出版)、《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笔者亦撰有《漫游与漂泊──杜甫行旅诗的两种类型》(载《台大中文学报》2010年第33期)。诸文有多面向的讨论,可参阅。本文则有感于杜甫针对开边政策而提出的“焉用穷荒为”[3](P2252),对于以连年征战来达到开疆拓土的目的,以中原子弟的鲜血换来的“穷荒”,除了“屯田垦兵”制度背后的家庭与社会问题,当诗人亲履穷荒而面对斯土斯民时,如何响应当年的中原视域?即使是来自边陲的朝廷官员,努力以京城观点执行朝政,一旦面临贬谪偏远地区,仍不免出现强烈的失落感,如刘禹锡《读张曲江集作·并引》所称:

世称张曲江为相,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乡。及今读其文,自内职牧始安,有瘴疠之叹。自退相守荆门,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词草树,郁然有骚人风。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华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议者以曲江为良臣,识胡雏有相,羞凡器与同列,密启廷争。虽古哲人不及,而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虽二美莫赎邪。不然,何袁公一言明楚狱而锺祉四叶,以是相较,神可诬乎。予读其文,因为诗以吊。①见《全唐诗》第3974页。另依张九龄《南还以诗代书赠京师旧僚》所自云:“不谄词多忤,无容礼益卑。微生尚何有,远迹固其宜”、“土风从楚别,山水入湘奇。……惜哉边地隔,不与故人窥。”(详见《全唐诗》第606页)刘禹锡所言未尽公允。

在朝廷政策与身居要职者眼中,边陲成为拘囚政治犯“放臣”的类监狱空间,历来研究者多侧重在朝官亲履穷荒后的诗人心态。本文则聚焦在这些被华人士族视为“非善地”的“不毛之乡”、“遐陬”、“丑地”,如何浮上诗人书写地表?除了“放臣”之外,还有哪些诗人走向异域穷荒?对当地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对诗人的创作视域与思维模式又有什么样的启发?如黄彻《溪诗话》所云:

书史蓄胸中,而气味入于冠裾;山川历目前,而英灵助于文字。太史公南游北涉,信非徒然。观杜老《壮游》云:“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放荡齐赵间,西归到咸阳。”其豪气逸韵,可以想见。序太白集者,称其隐岷山,居襄汉,南游江淮,观云梦,去之齐鲁,之吴,之梁,北抵赵魏燕晋,西涉岐邠,徙金陵,止浔阳,流夜郎,泛洞庭,上巫峡。白自序亦曰:“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景,终年不移。”其恣横采览,非其狂也。使二公稳坐中书,何以垂不朽如此哉。[6](P383)

黄彻已注意到李白、杜甫创作表现,绝非“稳坐中书”者所得而能,李杜之所以不朽,乃以无远弗届的山川游历,呈现出不受拘束的“豪气逸韵”、“恣横采揽”,明显不同于汉魏六朝以至初唐的诗作。特别是当诗人浪迹边境,面对无垠的绝漠与穷海,以及徘徊国境边界的见闻,自然产生如泰瑞・伊格顿在《理论之后》中所言:

同时处于一个位置之内与之外(占领一个场域,却又在边界上迟疑的徘徊),往往能够滋生最具创意的想法。那是个资源丰富的所在,尽管并非永远是个毫无痛苦的地方。[7](P57)

徘徊边境不能远游而又不忍离弃,以痛苦淬炼生命的纯度,其所开启凝视与回顾的多重视域,理应意识到认同与意义的流动性,进而产生对政治宰制与社会规范的疏离,因而重新思考存在于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中的各种现象,成为在时代氛围中预见未来发展趋势的观察者。理论如此,事实上是否能够因而形塑出反庸俗、反制约与去疆界的想象与书写,进而引发突破传统拘限的家国观念乃至天下想象,乃至开启新思维并发掘隐藏于主流论述之外的人性与文化,值得关注。

二、君/民、华/夷对“开边”的不同视域

唐太宗李世民(627-649)在贞观二十二年(648)撰成《帝范》十二篇,始《君体》而终《崇文》,其《阅武第十一》论及用兵之道,云:

夫兵甲者,国之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凋;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凋非保全之术,殆非拟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农隙讲武,习威仪也。是以勾践轼蛙,卒成霸业;徐偃弃武,遂以丧邦。何则?越习其威,徐忘其备。孔子曰:不教人战,是谓弃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机也。[8](P591-592)

唐太宗明确体认到兵甲的凶器本质,提出“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的用兵之机,理念是对的。事实上,唐朝开国百年的拓边战争,先后对东突厥、吐蕃、吐谷浑、高昌、焉耆、西突厥、薛延陀、高句丽、龟兹等展开用兵,造就了东至哥勿州(今吉林通化)、西至安息州(今乌兹别克布哈拉)、南至罗伏州(今越南河静)、北至玄阙州(今蒙古国北部安加拉河流域),达到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域和属国。[9]而太宗显然居于主导地位,依司马光《资治通鉴》记载,自贞观三年(629)至二十二年(648),其中的十四年有出兵纪录。[1](P169-220)《贞观政要·任贤》记载贞观四年(630)攻打突厥后“俘男女十余万”。[10](P48)至贞观五年(631)灭东突厥,设置顺州、裕州、化州、长州、定襄、云中等都督府,《两京记》记载太宗于两仪殿宴归顺的顺州都督突利可汗,席中太宗与淮安王、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君臣同赋七言诗柏梁体,太宗出言即是“绝域降附天下平” (《两仪殿赋柏梁体》)[3](P20),展现出征服“绝域”的霸图。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如此形容太宗:

一个受到震惊的亚洲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史诗般的中国。决不向蛮族求和,也不以重金去收买他们撤兵,太宗扭转形势,战胜他们,使他们害怕中国。在突厥─蒙古族入侵的3个世纪里,中国人民已经把胜利的游牧民同化。[11](P130)

这样的形象,与《帝范》中的圣君典范显然有着极大的落差。另一位盛世君王玄宗李隆基(685-762)在位期间(712-756),边疆战争的范围更大,李隆基在《春晚宴两相及礼官丽正殿学士探得风字并序》中自述“静边陲”的治国理念云:

垂拱岩廊,居海内之尊,处域中之大,然后祖述尧典,宪章禹绩,敦睦九族,会同四海。……乃命将士,擐介冑,砺矢石。审山川之向背,应岁月之孤虚,所以静边陲也。……戎狄称藩屏之臣。[3](P34)

明确提出以战士、军备、战略等武力方式,达到戎狄称臣的防边措施,更以诗吟唱出“介冑清荒外”的战果。特别是在西域暴发与吐蕃、大食(阿拉伯)的战争,更凸显出以“属国”作为“藩屏”的边防政策。惟就突厥人立场而言,自有其家国人民,为唐效力既非本意,唐朝君王也未能实践天下一家的平等观念,因此,立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的《阙特勤碑》即指出:

他们给予我们大量的金子、银子和丝绸。汉人的话语始终甜蜜,汉人的物品始终精美。利用甜蜜的话语和精美的物品进行欺骗,汉人便以这种方式令远方的民族接近他们。当一个部落如此接近他们居住之后,汉人便萌生恶意。汉人不让真正聪明的人和真正勇敢的人获得发展。如若有人犯了错误,汉人决不赦免任何他人,从其直系亲属,直到氏族、部落。你们这些突厥人啊,曾因受其甜蜜话语和精美物品之惑,大批人遭到杀害。①阙特勤碑正文60行,分汉文和突厥文两部分,汉文由唐玄宗亲书,突厥文由毗伽可汗夜落纥特勤撰写,芮传明译,引文为南5-6。详见突厥研究www.guoxue.com/study/oy/tujue/jteqb.htm。

李世民所自豪的“绝域降附天下平”,李隆基所歌咏的“介冑清荒外”,实已造成这些身处绝域荒外的降附者的心灵创痛。汉人的甜蜜话语和精美物品,迷惑了人民的心灵,也欺骗了他们的感情。人民在高压统治下的大量死亡人数,加上真正人才无法获得信任,也没有发展的机会,导致氏族、部落的严重弱化,激起了人民的愤怒与反抗。终唐之世,为了持续“绝域降附天下平”、“介冑清荒外”的优越感,对外战争的频繁,乃为历代少见。

而绝域荒外人民的心灵伤痛,也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汉人身上,陈陶在《陇西行四首》中即同时指出“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其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其二)[3](P8492),以中原百姓埋骨异域来开拓无法生产的边地,是诗人始终无法理解的朝廷政策。如张蠙《边情》所云:

穷荒始得静天骄,又说天兵拟渡辽。圣主尚嫌蕃界近,将军莫恨汉庭遥。草枯朔野春难发,冰结河源夏半销。惆怅临戎皆効国,岂无人似霍嫖姚。[3](P8078)

界定国家范围的边地疆界,在“圣主尚嫌蕃界近”的主观认知下,成了一道不断向外浮动的界线。将士们与故乡的距离也愈来愈遥远,如无名氏《杂诗》所吟唱的:“无定河边暮角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3](P8863)而将士用命所得到的领土是“草枯朔野春难发,冰结河源夏半销”,具体写出桑麻不生、节候不顺的异域穷荒景象。秦韬玉《塞下》更写出:

到处人皆著战袍,麾旗风紧马蹄劳。黑山霜重弓添硬,青冢沙平月更高。大野几重开雪岭,长河无限旧云涛。风林关外皆唐土,何日陈兵戍不毛。[3](P7659)

国家边界成了一个没有人民生活的地方,只见枕戈待旦、随时备战的将士。全诗以“风林关外皆唐土,何日陈兵戍不毛”作结,将士用命所要争取的战果,是把无限辽阔的“不毛”之地变成“唐土”,形成一幕有如“唐吉诃德”一般的反讽画面①西班牙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著、屠孟超译《唐吉轲德》(台北远流出版社2005年版),系反讽当时流行的骑士小说,主角唐吉轲德被用来比喻脱离现实的人、不自量力的人或敢于冲击社会不合理现象的人。,完全脱离中原百姓的生活景况。秦韬玉在《边将》中呈现的是没有赢家的边界思维:

剑光如电马如风,百捷长轻是掌中。无定河边蕃将死,受降城外虏尘空。旗缝雁翅如竿褭,箭捻雕翎逐隼雄。自指燕山最高石,不知谁为勒殊功。[3](P7658)

唐朝在对外战争上大立声威,被征服者固然惨遭毁灭,而百捷勒石的胜利者,又是为何而战?引发了诗人更多的思考。何况还有更多无辜战骨长埋荒外,如周朴《塞上行》所云:

秦筑长城在,连云碛气侵。风吹边草急,角绝塞鸿沈。世世征人往,年年战骨深。辽天望乡者,回首尽沾襟。[3](P7700)

为争夺绝域荒外而发动的频繁对外战争,晚唐秦韬玉、周朴看到的,是得而复失的不毛唐土,是燕然山上不知为谁而战的勒石,是“世世征人往,年年战骨深”的异域游魂。相形之下,盛唐歌咏大唐声威诸名作,如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所云: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3](P1271)

就显得苍白而浮泛了。而与王维同时的杜甫,

在《送高三十五书记》中直言“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3](P2252)以及高适《燕歌行》的“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3](P2217)则是在盛唐“绝域降附天下平”、“介冑清荒外”的朝廷氛围中,展现出高度的反省性。再以李商隐《汉南书事》为例:

西师万众几时回,哀痛天书近已裁。文吏何曾重刀笔,将军犹自舞轮台。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陛下好生千万寿,玉楼长御白云杯。[3](P6206)

穷兵黩武的历史教训,命丧边域的众多士兵,仍然无法扼止“拓土成王道”的趋势,无数将士走上开边拓土的不归路,君王的重用武将与哀痛天书,乃成为一再上演的政治戏码。很显然地,比起为“拓土”而“穷兵”的有为君王,李商隐宁可期待一位优游的无为天子。

三、以“浪迹”取代“弃置”的失意者新选项

京城,是政治权力的核心,也是士子竞逐功名与追寻理想的共同场域,得志兼善与衣锦还乡成了成功士子的标准模式。另一方面,“士子不遇”的弃置感,如牟宗三以魏晋名士为“人间之弃才”、“无得无成”,成了汉魏以来文人共有的哀怨或荒凉。②详见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台北学生书局1989年版)第70页,又:牟宗三《魏晋玄学·晋名士及其玄学名理》(台中私立东海大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5页指出:“名士境界之无得无成只是以天地之逸气而为人间之弃才。乃是风流飘荡而无着处,乃是软性之放纵恣肆,而唯播弄其逸气以自娱。故名士之基本情调乃是虚无主义的。魏晋人之生命深处不自觉地皆有一荒凉之感。”耐人寻味的是,当唐代大多数士子依然遵循此一模式,或羁旅京城以求进身之阶,或混迹渔樵以高尚其志,另有一些人在失意京城之后却又不回乡,选择浪迹他方,以迥异于一般士子的行为模式,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新的定位与意义。如岑参《送陶铣弃举荆南觐省》所云:

明时不爱璧,浪迹东南游。何必世人识,知君轻五侯。采兰渡汉水,问绢过荆州。异国有归兴,去乡无客愁。天寒楚塞雨,月净襄阳秋。坐见吾道远,令人看白头。[3](P2099-2100)

依“采兰”、“问绢”二句,陶父应是仕宦荆南。而陶铣则是在“明时不爱璧”的失意下,主动放弃科举而“浪迹东南游”。值得注意的是“去乡无客愁”的正向书写,直到“异国有归兴”才赴荆南觐省,显见唐代官宦的第二代有着相对宽广的成长空间。又如钱起《送郭秀才制举下第南游》所云:“失志思浪迹,知君晦近名。出关尘渐远,过郢兴弥清。山尽溪初广,人闲舟自行。探幽无旅思,莫畏楚猿鸣。”[3](P2636)失志后的浪迹,脱卸功名羁绊,远离尘嚣,所适尽是溪广境幽,人闲兴清,无形中解构了闻猿下泪的羁旅劳愁。相形之下,李中《送人南游》所云:

浪迹天涯去,南荒必动情。草青虞帝庙,云暗夜郎城。越鸟惊乡梦,蛮风解宿酲。早思归故里,华发等闲生。[3](P8531)

以悬想浪迹天涯的蛮荒凄苦,召唤游子思归的传统主题,字句虽工而终究显得苍白而缺乏深刻性。

即令踏入仕途,仍须面对京官有限的情况,如房玄龄等撰《晋书·庾峻传》引庾峻上疏所云:“设官分职,则官寡而贤众”,[12](P1392)一旦外放边鄙地区或主动投身边塞幕府的基层官僚,自不免有许多悲怨与感伤。以盛唐二大边塞诗人高适(706-765)与岑参(715-770)为例,实际的边境生活经历与豪迈的边塞诗风,尚且不约而同地以“绝域”、“穷荒”形容边境地区。高适《送裴别将之安西》诗云:

绝域眇难跻,悠然信马蹄。风尘经跋涉,摇落怨暌携。地出流沙外,天长甲子西。少年无不可,行矣莫凄凄。[3](P2230)

高适笔下的“绝域”,完全不同于中原人士的生活体验,流传自古的天文地理知识,在此并不适用:“地出流沙外,天长甲子西”,从地理景观来说,是广漠无际而又瞬息万变的流沙;从天文气象来说,也无法依据日出日落来辨识方位与时间。衡诸李白《关山月》所描述的“明月出天山”[3](P1689),迥然不同于张九龄《望月怀远》的“海上生明月”[3](P591)。如此一个全然陌生的“他方”,高适认定只适合“无不可”的少年,许自己一个探索“未知”的机会。至于曾有二次远赴安西都护府任职的岑参,驻守焉耆、龟兹、于阗、疏勒前后达六年,其《北庭作》诗云:

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头。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3](P2090)

依唐前文献记载,雁塞、盐泽、龙堆、醋沟都划归汉人不居的地区,如汉扬雄《法言.孝至》所云:“龙堆以西,大漠以北,鸟夷兽夷,郡劳王师,汉家不为也。”[13](P5)初唐修《周书》,在《异域传序》中亦明言:“是雁海龙堆,天所以绝夷夏也;炎方朔漠,地所以限内外也。……虽禹迹之东渐西被,不过海及流沙;王制之自北徂南,裁称穴居交趾。”[14](P883-884)不论是天然地理环境或人为疆域界限,汉人与外族各有其生存的空间。唐玄宗的开边政策,把国境边界推向了“天北畔”与“海西头”的绝域,来自中原的守边士卒,年年忍受着长达三个季节的冰天雪地。而四十未封侯恰是“少年无不可”的结局,生命就此荒凉在穷荒异域。

草长、花开、鸢飞、蝶舞,是中原士子诗文中常见的生活记忆,鸟类更是恒常与家屋连结在一起,如陶明明《停云》诗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的“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15](P12,133),形塑出人与自然同得其所、同顺其时、同遂其性、同安其居、同乐其生的和谐美好情境。因此,一旦出现“鸟不飞”、“飞鸟断”等形容,通常指向不适合人居住的意思。岑参《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直言“大荒无鸟飞”[3](P2024),高骈《塞上寄家兄》也写出“万里胡天鸟不飞”[3](P6923),乃至于鹄《送张司直入单于》的“碛冷唯逢雁,天春不见花”[3](P3502)、杜牧《游边》的“黄沙连海路无尘,边草长枯不见春”[3](P6013),都写出没有春天的边境,完全背离鸟鸣花开的故园景象。不仅如此,边境生活的战地氛围,尤非中原士子所得适应,以晚唐五代李殷为例,当其不得志于京城而选择西行入边时,诸多送行诗作满溢着中原与边境的对比,如刘驾《送李殷游边》以“君居洞庭日,诗句满魏阙。如何万里来,青桂看人折”表达对李殷怀才不遇的同情,对“西去偶然诀”的李殷,仍提醒“荒城见羊马,野馆具薇蕨”[3](P6782)的边境景况。而曹邺《送进士李殷下第游汾河》更直接指出“上国花照地,遣君向西征”的自然景观之异,再以“边士不好礼,全家住军城。城中鼓角严,旅客常夜惊”[3](P6879)挑明战地的戒严景象。是以薛能在《李殷游京西》中直言“投刺皆羁旅,游边更苦辛”[3](P6489),文士的不遇,比起“投刺”的无着落,“游边”的挑战性显然更高。

因此,岑参对于选择“浪迹边境”的独孤渐,乃有一番见解,《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诗云:

轮台客舍春草满,颍阳归客肠堪断。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五侯贵门脚不到,数亩山田身自耕。兴来浪迹无远近,及至辞家忆乡信。无事垂鞭信马头,西南几欲穷天尽。奉使三年独未归,边头词客旧来稀。借问君来得几日,到家不觉换春衣。高斋清昼卷帷幕,纱帽接慵不著。中酒朝眠日色高,弹棋夜半灯花落。冰片高堆金错盘,满堂凛凛五月寒。桂林蒲萄新吐蔓,武城刺蜜未可餐。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知尔园林压渭滨,夫人堂上泣罗裙。鱼龙川北盘溪雨,鸟鼠山西洮水云。台中严公于我厚,别后新诗满人口。自怜弃置天西头,因君为问相思否。[3](P2054)

岑参对“穷荒绝漠”的刻画,是不见飞鸟的沙砾地带,对于读书千卷而遭逢不偶的白面书生独孤渐,在“五侯贵门”与“数亩山田”的常规选项之外,以“浪迹无远近”、“垂鞭信马头”的姿态,走上漫无目的底“他方”。而这个以系念家乡、漫长旅途为代价的“他方”,又没有素所熟悉的“词客”,如何吸引中原士子的到来?岑参在此碰触到“他方”异于“家乡”的几个更深一层命题:其一,摆落中原官场的繁文缛节,中酒朝眠,弹棋夜半,丰足的美馔,完全放任身体感官的满足;其二,“桂林蒲萄新吐蔓,武城刺蜜未可餐”的异地物候,“鱼龙川北盘溪雨,鸟鼠山西洮水云”的独特地景,提供完全不同于故乡的生活体验;其三,酒筵与战鼓并置的边城长夜,再加上善胡歌的将军,能汉语的蕃王,强烈冲撞着传统的边疆战争与华夷之辨。此外,岑参在这一首诗中,更以自己“奉使三年独未归”、“自怜弃置天西头”的境遇,对照独孤渐的“兴来浪迹无远近”、“西南几欲穷天尽”,映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态:无目的性的“浪迹”,与边城基层官吏的“弃置”,而浪迹穷荒所开启不同的视界,必然影响了诗人认识自我与世界的方式。

四、绝漠与穷海:移动的国家版图

受困场屋、求仕无门固然是唐代诗人漫游四方的重要因素之一[16],进士及第而不甘沈沦小吏下僚者,“赴边从戎”提供了另一种选项。岑参于天宝八载(749)应高仙芝召,远赴安西幕府(在今新疆库车)任职,沿途写下不少纪行诗作,从《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3](P2024-2025)与中原完全不同的行旅经历,更在《碛中作》写出不同于成长经验的时空体验: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3](P2106)

不断行走在一望无际而又渺无人烟的沙漠地区,彷佛已到了天边。往昔用以判断时光流转的鸟鸣蝶舞与花木荣枯,在此完全失去踪影,记忆时间的工具就只剩下月圆月阙与日出日落。即使是自然天象的日月书写,也完全不同于素所熟习的“海上生明月”(张九龄《感遇》)、“山气日夕佳”(陶渊明《饮酒》),而转变成“明月出天山”(李白《关山月》),以及岑参《日没贺延碛作》所描摹的“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面对日月景象的陌生感,挑战着诗人的意志与豪情,一路走来,初过陇山的“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以及《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的“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3](P2055),《银山碛西馆》的“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3](P2056),到此也忍不住发出“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3](P2102)的丧志之语。更大的挑战还在于面对“无知”的恐惧感,岑参在《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中写下“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3](P2067),这种地尽天低的空间失落感,不断冲击着诗人的存在感知,其《过碛》诗云:

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3](P2106)

刘勰论诗歌创作的生成,“感物吟志”[17](P173)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在中原,即使是冬夜,岑参的记忆仍然可感知“林晚栗初拆,枝寒梨已红。物幽兴易惬,事胜趣弥浓”(《冬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3](P2025)的栗拆棃红,因而引发诗人的惬兴浓趣。然而,当岑参身处一望无际的沙漠地区,只见黄沙连接着云天,连方向感都无法掌握,就只能不断往前走向“地尽天还尽”的虚无。地理位置与空间感知的改变,影响到诗人的天下想象,以岑参《安西馆中思长安》为例:

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风从帝乡来,不异家信通。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尘净古塞,兵气屯边空。乡路眇天外,归期如梦中。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3](P2045)

身处世界尽头的“绝域”,“家”与“帝乡”遂被记忆成有如日出扶桑的东方海域传说,而“风”是与家乡交通的惟一管道。“寂寞”四句呼应题目,渺在天外的安西,对于京城“开边”政策的体会,反而是期盼以费长房的缩地神术①葛洪《神仙传·壶公》载:“(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详见《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9页。,将辽阔的国土限缩在天山以东。对岑参而言,“唯求缩却地,乡路莫教赊”(《题井陉双溪李道士所居》)[3](P2102),家乡的连结远比开边的意义更为实在。

诗人的浪迹穷荒,除了身不由己的贬官者外,多属不得志的游幕僚佐,因贫而远赴四方。相对于西北绝漠,东南穷海是唐代诗人另一个涉足的绝域。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所构设的政治版图,初盛唐帝王如太宗《帝京篇十首》序所称“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3](P1),以及玄宗《送玄同真人李抱朴谒灊山仙祠》的“蓬瀛海上遥”[3](P33),仍把“海上”画归神仙居所。历来文人的海洋经验本就极为欠缺,普遍对海洋存在着畏恶的心态,对海洋的陌生感实不下于绝漠,诗人笔下的大海,大幅度集中在朝宗于海的隐喻性,以及望洋兴叹的神往、海外仙山的想象或鸥鸟忘机的闲情。检阅唐诗,宋务光《海上作》对海域有比较丰富的描述,诗云:

旷哉潮汐池,大矣乾坤力。浩浩去无际,沄沄深不测。崩腾翕众流,泱漭环中国。鳞介错殊品,氛霞饶诡色。天波混莫分,岛树遥难识。汉主探灵怪,秦王恣游陟。搜奇大壑东,竦望成山北。方术徒相误,蓬莱安可得。吾君略仙道,至化孚淳默。惊浪晏穷溟,飞航通绝域。马韩底厥贡,龙伯修其职。粤我遘休明,匪躬期正直。敢输鹰隼执,以间豺狼忒。海路行已殚,輶轩未皇息。劳歌玄月暮,旅睇沧浪极。魏阙渺云端,驰心附归冀。[3](P1078)

依宋务光的背景②《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078页附诗人小传云:“宋务光(一作宋先),字子昂,一名烈,汾州西河人。举进士及第,调洛阳尉,迁右卫骑曹参军。神龙初,上封事直谏,不省。俄以监察御史巡察河南道,考最,进殿中右台御史。诗一首。”,并无航海经验,本诗应属咏史与想象之作,映现出中土士人的海洋世界观:环绕着中国,既与国境紧密相接,却又浩渺无际而且深不可测,是一个“鳞介错殊品,氛霞饶诡色”的异质空间,以秦王汉主大张旗鼓的恣游涉、探灵怪,仍只停留在方士的幻术想象中,无助于人类对大海的了解。而中土君王所意图发展的是王化职贡与“飞航通绝域”的商业活动,更期待“海路行已殚,輶轩未皇息”、“魏阙渺云端,驰心附归冀”,把唐朝国境扩展到无远弗届的浩瀚大海。

事实上,由于南方是唐朝贬谪官员的主要场所,东南海域的开发甚至不如西北沙漠,以致于诗人笔下的海洋书写,在穷荒之外更增添了陌生与畏恶。有流放南荒经验的宋之问,首先在《发藤州》诗中写下“魑魅天边国,穷愁海上城”[3](P652),把天边海上连结成鬼魅世界。而韩愈从韶州往潮州途中所作《泷吏》,显然视海域为距离京城极为遥远的险恶地区: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泷吏垂手笑,官何问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东吴。东吴游宦乡,官知自有由。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侬幸无负犯,何由到而知。官今行自到,那遽妄问为。[3](P3825)

韩愈南行所费时间为六旬,与岑参西行的两见月圆约莫相当,可见东南穷海与西北绝漠同为远离京城的边陲。不同于沙碛地区的“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滨海地区的险恶在于“船石相舂撞”,而东南边陲的“未知”的情况显然远过于西北,诗中特别藉由泷吏的戏言,点出居京邑者对穷海地区的陌生,甚至在朝廷政策中使潮州沦为“有罪乃窜流”的处所,显示东南穷海的开发犹在西北绝漠之后。至于距离韶州尚有三千里路的潮州,在泷吏口中仍是一个人类深感陌生的世界:

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3](P3825)

属于自然气象的恶溪、瘴毒、雷电与飓风,都是人类所无法抗拒的巨大灾厄,连物种如鳄鱼者都是牙眼狰狞,而“有海无天地”的独特空间性,更是人类所无法接触。诗中更藉由“圣人于天下,于物无不容”的常谈,翻转出“官无嫌此州,固罪人所徙”的高论[3](P3825),以边鄙小吏的质问,映现出中央的傲慢与无知。

因此,当文士不得志而游幕僚佐,选择西北荒塞犹有建立边功的机会,选择浪迹穷海者特别值得玩味。如元结在《送孟校书往南海》诗云:

吾闻近南海,乃是魑魅乡。忽见孟夫子,欢然游此方。忽喜海风来,海帆又欲张。漂漂随所去,不念归路长。君有失母儿,爱之似阿阳。始解随人行,不欲离君傍。相劝早旋归,此言慎勿忘。[3](P2710)

南海系以中原为核心的地理海域概念。元结在诗中首先沿用宋之问以东南海域为“魑魅”的见解,当然无法理解孟云卿“欢然”乘船随风浪而远扬的行为,因而只能以慈母亲情呼唤孟云卿的归来。诗前有序,序中另以“知己在朝廷”、“何事不可至”的宽慰语,对孟云卿一再叮咛:“勿随长风,乘兴蹈海;勿爱罗浮,往而不归”,甚至不惜动用人际关系:“南海幕府,有乐安任鸿,与次山最旧,请任公为次山一白府主,趣资装云卿使北归,慎勿令徘徊海上”(同上),几乎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证明:南海不是人才该去的地方。不得已而远游南海,首要克服的就是心情的调适,如张登《送王主簿游南海》诗云:

平生推久要,留滞共三年。明日东南路,穷荒雾露天。旷怀常寄酒,素业不言钱。道在贫非病,时来丑亦妍。过山乘蜡屐,涉海附楼船。行矣无为恨,宗门有大贤。[3](P3525)

唐代主簿属初级文书佐吏,并非赴京士子的职位选项。“不言钱”、“贫非病”的自信自重,都抵不过长安居大不易的现实。对士子而言,“三年”似乎是留滞京城的极限,返乡无助于“不言钱”、“贫非病”的处境,因此,离开首善之地京城的下一站通常是“穷荒”,两者的反差更是强烈冲击着士人的生命体验。就诗人的“穷荒”书写而言,东南海域的船行雾露,比起西北绝漠的马行沙碛,显然更为陌生而诡谲难测。即使到了晚唐,马戴《送从叔重赴海南从事》对海洋的认知依然是险恶而模糊的,诗云:

又从连帅请,还作岭南行。穷海何时到,孤帆累月程。乱蝉吟暮色,哀狖落秋声。晚路潮波起,寒葭雾雨生。沙埋铜柱没,山簇瘴云平。念此别离苦,其如宗从情。[3](P6444)

“从事”是地方首长自辟的僚属。偏远地区的历练显然无助于重返京城,即使已是二度赴岭南,南方瘴云雾雨的异常迷蒙气候,而“穷海何时到,孤帆累月程”的不确定性航程,凸显出穷海经验的个案性,并未能充实唐人对海域的认知。晚唐杜牧在《见宋拾遗题名处感而成诗》中更以“窜逐穷荒与死期,饿唯蒿藿病无医”[3](P5961)二句,回应初唐宋之问的“魑魅天边国,穷愁海上城”,可见终唐之世,并未能改善国境边陲的生存条件。

五、越界与对话:国境内外与天下想象

国家疆域随着政策与战力而有伸有缩,边境更随着国际关系而有开放或紧张的变化。身处国境交界,除了个人离开京城核心与家园亲友后,必须面对距离感所衍生的陌生感与边缘感之外,还包括气候、物产、风俗、饮食乃至语言的不同而衍生的障碍性,必然对人的认知与思维有所影响。特别是当国境的“内”与“外”出现时,不可避免地就出现“认同”与“否定”的异化,甚至是有/无、优/劣的辩证。加斯东·巴舍拉在《空间诗学》进行以“家屋”为对象的讨论时,也注意到“内与外”的问题,并且透过几何学与哲学的方式作出如下论述:

当我们陷在存有之内,我们应该不断努力走出去;而当我们努力自外于存有时,我们又应该不断努力走进它内部。这样,就存有而言,所有的情况不过是迂回反复、循环不已、来来回回的循环,不过是一连串的旅居、是歌曲中无穷反复的副歌。[18](P315)

诗人选择离乡背井、浪迹穷荒,却又不断记忆故园与京城;努力要摆脱既有思考模式、避免庸俗,却又以惯性思维看待异域他者,成了一再重演的对话。以岑参为例,边塞经历总计有六年,若进一步探索岑参的边境生活,在《优钵罗花歌序》中清楚写道:

天宝庚申岁,参忝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领伊西北庭度支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内,栽树种药,为山凿池,婆娑乎其间,足以寄傲。

天宝庚申应是“丙申”之误。即使是安史之乱期间,岑参身处鸟不飞、花不开的西北绝漠,仍着力于“栽树种药,为山凿池”的经营生活空间,并在此过着仿如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归去来兮辞》)一般的幽栖生活。即使岑参在“府庭内”的框限中,复制出原有的生活环境,使他虽身处异域他乡而依然能够维持原有生活模式,而一旦与“他者”的产生对话,自然就激发出有关政治、文化、社会等多重向度的诠释与反思。因此,对于当地特有的“优钵罗花”,岑参在序中写道:

参尝读佛经,闻有优钵罗花,目所未见。……交河小吏有献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状异于众草,势巃嵷如冠弁,嶷然上耸,生不傍引,攒花中折,骈叶外包,异香腾风,秀色媚景,因赏而叹曰:尔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惜哉!夫天地无私,阴阳无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岂以偏地而不生乎?岂以无人而不芳乎?适此花不遭小吏,终委诸山谷,亦何异怀才之士,未会明主,摈于林薮邪![3](P2062)

优钵罗花,又译作乌钵罗花、沤钵罗花、优钵剌花、殟钵罗花,或意译作青莲花。[19](P1896)交河原属高昌郡、高昌国,安西都护府即设于此。岑参对于“目所未见”的优钵罗花有精细描绘,从冠弁嶷然不傍引的形态,到独特的香气与秀色,以及诗中所云“夜掩朝开”的睡莲属性,使世人推誉的中原花王牡丹、芙蓉相形失色,无形中解构了以中原为判断依据的惯性思维。至于“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的感叹,则映现出岑参在“府庭内”的自我框限。紧接着岑参又以“天地无私,阴阳无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岂以偏地而不生乎?岂以无人而不芳乎?”身处穷荒绝域的“他乡”,使岑参能够跳脱定式思维,从自然法则中展现更为宽广辽阔的视野。最后却仍归结到“异怀才之士,未会明主,摈于林薮”的感士不遇模式。岑参在序文中反复出现“跳脱惯性思维”与“自我框限”的辩证,恰巧凸显出“自我/他者”的相互辩证,只是一种不断反复的循环。相形之下,诗的表现反而趋于保守: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3](P2062)

由对优钵罗花的极力赞誉,导出“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何不为人之所赏兮”的质问,把序文所开启“天地无私”的广阔视野,再度拘限在“生彼中国”与“为人所赏”的中土核心观点,因而以“悲阳关道路长”、“不得献于君王”的悲感作结,并未能藉此“他者”而激发出对生活模式、国家观念乃至天想象的诠释与重塑。边塞诗名家岑参尚且如此,其余赴边诗人的自我拘限度更高,以中唐吕温(771-811)为例,贞元二十年随张荐以侍御史之名出使吐蕃,所作诗即充满不适应感:

岂知羸卧穷荒外,日满深山犹闭门。(《吐蕃别馆卧病寄朝中诸友》)[3](P4160)

清时令节千官会,绝域穷荒一病夫。遥想满堂欢笑处,几人缘我向西隅。(《吐蕃别馆中和日寄朝中僚旧》)[3](P4160)

三五穷荒月,还应照北堂。回身向暗卧,不忍见圆光。(《吐蕃别馆月夜》)[3](P4164)

吐蕃为唐时藏族所建立的政权,吕温由中原远赴异域,水土不服的生理反应自是难免,若以吕温留在吐蕃一年多的时间来看,诗中一再出现“日满深山犹闭门”、“回身向暗卧,不忍见圆光”的自我封闭性,以及不断记忆“令节千官会”、“满堂欢笑处”的京城胜境,而对当地的形容却只有“绝域穷荒”四个字,甚至在《蕃中拘留岁余回至陇石先寄城中亲故》中直陈“穷泉百死别,绝域再生归”[3](P4160),这种身处“他方”而无所感发的现象,徒有“越界”之名而无“对话”的意义,也反映了唐朝“开边”的不对等国际关系。是以如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蕃》所云“儒衣山鸟怪,汉节野童看”[3](P2406-2407),唐朝在“开边”政策上并未能实质施以“教化”,太宗的“爱之如一”终究只具宣示性意义。

相对地,在“开边”争战以外的更遥远“国家”,鲜少有诗人亲临其地,却能藉由个别人物的往来互动,想象出更丰富的天下图像。以日本国为例,大和政权已多次向南朝与隋遣使,奈良、平安两时期的二百六十多年间(630-895)即有多达十几次的遣唐使,其中晁衡(又作朝衡,原名阿倍仲麻吕,698-770)更是留唐四十多年,中进士,仕至秘书监等职,与李白、王维等诗人交好。日本是唐朝所接触的最遥远国家,唐代诗人对日本的认知,有许多是透过与晁衡的赠别而呈现,储光羲在《洛中贻朝校书衡朝即日本人也》即指出“万国朝天中,东隅道最长”[3](P1405)。王维在《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序中有更多的描述:

海东国,日本为大,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历岁方达,继旧好于行人;滔天无涯,贡方物于天子。同仪加等,位在王侯之先;掌次改观,不居蛮夷之邸。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彼以好来,废关弛禁,上敷文教,虚至实归,故人民杂居,往来如市。

不同于开边争战中被征服者的未开化状态,也迥异于西北绝漠、东南穷海的蛮荒景象,王维笔下的海东日本国,几乎是华夏文化的传承者,两国之间有如兄弟之邦,完全看不出“华夷之辨”。序中更以“去帝乡之故旧,谒本朝之君臣。咏七子之诗,佩两国之印。恢我王度,谕彼蕃臣。三寸犹在,乐毅辞燕而未老。十年在外,信陵归魏而逾尊。”形容晁衡仕唐有如苏秦、乐毅、信陵君等人,把唐朝与日本的关系比拟成秦楚晋燕赵。惟有透过对于晁衡返国航程的描述,才清楚映现日本国的绝域属性:

琅琊台上,回望龙门;碣石馆前,敻然鸟逝。鲸鱼喷浪,则万里倒回;鹢首乘云,则八风却走。扶桑若齐,郁岛如萍。沃白日而簸三山,浮苍天而吞九域。黄雀之风动地,黑蜃之气成云。淼不知其所之,何相思之可寄。

海洋的出现,使王维退缩到中原人士对海洋的陌生与畏恶,想象浩瀚无际的大海,充满具有毁灭性且又无法臆测的变化,晁衡的归帆即是航向不可知的彼方。这样的跨国接触,并没有激起诗人的探险精神与求知欲望,王维仍然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感伤相思之不可寄。诗中更明显呈现送别的抒情特质: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岛何处远,万里若乘空。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3](P1289)

在遣词用句上,“安知”、“何处”、“不可极”、“若为通”等不确定性与消极性,有如闺怨诗的拘限闺中,缺乏对空间的真实感知,只能以“看日”、“信风”约略捕捉相思对象所要去的方向,而看似色彩分明的“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毕竟不具真实形象。晚唐姚合称此诗为诗家射鵰手的压卷①姚合《极玄集》自序称:“此皆诗家射鵰手也。合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庶免后来之非。”(详见傅璇琮主编《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32页)而卷首诗王维此诗及《送丘为下第》、《观猎》三首,似以此篇为压卷,详见王士祯《十种唐诗选・极玄集》(台北广文书局1971年版)第263-264页。,如非过誉,恰可印证唐人天下想象的普遍模糊性。

唐人对海洋的畏恶,影响到对海洋的认知,即使是咏海之作,如独孤及《观海》的“澒洞吞百谷,周流无四垠。廓然混茫际,望见天地根。白日自中吐,扶桑如可扪”[3](P2765)、陈陶《蒲门戌观海作》的“廓落溟涨淆,埔门郁苍苍。登楼礼东君,旭日生扶桑”[3](P8467),对海洋的形容,始终停留在浩渺无边,以及日出扶桑的传说。因此,日本国的出现,必然改变唐人的天下想象,如:

怜君异域朝周远,积水连天何处通。遥指来从初日外,始知更有扶桑东。(刘长卿《同崔载华赠日本聘使》)[3](P1558)

绝国将无外,扶桑更有东。(徐凝《送日本使还》)[3](P5374)

大海浪中分国界,扶桑树底是天涯。(方干《送僧归日本》)[3](P7495)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韦庄《送日本国僧敬龙归》)[3](P7996)

即使几番遣唐使的来去,由于“积水连天”的限隔,终唐之世,诗人对日本的认知仍是在比日出扶桑更遥远的东方,至于“大海浪中分国界”的提出,以及贾岛《送褚山人归日本》的“东海几年别,中华此日还”[3](P6667),都使得日本成为“无外”、“天涯”的异域绝国。至于方干《送人游日本国》诗所云:

苍茫大荒外,风教即难知。连夜扬帆去,经年到岸迟。波涛含左界,星斗定东维。或有归风便,当为相见期。[3](P7454)

面对旅途的遥远与耗时,方干提出“波涛含左界,星斗定东维”的航海知识,藉由洋流来界定航道,依循星斗来辨识方位,再加上“归风便”的借助风力,交通的问题已可克服,相形之下,“风教即难知”的语言、文化、风土、人情等差异,才是跨国旅行的最大挑战。值得一提的还有李白《放后遇恩不沾》所云:

天作云与雷,霈然德泽开。东风日本至,白雉越裳来。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何时入宣室,更问洛阳才。

当朝廷大力推展跨国外交、善待来使时,境内却还存在着流放罪人的化外之地,李白以贾谊贬长沙为例,“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的禁锢空间,不论是就谪人或谪地来说,都是在国内制造一个仿如没有邦交的对立空间,是一个远比日本国更疏远的绝域。藉由“他者”所开启的视域,不只是更辽阔的天下想象,也包含更多向度的思维空间。

唐朝与邻国互动最密切的当属朝鲜半岛的新罗,除了初唐的争战并设置五都督府与安东都护府外,大抵建立在使臣来往的关系,尤其是使臣与诗人之间的互动频繁,更大幅度降低边界的紧张气氛,也使得同样为海洋所隔绝的新罗少了穷荒绝域的色彩。太宗贞观年间虽同时接纳边境各国入唐求学,如《旧唐书・儒学传序》所记载:

是时四方儒士,多抱负典籍,云会京师。俄而高丽及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诸国酋长,亦遣子弟请入于国学之内。……济济洋洋焉,儒学之盛,古昔未之有也。[20](P4941)

在实际执行上,诸国入学以新罗最为积极,人数最多,成果也最丰硕。惟仍不免受限于缺乏亲临的经验,以及地理知识的不足,以致于唐朝诗人笔下的新罗,实与日本国无异,如张籍《送金少卿副使归新罗》的“云岛茫茫天畔微,向东万里一帆飞”[3](P4344)、皇甫曾《送归中丞使新罗》的“天遥辞上国,水尽到孤城”[3](P2182)、皇甫冉《送归中丞使新罗》的“浮天无尽处,望日计前程”[3](P2815)、吉中孚的《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的“绝域通王制,穷天向水程。……路长经岁去,海尽向山行”[3](P3352)、李益(一作李端)《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的“东望扶桑日,何年是到时。……沧溟无旧路,何处问前期”[3](P3200)、殷尧藩(一作姚合)《送源中丞使新罗》的“海东万里洒扶桑”[3](P5573)等,乃至贯休《送新罗人及第归》所想象的“衣上日光真是火,岛旁鱼骨大于船”[3](P9418),大抵诗人对新罗的认知,系以日出东方为惟一指标,此外即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旅人不断向着天穷水尽处航行,充满未知感与“无旧路”的陌生感。即令诗人对新罗的陌生感不下于其它边境绝域,诗人笔下的新罗却是一个王化所及的地方,如陶翰《送金卿归新罗》的“奉义朝中国,殊恩及远臣”、“礼乐夷风变,衣冠汉制新”[3](P1477),以及皇甫冉《送归中丞使新罗》的“异俗知文教,通儒有令名。还将大戴礼,方外授诸生”[3](P2815)、耿湋《送归中丞使新罗》的“远国通王化,儒林得使臣”[3](P2997)、钱起《送陆珽侍御使新罗》的“始觉儒风远,殊方礼乐新”[3](P2639)等,尤以权德舆(759-818)《送韦中丞奉使新罗》最具代表性:

淳化洽声明,殊方均惠养。计书重译至,锡命双旌往。星辞北极远,水泛东溟广。斗柄辨宵程,天琛宜昼赏。孤光洲岛迥,净绿烟霞敞。展礼盛宾徒,交欢觌君长。经途劳视听,怆别萦梦想。延颈旬岁期,新恩在归鞅。[3](P3632)

把新罗定位为“殊方”,首二句即展现圣朝化均天下的声威,并以“展礼盛宾徒,交欢觌君长”二句形容两国互重交欢的盛况。其中“星辞北极远,水泛东溟广。斗柄辨宵程,天琛宜昼赏”四句描述航行海上的景况,以北斗星象为夜航指标,同时已具有探赏大海中天琛水怪的雅兴。此外,孟郊《奉同朝贤送新罗使》的“浪兴豁胸臆,泛程舟虚空”、“实怪赏不足,异鲜悦多丛”[3](P4252),也能展现藉由航海增广阅历与开阔胸襟的豪兴。

除了官方的使臣往来,诗中所映现的民间往来,主要映现在士人与僧人。如许浑《送友人罢举归东海》的“沧波天堑外,何岛是新罗。舶主辞番远,棋僧入汉多”[3](P6072),由于入唐的需求,包括应试举人与棋士、僧人,使得船舶纷纷冒险跨越天堑。而顾非熊《送朴处士归新罗》诗所云:

少年离本国,今去已成翁。客梦孤舟里,乡山积水东。鳌沈崩巨岸,龙斗出遥空。学得中华语,将归谁与同。[3](P5781)

进一步凸显出新罗人历经“鳌沈崩巨岸,龙斗出遥空”的险恶海域,远赴“他方”求取功名,长期居留唐土而无所成,回国后面对的是两国“殊方”的差异性:“学得中华语,将归谁与同”,在自己的国家中反而成了落落寡合的“他者”,清楚映现出漂洋过海、跨国越界所必须面对的困境。文士如此,棋士亦然,张乔《送棋待诏朴球归新罗》云:

海东谁敌手,归去道应孤。阙下传新势,船中覆旧图。穷荒回日月,积水载寰区。故国多年别,桑田复在无。[3](P7308)

知之且乐之的棋士,在唐土的长期切磋棋艺,可以想象在漫长的归航途中,兀自沈浸在旧图新势的棋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归国后的两道难题:“海东谁敌手,归去道应孤”的棋无对手,以及“桑田复在无”的人事沧桑。诗人看似在为棋士担忧,实际透显出的却是两国之间存在的巨大落差,也使得前引的王化惠养显得苍白而乏力。

相形之下,僧人就成了惟一能够不受国境疆界拘限者。唐僧本有游边之风,如姚合《送无可上人游边》的“一钵与三衣,经行远近随”[3](P5619-5620)、《送僧游边》的“师向边头去,边人业障轻”、“传教多离寺,随缘不计程”[3](P5631)等是。即使以“扶桑东更东”的日本国来说,钱起《送僧归日本》的“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3](P2638)、刘禹锡《赠日本僧智藏》“浮杯万里过沧溟,遍礼名山适性灵”[3](P4058),都着重在藉法舟浮杯渡越万里沧波。至于距离较近的新罗,也并未跳脱此一模式,如法照《送无著禅师归新罗》的“寻山百衲弊,过海一杯轻”[3](P9135),甚至以“寻山”的辛苦对比出“过海”的轻易,至于孙逖《送新罗法师还国》所云:

异域今无外,高僧代所稀。苦心归寂灭,宴坐得精微。持钵何年至,传灯是日归。上卿挥别藻,中禁下禅衣。海阔杯还度,云遥锡更飞。此行迷处所,何以慰虔祈。[3](P1196)

以“高僧”的姿态跳脱国家疆域的拘限,解构“异域”、“殊方”的分别观,展现“灭寂”、“精微”的修持,践行“持钵”、“传灯”的作为,更以“杯度”、“锡飞”跨越海天辽阔的隔绝,真正体现了无边、无国界的宗教境域。又如姚合《寄紫阁无名头陀自新罗来》诗云:

峭行得如如,谁分圣与愚。不眠知梦妄,无号免人呼。山海禅皆遍,华夷佛岂殊。何因接师话,清净在斯须。[3](P5639)

同样展现佛教不分圣/愚、华/夷的无分别观,甚至以“不眠”、“无号”超越生理与生活常规,当然也就泯灭了国家疆界,而无所谓异域或故国了。只是如此境界并非人人能得,跨国学佛习禅仍有其世俗意义,如贯休《送新罗僧归本国》诗所云:

忘身求至教,求得却东归。离岸乘空去,终年无所依。月冲阴火出,帆拶大鹏飞。想得还乡后,多应著紫衣。[3](P9385)

“紫衣”有其社会地位的象征意义,唐朝更以紫色列为一品官员的官服色彩,元稹即有“朱紫衣裳浮世重”(《赠别杨员外巨源》)[3](P4596)的诗句,白居易也有“朱紫尽公侯”(《秦中吟十首·歌舞》)[3](P4676)之叹。新罗僧人克服对无知无依的恐惧,“忘身”渡越大海的限隔,为的是求得佛法后的东归还乡,可以获得“紫衣”的更高社会地位。至于皮日休《庚寅岁十一月新罗弘惠上人与本国同书请日休为灵鹫山周禅师碑将还以诗送之》暨陆龟蒙《和袭美为新罗弘惠上人撰灵鹫山周禅师碑送归诗》所云:

三十麻衣弄渚禽,岂知名字彻鸡林。勒铭虽即多遗草,越海还能抵万金。鲸鬣晓掀峰正烧,鳌睛夜没岛还阴。二千余字终天别,东望辰韩泪洒襟。[3](P7087)

一函迢递过东瀛,祗为先生处乞铭。已得雄词封静检,却怀孤影在禅庭。春过异国人应写,夜读沧洲怪亦听。遥想勒成新塔下,尽望空碧礼文星。[3](P7192)

新罗僧人与唐土文士的跨海异国交流,只呈现在声名与金钱的交易行为,无边、无国界的宗教境界反而隐没不彰。当“国际化知名度”成为可以夸耀的对象时,固然意谓着跨海异国交流的频繁,却也透显出原有佛法精神的沦落。

值得一提的是,在渡海跨国交流中所开启的视域,前所未闻的新知识、新技术或新景象,藉由“他者”的传述而引发新的觉知与讨论,如颜萱《送园载上人》所云:

师来一世恣经行,却泛沧波问去程。心静已能防渴鹿,鼙喧时为骇长鲸。(师云:舟人遇鲸,则鸣鼓以恐之。)禅林几结金桃重,(日本金桃,一实重一斤。)梵室重修铁瓦轻。(以铁为瓦,轻于陶者。)料得还乡无别利,只应先见日华生。[3](P7240)

渡越无垠沧波的航程中,除了僧人“心静”的修持外,以舟人鸣鼓对抗长鲸的威胁,重现人类面对自然界巨型猛兽的传说。而日本国独特的地理位置、农产物品与生活技术,除了“先见日华生”的时空特性,一颗重达一斤的巨大金桃,以及比陶还要轻的铁瓦建材,是目前所见唐代有关海上航程与日本国最具体的描述。此外,位处东南穷海的罗浮山,依《太平广记》引《南越志》的记载,此山本只名罗山,因海上有山浮来相合,故称罗浮山,有十五岭、二十一峰、九百八十瀑泉洞穴[21](P100),无名氏《罗浮山》诗云:

四百余峰海上排,根连蓬岛荫天台。百灵若为移中土,嵩华都为一小堆。[3](P8868)

从地理空间的角度,把罗浮山从山海交错的陆地延伸到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从而使中土五岳在比例图中缩小为寻常土堆。而刘禹锡作《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更呈现出以罗浮山为核心的观点,直接挑战了长安的京城核心地位。诗一开始就写出“君言罗浮上,容易见九垠。渐高元气壮,汹涌来翼身。夜宿最高峰,瞻望浩无邻。海黑天宇旷,星辰来逼人。”把文人谪宦视为畏恶之地的东南穷海,藉由亲临者的真实感觉,使罗浮山成为天地九重的核心点,特别是由夜晚的天海浩渺、星辰逼人,到日光划破一片阗黑的阴阳交替:“是时当朏魄,阴物恣腾振。日光吐鲸背,剑影开龙鳞。倏若万马驰,旌旗耸奫沦。又如广乐奏,金石含悲辛。疑其有巨灵,怪物尽来宾。阴阳迭用事,乃俾夜作晨。咿喔天鸡鸣,扶桑色昕昕。赤波千万里,涌出黄金轮。”把世人所熟习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存空间与作息模式,拉向了大自然的舞台,导演出瞬息万变、气势万钧的时空序曲,由此反思人类认知模式的局限性:

下视生物息,霏如隙中尘。酰鸡仰瓮口,亦谓云汉津。世人信耳目,方寸度大钧。安知视听外,怪愕不可陈。悠悠想大方,此乃杯水滨。知小天地大,安能识其真。[3](P3982)

人类习惯依赖耳目视听来认知存有空间,以方寸之心来论断天地之大,而人类又把自己限缩在特定生存空间里,切割出京城/穷荒、中华/绝域等各式对比,如此所建构的天下想象,明显悖离真实存有。虽然唐人浪迹四方的选择性达到前所未有的景况,刘禹锡却仍只停留在“有僧言罗浮事”的间接传闻,并未能进一步以冒险实证的精神,印证传闻并开展出更丰富的论述,关乎个性,同时也是时代之所限。

六、结语

诗话学的建构,主要建立在历代诗学者的阅读反应,透过心得笔记、诗歌选本、诗友论学、序题题辞、笺注评释以及诗学专著等形式,经由学者的汇整、归纳、分析与论述,各自提出同中有异或异中有同的诗学论著。笔者在以“学杜”为题,对不同时代、不同诗人以及不同说诗形式的文献数据作更精细探索时①详见拙著:《中国诗话中“庄、屈”异质共构的理论与实证》(载韩国东方诗话学会2005年编《诗话学》第7辑第135-172页)、《杜甫在唐代诗学论争中的意义与效应》(载《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第2期)、《记梦、谒墓与前身──唐宋人学杜的情感径路》(载《成大中文学报》2010年第18期)、《东京与两川──王安石、黄庭坚学杜的两种视角》(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6辑第203-222页)、《清高宗与杜子美──〈唐宋诗醇〉评选杜诗平议》(载《成大中文学报》1995年第3期)、《钱牧斋论学杜在建构诗学谱系上的意义》(载《文与哲》2009年第15期)等。,意识到各种不同形式的“诗话”撰述,大抵有其独特背景与历史语境,因而各有其“洞见”,当然也就各有其“不见”,因而使诗学主张陷入在各种争执中。而在历时性的观察中,更体认到诗话所关注的诗人与主题有相当程度的集中性与延袭性,以当前所得见的近六万首唐诗而言,诗话所关注的对象毕竟仍是少数。因此,回归更全面性的诗歌文本,除了借助既有诗话文本,也让自己加入书写诗话的行列,使诗话学具有与时俱进且更具丰富的面向,以此尝试建立“文本诗学”的可行性,并对传统诗话学的范畴与内涵有不同的认识与体证。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书写题旨的开拓,有很大的成分缘自于浪迹异乡的生命经验,特别是在边城绝域、殊风异俗的多重冲击中,产生传统与当下、故乡与他乡、自我与他者的多元交会。由于去国离乡的不安全感和边缘地位,诗人藉由浪迹、凝视与回顾的多重视域,意识到认同与意义的流动性,进而触探朝廷开边政策与当地居民的悖离,重新思考存在于不同地域、不同国族中的各种现象,全文分别从“君/民、华/夷对‘开边’的不同视域”、“以‘浪迹’取代‘弃置’的失意者新选项”、“绝漠与穷海:移动的国家版图”、“越界与对话:国境内外与天下想象”四个面向加以探究,对于“自我/他者”交会所开启的政治、文化、宗教、家国观念乃至天下想象,由单一主体的探讨导向相互主体性或相互关系的论述,期能发掘隐藏于主流论述之外的历史记忆与思维模式。本文获得若干论点如下:

(一)政策上的善意与实质上的施行存在着不小的落差。唐朝在“开边”政策上并未能实质施以“教化”,太宗的“爱之如一”终究只具宣示性意义。除了造成身处绝域荒外的降附者的心灵创痛,中原百姓埋骨异域来开拓无法生产的边地,更是诗人始终无法理解的朝廷政策。君王的重用武将与哀痛天书,乃成为一再上演的政治戏码。因此,比起为“拓土”而“穷兵”的有为君王,李商隐宁可期待一位优游的无为天子。

(二)武则天敕书中犹以日本为“绝域”,而杜甫《壮游》诗已表达出到“绝域”的向往。包括杜甫、岑参在内,唐代官宦的第二代有着相对宽广的成长空间,因此,当唐代大多数士子遵循固定模式,或羁旅京城以求进身之阶,或混迹渔樵以高尚其志,另有一些人在失意京城之后却又不回乡,选择浪迹他方,以迥异于一般士子的行为模式,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新的定位与意义。这种无目的性的“浪迹”,异于边城基层官吏的“弃置”,而浪迹穷荒所开启不同的视界,必然影响了诗人认识自我与世界的方式。

(三)进士及第而不甘沈沦小吏下僚者,“赴边从戎”提供了另一种选项。中原士子诗文中常见的草长、花开、鸢飞、蝶舞等生活记忆,塞外长达三个季节的冰天雪地,地尽天低的空间失落感,不断冲击着诗人的存在感知,影响到诗人的天下想象。身处世界尽头的“绝域”,“家”与“帝乡”遂被记忆成有如日出扶桑的东方海域传说。而东南海域的开发甚至不如西北沙漠,就诗人的“穷荒”书写而言,东南海域的船行雾露,比起西北绝漠的马行沙碛,显然更为诡谲难测而令人畏恶。

(四)身处国境交界,除了个人离开京城核心与家园亲友后,必须面对距离感所衍生的陌生感与边缘感之外,还包括气候、物产、风俗、饮食乃至语言的不同而衍生的障碍性。特别是当国境的“内”与“外”出现时,不可避免地就出现“认同”与“否定”的异化,甚至是有/无、优/劣的辩证。以边塞名家岑参为例,即使反复出现“跳脱惯性思维”与“自我框限”的辩证,恰巧凸显出“自我/他者”的相互辩证,只是一种不断反复的循环。因此,即使是安史之乱期间,岑参身处鸟不飞、花不开的西北绝漠,仍着力于“栽树种药,为山凿池”的经营生活空间,复制出原有的生活环境,使他虽身处异域他乡而依然能够维持原有生活模式。

(五)在“开边”争战以外的更遥远“国家”,鲜少有诗人亲临其地,反而能够藉由个别人物的往来互动,想象出更丰富的天下图像。诗人笔下的海东日本国,几乎是华夏文化的传承者,两国之间有如兄弟之邦,完全看不出“华夷之辨”。而朝鲜半岛的新罗,使臣与诗人之间的互动频繁,更大幅度降低边界的紧张气氛,诗人笔下的新罗更成为一个王化所及的地方。民间往来主要映现在士人与僧人、棋士,特别是僧人,唐僧本有游边之风,僧人成了惟一能够不受国境疆界拘限者,更以“杯度”、“锡飞”跨越海天辽阔的隔绝,真正体现了无边、无国界的宗教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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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Wandering in Remote Borders: Tang Poets' Border Poems and Imagination of the World

LIAO Mei-yu

(Dept of Chinese Literature, Feng Chia University, Taiwan 40724)

When the Tang Dynasty rulers launched the border development, the Tang poets set their foot on the road to “border wandering.” They composed poems on the borders and imaginations of the world. The emergence of this topic is largely due to the life experience of those poets in strange lands, especially when facing the impact of border towns and exotic customs, traditions and the moment, hometowns and strange lands, selves and others met and melted.

border development; wandering; border; world; home country

I207

A

1005-7110(2011)06-0087-15

2011-10-13

廖美玉,文学博士,台湾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兼人文社会学院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唐代文学、中国古典诗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