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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毛诗》影响韩愈诗歌的得失

2011-04-02

关键词:毛诗经学韩愈

谢 建 忠 李 林 齐

(1.重庆三峡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万州 404000;2.武警重庆总队,重庆 401147)

论《毛诗》影响韩愈诗歌的得失

谢 建 忠1李 林 齐2

(1.重庆三峡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万州 404000;2.武警重庆总队,重庆 401147)

韩愈的诗学观和诗歌创作受到《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对韩愈“称道盛德”的诗学观念和模仿《毛诗》的诗歌创作产生过负面作用,而对其“舒忧娱悲”的抒情理论和抒情诗创作却产生了十分重要的积极作用。

《毛诗》;韩愈;负面影响;积极作用

《毛诗》对韩愈的诗学观和诗歌创作产生过重要影响,诗论家如钟惺、翁方纲等曾独具慧眼指出过这一点[1](1238、1332、1345),然而这种影响却未受到今人应有的关注和深入的研究。本文拟从韩愈与《毛诗》的关系,以及韩愈诗歌观念和创作受《毛诗》影响的得失等方面试作探讨。

韩愈与《毛诗》的关系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韩愈早期教育的主要内容是儒学,《旧唐书》说他“幼刻苦学儒”[2](4195)。《新唐书》说“嫂郑鞠之。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3](5255)。所谓“通《六经》”,指精通“六经”的经与义。唐人一般是幼、少年先背诵“经”,稍长逐步背诵理解其注疏,从而形成通经致用的知识能力。韩愈《答侯继书》自述说:“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4](1258)“五经”是他少年时代必读的经典,也是那个时代许多少年必读的经典[4](2454),这是唐代文人早期接受经学教育的普遍现象[5](81-84)。而《毛诗》则是“六经”或“五经”的重要构成,所以上述文献中记载韩愈“记”、“通”、“学问”六经或五经,必然包括《毛诗》。

唐代的科举考试与经学教育是紧密衔接的,无论是明经或进士科举考试都与《五经正义》等经学经典的教育直接关联。韩愈贞元初至贞元八年共参加过四次科举考试,其《复志赋序》说自己参考前几年“始专专于讲习兮,非古训为无所用其心”。所谓“古训”,按照他后来的《进士策问》十三首其一,则专指“五经”或“六经”。现存文献中透露出一些贞元八年进士考试的经学内容。一是当年考试有帖经,从韩愈同年的李观《帖经日上侍郎书》看,考生在试《明水赋》《新柳诗》后,又试帖经,所帖为《春秋》(《全唐文》卷五三一),《春秋》为大经。进士帖大经,天宝、元和前后皆有记载,如天宝十一载“进士所试一大经及《尔雅》”,试帖通过者方才进入下一场考试;元和三年礼部奏进士举人考试“先试帖经,并略问大义,取经义精通者”[6](7674、7683)。这与李观的记载基本吻合,也说明贞元八年进士考帖经合符唐代科举考试的“常式”。贞元八年的进士策问已片纸无存,但从主考官陆贽的制科策问则可以看到进士策问的大致面貌,其《策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问》中就《礼》《乐》《诗》《书》《春秋》《易》提出了一系列问题。[7](2418)回答这一串问题,如果不是像韩愈那样“经书通念晓析”[8](7697)而博通“六经”的儒士,则很难阐述自己对通经以致教化之用的看法。

唐代人才选拔任用制度的主要标准之一是以经学来衡量、推荐和诠选人才,这表明了经学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积累,还是一种取士用人的价值取向。例如韩愈《冬荐官殷侑狀》说殷侑“兼通三传,傍习诸经注疏之外,自有所得”。通《春秋》“三传”,旁习包括《毛诗》在内的诸经注疏,殷侑被推荐为博士自然就符合当时取士用人的价值标准。韩愈的自荐信《上宰相书》把自己通经致用的能力,同样作为求取仕进的价值依据。他表白的“其所读皆圣人之书”、“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是说自己所受的是经学教育,所著文章都是按照《六经》的旨意来分析、判断问题,应当是九品之位可望,一畝之宫可怀。尤其是《上宰相书》一开篇就引《毛诗·小雅·菁菁者莪》及其经学阐释: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

从敦煌残卷和开成石经看,韩文引文的先序、后诗、再传的格式,正是唐代《毛诗》的通行格式。比照《毛诗正义》看,韩愈所引《序》的文字一字不差,熟诵《毛诗》之功夫可见一斑。文中的“说者曰”一段即指《毛传》的阐释:“兴也。菁菁,盛貌。莪,萝蒿也。中阿,阿中也,大陵曰阿。君子能长育人材,如阿之长莪菁菁然。”[9](629)两相对照,韩愈的表述与《毛传》微异而意义完全相同。韩愈引述《小雅·菁菁者莪》的目的,一方面在于《小雅·菁菁者莪》及其经学阐释突出了君子长育人才的价值依据,显示向宰相表白希望得到推荐之意合符经学价值观,具有正当性和说服力,另一方面也显示自己娴熟《毛诗》的程度,具有通经致用的能力。

韩愈做过博士和祭酒。博士主要按“五分其经”掌教、考课学生的经业。祭酒的职责,按唐王朝的规定是:“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凡教授之经,以《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各为一经”,每年末“考其学官训导功业之多少,而为之殿最”。[10](557-558)可见,祭酒这一职位要求任职者通经的程度必须达到很高层次,韩愈精通《毛诗》是不言而喻的。这期间有两条资料直接证明韩愈与《毛诗》的关系。一是他刚拜国子博士,有人谗言飞谤,于是他作《释言》以反驳。《释言》中引《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来回击谗言:“《诗》曰:‘取彼馋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彼有北。有北不受,投彼有昊。’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又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4](1703)这段文字两次引经。前者先引《小雅·巷伯》的经文,再用经学阐释意义。所谓“伤于谗”即《巷伯序》“寺人伤于谗”,所谓“疾而甚之”即孔颖达《疏》所说“疾谗人如此之甚”[4](766、771),表达出对谗言中伤的无比愤怒。后者先用《小雅·巧言》,再用经学阐释意义,所谓“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也是对经学阐释意义的理解表达。二是为施士丐写墓志铭。大历以来的经学专门家有“施士丐《毛诗》”。施士丐治《毛诗》的造诣最为卓异[3](5707),名气很大,刘禹锡曾与柳八、韩七专门去听其说《毛诗》。[11](127)韩愈的《施先生墓铭》述说施士丐“明毛、郑《诗》,通《春秋左氏传》,善讲说,朝之贤士大夫从而执经考疑者继于门,太学生习毛、郑《诗》、《春秋左氏传》者,皆其弟子”[4](1552)。《墓铭》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施先生的尊崇敬仰和哀婉之情,并有对其经学讲论的评价:“闻先生讲论,如客得归。”[4](1553)这个比喻是说施士丐的《毛诗》、《春秋左氏传》讲论,能够忠实发明经典,拨“笺注纷罗,颠倒是非”之乱而返圣人旨意之本,使听众释然明白经义,犹如客人得归自己家里一般。施士丐讲疏《毛诗》的文本没有流传下来,仅有四例《毛诗》的章句讲解通过刘禹锡听讲的回忆录而保存了下来。试举一例如下:

诣施士丐听《毛诗》,说‘维鹈在梁’,梁,人取鱼梁也。言鹈自合求鱼,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鱼,譬之人自无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鹈在人梁,毛注失之矣。[11](127)

通过《曹风·候人》的毛序、毛传、郑笺[9](474)和施说四者的比较,可见施士丐讲《毛诗》确实深“明毛郑《诗》”之义,不仅指出“毛注失之”,而且认为《毛诗》“维鹈在梁”表达的是讽刺攘人之美的小人,发明出一种既合经学又不同毛传、郑笺的新意,让听众耳目一新。韩愈所说“闻先生讲论,如客得归”,绝非谀墓之词。从《释言》、《施先生墓铭》两条材料中可见,《毛诗》还是韩愈论事、评人的价值依据。

在所谓“六经”或“五经”中,韩愈最重视的当是《诗》、《书》、《春秋》,他曾说:“孔子删《诗》、《书》,笔削《春秋》……故《诗》、《书》、《春秋》无疵。”[4](2717)韩愈认为包括《毛诗》在内的这三经是尽善尽美的。在勉励、赞扬朋友或者后学晚辈时,常常把《毛诗》等儒家经典作为赞扬对方或者共勉的话语,例如下面几条:

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答李翊书》)

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学,欣然喜……(《送区册序》)

君时始任戴冠,通《诗》、《书》,与其群日讲说周公、孔子……(《考功员外卢君墓铭》)

这几例中的《诗》都是指《毛诗》,第一例把《毛诗》等作为自己终身修养儒家仁义道德的不竭源泉,并与李翊共勉;第二例说区册接受并喜爱自己的《毛诗》等传授;第三例赞扬卢君从青年时代就通晓《毛诗》等经典,而且与其志同道合者日日讲习,沉浸其中。这些例子表明,《毛诗》在韩愈的心目中和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是其人生修养的重要价值标尺。

由上可见,《毛诗》是韩愈早期教育、仕进生涯中增加知识积累、追求人生理想、砥砺人格修养和通经致用的一部重要经学经典,是韩愈儒学复古思想的渊薮之一,这就不可避免会影响到其诗学思想和诗歌创作。

韩愈的诗歌观念和创作受《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影响具有两面性,其负面影响不可小觑,主要体现在全盘肯定儒家诗教、歌功颂德和部分粗糙模仿等方面。

首先,韩愈在观念上持全盘肯定《毛诗》及经学阐释的态度。其《荐士》诗的总起句对《诗三百》及其经学阐释给予了高度肯定的评价:“周诗三百篇,丽雅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这四句有二层含义,一是说《诗》与“训诰”的紧密关系。何谓“训诰”?其偏义在“训”,所谓“训”即指“故训”,意谓《序》《传》等经学阐释。《毛诗》之所以被汉代经学家们最终接受并流传下来,《序》《传》所阐释出来的儒家政教道德伦理意义以及善恶美刺二元思维,是其主要因素。何谓“丽雅”?指《诗》的文采声韵与《诗》所阐释出来的政教道德伦理相互兼容协调。[12](170-188)首二句意谓《诗三百》及其经学阐释具有雅丽的性质。二是说《诗三百》经孔子整编并被赋予了“韶武雅颂之音”,从而成为承载儒家“礼乐”文化的符号载体,成为儒家经学的经典。这样的经典后人只有理解接受以及通经致用的权利,而没有议论、质疑的权利,否则就是离经叛道。韩愈的“议论安敢到”即表明了这样一种对《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崇敬态度。而《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是一个复杂的意义演绎系统,这个复杂系统被高度概括为风雅美刺二元诗学。在历史语境中,《毛诗》无论是“论功颂德之歌”,或是“防邪止僻之训”,都被经学家赋予了儒家政教思想的正当性和诗学的权威性。韩愈对《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全盘肯定态度,势必导致他接受儒家二元诗学的艺术观,其中包括诸如“美盛德形容”等在今天被视为负面价值的诗学思想。

其次,韩愈按照《毛诗序》“美盛德形容”的诗学观而创作的歌颂唐王朝统治阶级的代表作是长篇巨制《元和圣德诗》,其序说明了自己的创作动机、目的和创作方法:

臣蒙被恩泽,日与群臣序立紫宸殿下,亲望穆穆之光。况其职业,又在以经籍教导国子,诚宜率先作歌诗,以称道盛德,不可以辞语浅薄不足以自效为解。辄依古作四言《元和圣德诗》一篇,凡千有二十四字,指事实录,具载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动百姓耳目,传示无极。

所谓“称道盛德”,就是《毛诗序》所说的颂者“美盛德形容”。《元和圣德诗》采用史诗般的宏大叙事,叙述了外斩杨惠琳、刘闢以收夏、蜀,东定青、徐积年之叛的文韬武略胜利,认为这当归功于皇帝的文武神圣和盛德英明。所谓“依古作四言”,其实就是模仿《诗》的颂美原则和体裁、句式、章法等来作《元和圣德诗》。所以宋人穆修说自己读后的整体印象是“制作如经”。清人朱彝尊则说:“若规模雅颂……起处犹近雅,微有一二不似。大约中间凡典雅处似《毛诗》。”[1](650)其章法也仿《毛诗》,全诗“通章以皇帝二字作主,即《荡》八章冠以‘文王曰咨’章法也,特变《雅》为《颂》耳”[1](651)。

诗歌的结尾四句“博士臣愈,职是训诂。作为歌诗,以配吉甫”,表明《毛诗》训诂是博士职责所在,所以模仿《大雅·烝民》结尾“吉甫作颂,穆如清风”,来称道天子盛德。韩愈作为国子博士,自然当竭尽文人的才华和歌功颂德之能事,把利于美颂帝王盛德形容的文学元素诸如宏大叙事、模仿雅颂等组合在一起,淋漓尽致地演绎歌功颂德,在他那个时代的语境和他当时所处的地位,似乎具有正当性。但在今天的学术背景下却凸显出其局限性和他的诗歌创作之失,失在把诗歌作为歌颂粉饰帝王盛德的政教工具,失在以政教共性湮灭了文学的抒情个性,失在以即时应景取代深刻的人生体验,失在刻意模仿而消解了文学的创新。

再次,韩愈模仿《毛诗》而创作的部分诗歌,艺术上显得比较幼稚粗糙,有的模仿《诗》的形式元素,有的则把《诗》的某些元素与其它时代诗歌的某些元素相合成,或复多变少,缺乏创新,或合而未融,未臻化境,例如其《河之水二首》、《马厌榖》、《古风》、《剥啄行》、《三星行》、《岐山下》等等。试举《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我有孤侄在海陬,三年不见兮,使我生忧。日复日,夜复夜,三年不见汝,使我鬓发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东注。我有孤侄在海浦,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采蕨于山,缗鱼于泉;我徂京师,不远而还。

此诗模仿痕迹十分明显,朱彝尊说“是学《国风》,却乃长短句,盖亦欲稍换面貌”[1](138),可谓中的之论。所谓学《国风》,一是标题“河之水”采用首句前三字,这是《毛诗》的通例;二是两首前四句采用起兴和重章复沓,这也是《毛诗》中“国风”的常例;三是改造、整合了不少《毛诗》语汇,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使我心痗”、“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其钓维何?维丝伊缗”等等。艺术创作中,如果模仿的因素大于创新的因素,那么其作品不仅不能达到较高的水平,反而显现出幼稚或粗糙。诗歌拟古如果泥古未化,复多变少,其效果也不外如此。韩愈的《河之水》“学《国风》”“稍换面貌”,正是模仿大于创新、复古多于变化的典型诗歌作品,其艺术的水平和创新的程度实在令人遗憾。例如《河之水》的“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与《采葛》中“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相比,在夸张的艺术性和传达情感的深刻性方面都不可同日而语。《河之水》用的是客观的因果叙述,倾向于理性的叙述,情感的艺术抒写受着一定限制;《采葛》用的则是比兴夸张,不仅感性形象丰富生动,而且夸张放大了情感的真挚深厚,颇富艺术张力。二诗虽皆语言朴质,然而《采葛》天然洗练,浑朴无华,有古朴自然的风格,《河之水》在模仿中却无法达到这样的语言高度和纯度,显露出粗疏的毛病和斧凿的痕迹。由此看来,程学恂所评的“真得《三百篇》遗意,在唐诗中自是绝作”[1](138),太不靠谱,以“唐诗绝作”誉《河之水》,无乃有意拔高了此诗的艺术价值。

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韩愈诗歌在接收《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过程中,失在两个方面:一是有鉴自身当下的身份地位和角色扮演,模仿创作“雅颂”类作品,成为“称道盛德”的粉饰者和歌颂者,充当了宫廷文学的写手;二是在个人抒情诗创作过程中,对《毛诗》的接受、承传,存在不少生而未化的模仿性创作,这些模仿之作被前人误读为艺术价值极高的创作,而实际上却恰恰是韩愈诗歌中艺术价值不高的作品。

《毛诗》影响韩愈诗歌的正面价值也包括了理论和创作两个方面。

首先,《毛诗》经学阐释中有关贤者“不遇”的理论界定和诗人“舒愤”的抒情定位,对韩愈诗学思想和诗歌创作具有极其重要的正面影响。

“贤者”“不遇”,在儒家经学看来是不可接受的。《毛诗》经学阐释中“不遇”概念的运用次数居“五经”之首,概念的阐释是“五经”中最完备的,其对“仁人不遇”政治根源的批判是最严厉的。《邶风·柏舟》的经学阐释堪为代表:

《序》:“《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

《笺》:“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则贤者见侵害。”

《疏》:“仁人不遇,嫌其不得进仕,故言‘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谷梁传》曰:遇者何?志相得,是不得君志亦为不遇也。”[9](113)

之所以“不遇”成为一个特定的概念,是因为《毛诗》的经学阐释全方位界定了这个概念的定义阈。一是“不遇”的受动者和施动者的身份角色基本固定为仁人、贤者、君子、士、大丈夫等与君、明君等两个类型;二是“遇”、“不遇”实乃人生价值被肯定或被否定的两种形式,其结果是“得进仕”或“不得进仕”;三是经学家对贤士不遇的政治根源进行严厉批判,如郑《笺》所说“君近小人,则贤者见侵害”,孔《疏》说“《柏舟》言仁而不遇,是《邶》不尊贤也”;四是遭受“不遇”的贤者、仁人可以舒发怨刺愤懑之情,如孔《疏》说“仁人既不遇,故又自陈已德以怨于君”、“君既失道,小人纵恣,仁人不遇,故心之忧矣”[9](115、116)等等。

经学家认为,仁人、贤者的所谓“不遇”,是“君王失道”、“侵害贤者”和“不尊贤”的政治结果,所以抒写“不遇”者心灵世界中的怨忧情绪是一种合政教的风雅怨刺精神。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序》从理论高度上把诗歌情感归纳为欢娱与怨愤两极,尤其着重突出了诗人的“畅怀舒愤”。他还认为,所谓的“诗言志”也分为悦豫之志和忧愁之志两类,言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如是而后得舒心腹之愤,故为诗必长歌也”。“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9](6)因而由“《诗》可以怨”发展而来的“仁人既不遇,故又自陈己德,以怨于君”的舒愤言说,成为儒家诗教最具正面意义的诗学理论之一,这为怀才不遇的知识精英用诗歌书写心灵世界中备受政治压抑的真实情感,开辟了一条诗歌理论的绿色通道,从而成为唐代诗人反复书写“不遇”情怀坚强有力的理论支撑。

《毛诗》的经学阐释无疑成了韩愈“舒忧娱悲”(《上兵部侍郎李巽书》)抒情意识的直接渊源,从贤者不遇到“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送孟东野序》),到“悲哀激愤叹”(《苦寒》),再到“舒忧娱悲”,韩愈的抒情诗意识堪称《毛诗》经学阐释“舒愤”理论的诗学翻版。韩愈的“舒忧娱悲”由于具有经学“舒心志愤懑”所赋予的合理合法性,获得了一个发舒心灵压抑的公共空间,可以把备受压抑的忧愤郁积尽情地纾解宣泄。韩愈有不少作品表达对志士“不遇”的强烈感受,成为其“舒忧娱悲”的文学书写,例如《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感二鸟赋并序》、《答李翱书》和《送李愿归盘谷序》等。尤其是《与崔群书》所说“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对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的黑白颠倒现象充满激愤之情。这与孔颖达《疏》所说的“君既失道,小人纵恣,仁人不遇,故心之忧矣”可谓波澜莫二。韩愈的《驽骥吟》则是其贤者不遇、舒忧娱悲的典型抒情诗歌代表。欧阳詹深谙韩愈作品的心灵苦闷,在《答韩十八驽骥吟》中说:“故人舒其愤,作尔《驽骥篇》。”这表明韩愈的“舒忧”、欧阳詹的“舒愤”与孔颖达的“舒愤”一脉相承,《毛诗》经学阐释对韩愈诗学思想影响之深于此可见。

其次,韩愈诗歌与经学的关系早有人慧眼看出。翁方纲《石洲诗话》说韩文公诗“直接六经之脉”。马位《秋窗随笔》说:“退之古诗,造语皆根柢经传。”乾隆御定《唐宋诗醇》说:“愈则本之雅颂,以大畅厥辞者也。”[1](1345、1340、1339)这些评论并非无的放矢,尽管有所夸张,今天仍不失其参考价值。韩愈接受《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来创造自己的诗歌,其艺术手段之一是采用《毛诗》语汇作为意象,以融入自己的诗歌意象系列,来书写对社会、人生的理解和感受。例如《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小雅咏《鹿鸣》一作鸣鹿,食苹贵呦呦”[13](3768),出自《小雅·鹿鸣》,《毛传》说其意乃是“以兴嘉乐宾客,当有诚恳相招呼以成礼也”[9](556)。韩愈诗采用这一意象作为全诗抒情达意的亮点。这首长达七十韵的五言古诗,诗人在一百一十八句的宏大叙事后,用叙述加描写的手法推出“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意象。这个意象所蕴含的经学阐释意义尤其是比兴象征意义,在寄赠王涯、李建、李程三学士的前后语境里,释放出诚恳相呼希望三学士援引的委婉情愫,成为所谓“意缠绵而词悽婉,神味极似《小雅》”[1](306)的抒情亮点和全诗的主旨。

又如《答张辙》这首长篇叙事诗,在八十八句曲折叙事后,“赦行五百里”二句一转,诗人的命运也斗转星移,诗句“渐阶群振鹭”中的“振鹭”,就是采用《商颂·有駜》“振振鹭,鹭于下”及其经学阐释意义来作为比兴象征意象。《毛传》说“鹭,以兴洁白之士”,孔《疏》说“以喻洁白者众士也,此众士于是来而集止于君朝”[9](1393)。韩愈的诗句把《有駜》的诗句化为自己意象,表达出自己正如“洁白之士”一样聚集于朝廷,把自我命运的转折和自豪体验恰到好处地彰显出来,叙事与抒情融于一炉,形象洽切,生动鲜明。再如《荐士》“彼微水中荇,尚烦左右芼”,用散文化的手法改组、整合了《周南·关雎》诗句“参差荇菜,左右芼之”,把诗句所展示的语言形象意义,改造为比兴象征意象,以表达希望郑余庆汲引“有穷者孟郊”入仕的主题意义,语言既典雅又委婉有致。由上可见,韩愈诗歌化用《毛诗》语汇来营构自己诗歌的意象,带有比兴象征的性质。这些比兴象征意象能够把《毛诗》经学阐释的意义与韩诗语境拟表达的意义自然地融为一体,使宏大叙事的长篇古诗带有了雅致的抒情意味,使雄豪骋奇的诗歌风格里闪射出婉丽鲜明的抒情言志亮点。

再次,韩愈接受《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更重要的是把《毛诗》经解以兴释义的阐释模式转化为创作模式,结合自己对社会、人生的当下感受,通过艺术匠心的营构,创造出具有独特意境的诗篇,从而使之成为植根于《毛诗》的崭新艺术品,成为具有韩愈性格的抒情新篇章。

唐初孔颖达对《毛诗》经解中的“兴”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韩愈的“依类讬喻”、“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4](1374、1540)等,皆与孔颖达的理解直接相关,与孔疏“兴是譬喻之名”(《关雎》疏)和“兴必以类”(《凯风》疏)等表述一脉相承。《伐柯》孔疏中所提出的“以类求其类”[9](530),是指两个相“类”的事物之间须有一种同型同构的相似性,才能由甲类“譬喻”出乙类的意义来,韩愈的“依类讬喻”意同孔疏。这种同型同构的相似性,孔颖达表述为“因事见义以喻”(《有狐》疏),“未若取相承复为喻,辞理切近”(《常棣》疏)和“陈辞而美之”(《鸿雁》疏),韩愈则表述为“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韩愈与孔颖达对“兴”的理解如出一辙,由此可见韩愈诗学思想理论渊源之一斑。

韩愈对《毛诗》经学阐释理论的深刻理解,成为其创作比体抒情诗的重要理论根源。其《青青水中蒲》、《利剑》、《鸣雁》、《东方半明》、《双鸟诗》和《驽骥》等一系列抒情诗,则是其“依类托喻”的艺术实践。《鸣雁》堪称这一类抒情诗的代表:

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去寒就暖识所依。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梁微,毛羽摧落身不肥。徘徊反顾群侣违,哀鸣欲下洲渚非。江南水阔朔云多,草长沙软无网罗,闲飞静集鸣相和。违忧怀惠性匪他,凌风一举君谓何[1](108)。

樊汝霖曰:“此诗兴也。”[1](109)首句“嗷嗷鸣雁鸣且飞”出自《小雅·鸿雁》“鸿雁于飞,哀鸣嗸嗸”。《毛传》曰:“未得所安集则嗸嗸然。”[9](663)韩愈《鸣雁》诗“天长地阔栖息稀”至“哀鸣欲下洲渚非”等五句,显然表现鸿雁南来北去无所归依的嗷嗷哀鸣。诗人把《毛传》所谓“未得所安集则嗸嗸然”,用来象征自身命运尚未找到理想归宿的苦闷情怀和彷徨心态。由此,我们说此诗给哀鸿赋予人格的比兴艺术,渊源于《毛诗》经解用“兴”的阐释策略,并且根据自我的当下体验和文学创作的需要,把这种阐释策略转换为一种抒情言志的创作艺术,创作出了借咏物而咏叹自我命运的体验和书写渴望进取精神的个性化抒情诗。

由上可见,《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对韩愈诗学思想和诗歌创作所产生的正面影响,是其抒情诗艺术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同时又给人深刻启示:《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包含着值得今人继承的宝贵文学遗产。

[1]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刘昫.旧唐书[M].中华书局,1986.

[3] 欧阳修.新唐书[M].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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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钦若.册府元龟[M].中华书局,2003.

[7] 李昉.文苑英华[M].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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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李学勤.毛诗正义[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0] 李林甫.唐六典[M].中华书局,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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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彭定求.全唐诗[M].中华书局,1985.

On the Negative and Positive Influence of“Mao Shi”to Han Yu’s Poem

Xie Jianzhong Li Linq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Chongqing 404000,China; Armed Police Chongqing Unit..Chongqing 401147,China)

Han Yu’s poetic view and poetic creation are deeply influenced by“Mao Shi”as well as its classical interpretation.This influence has a negative function to Han Yu’s“highly praise of the ethics”poetic ideas and his imitation of“Mao Shi”.However,it also has a very important and positive function to Han Yu’s lyric theory and the creation of lyric poems which prefers the exposition and critique of the real society.

“Mao Shi”;Han Yu;negative influence;positive function

I206.2

A

1673-0429(2011)02-0050-07

2010-12-28

谢建忠(1950-),男,四川广安人,文学博士,重庆三峡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李林齐(1980-),男,重庆合川人,上海大学博士生,武警重庆总队少校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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