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悲壮的生命绝叫
——论艾青《手推车》的审美意蕴
2011-04-02徐兆武
徐兆武
(巢湖学院 中文系,安徽 巢湖 238000)
沉郁悲壮的生命绝叫
——论艾青《手推车》的审美意蕴
徐兆武
(巢湖学院 中文系,安徽 巢湖 238000)
土地意象折射的苦难母题和太阳意象折射的理想母题体现了艾青诗歌独特的审美价值,也奠定了艾青在现代诗歌史上无法取代的位置。如果说太阳意象寄寓了诗人对理想和光明的追求和向往,那么土地意象则体现了诗人对民族和人民现实苦难的深厚体认并寄寓其对苦难民族和人民的深沉挚爱。由苦难滋生的沉郁和悲壮以及独特的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正是以《手推车》为代表的艾青诗歌的审美意蕴所在。
手推车;沉郁悲壮 ;生命本体 ;悲剧
艾青是一位向往太阳而又扎根土地的诗人。太阳和土地意象是他早期诗歌创作中最重要的两个意象。土地意象折射的苦难母题和太阳意象折射的理想母题体现了艾青诗歌独特的审美价值,也奠定了艾青在现代诗歌史上无法取代的位置。如果说太阳意象寄寓了诗人对光明和理想的向往和追求,那么土地意象则体现了诗人对民族和人民现实苦难的深厚体认并寄寓其对苦难民族和人民的深沉挚爱。由苦难滋生的沉郁和悲壮正是艾青诗歌的审美意蕴所在。《手推车》便是艾青早期诗歌反映这一母题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下面笔者从苦难背后的忧郁情怀和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及象征性意象的意味生成三个方面来探索《手推车》的审美意蕴。
1 苦难背后的忧郁情怀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穿过寒冷与静寂/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响彻着北国人民的悲哀。
就诗歌的创作而言,“手推车”似乎是很难赋予什么诗意的内涵的。因为它只是北中国历史上一种原始而古老的运输工具。但正是因其原始而古老,才容易让人们将它与历史及其主体的命运联系起来。“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发出了的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这唯一的轮子的绝叫,沉浸于寒冷与静寂又穿过寒冷与静寂。这里的单一性体现出了主体孤独、寒冷与悲苦的生命状态。同时,诗人又将这一古老的运输工具置身于“黄河流域那无数枯干的河底”(暗含生命之源的枯竭)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这一条路与那一条路之间”,这里,手推车所赋予的主体命运就又带有了空间上的广延性。单一性突显孤寂悲苦,广延性又预示这悲苦生命的普遍性。所以,我们很自然地感觉到“手推车”在这里已演变为一种寄予历史的沉重的文化符号。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手推车/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穿过广阔与荒漠/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交织着/北国人民的悲哀 ”
继续读下去,有两个符号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即“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和“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辙迹”。我们发现手推车发出的声音和在推行时留下的痕迹在这里产生了变形:“使阴暗的天穹痉挛”言其声音之大,而“刻画”和“深深”则暗示倾轧的痕迹之重。显然,这里它们都被放大了。为什么诗人会有这种被夸大的感受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诗人在这个符号里灌注了一种强烈的“北国人民的悲哀”情感。
这里的北国人民的悲哀与作者会发生什么样的关联呢?作者没有直接象后来在《我爱这土地》表述的那样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满泪水/因为我对着土地爱的深沉”,而是把悲哀再一次地装置在无边苦难的北国的土地上:“黄河流过的地域”、“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这一个山脚那一个山脚”、“这一条路那一条路”、“贫穷的小村与小村”、“灰黄土层上”共同交织成一副破败、落后和苍凉的时空画卷。这苦难本身在召唤着同情和忧患,苦难和忧患背后由隐寓着作者深沉的忧郁情怀。
那又是什么触动了作者的情感神经呢?
“叫一个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就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地属于天真的奢望”。民族和人民的现实苦难和诗人独特的忧郁气质赋予了艾青诗歌以极大的重量。这重量既是一种历史的重量,又是诗人自己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宿命感怀。“这些诗多数写的是中国农村的巨大的忧郁与农民的没有终止的劳顿,连我自己也不愿意如此深深地浸染上了土地的忧郁”[1]。但诗人却宿命地染上了这种忧郁,因为这忧郁一方面来自个体心灵的独特敏感,更来自苍凉悲楚的历史际遇。就象恩格斯在评价爱尔兰民歌时说的是一种民族情绪的表现。正是这种民族情绪的浸染,忧郁成为一种梗在诗人心头无法言说的悲苦,而这种无法言说的苦难情怀并没有蜕变为绝望。艾青自己说;“我们是悲苦的种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积压下来的耻辱与愤恨,将都在我们这一代来清算,我们担载了历史的多重使命……我们写诗,是作为一个悲苦的种族争取解放,摆脱枷锁而写诗的”[2]。胡风说“在艾青那里,他始终抱着一种激情,用激情去迫近人生;不论他的激情脱不了知识分子的伤感,也不论他的激情到不得不隐伏的时候就更显出焦躁的纹路,但这激情却是他的生命……”[3]。正是这种激情使然,童年的苦难记忆、三年流浪和三年监禁的生活及苦难的社会现实并没有把艾青击倒。相反,由于对土地和人民的深沉的爱和忧患,艾青把忧郁和悲伤转化为一种力。《手推车》中正是以深深的忧患意识将个体的现实苦难命运与民族生存、民族文化溶入诗行,凝结为一个单一而纯粹的意象“手推车”,而背景正是那苍凉的土地和苦难的民族。艾青懂得:在无边的苦难或许使人麻木的世界,惟有把苦难喊出来,才能唤醒人的生命力和抗争意识。“世界没有崇高的悲伤,除非在崇高的心灵上。因为他那种对悲伤的反应,对悲伤所抱的态度,他装饰悲伤所有的语言,他围绕悲伤所有的联想,以及通过悲伤所闪出的情感和冲动,都是崇高的东西。唯有以这种道德光辉来普照某些不幸的经验。象内心有这光辉的诗人之所为,我们才能把不幸福提高为悲剧”[4]。这种崇高的心灵世界折射出的道德光辉在《手推车》中幻化为一种在苦难面前的绝叫,这唯一轮子的单一性和纯粹性的绝叫所表现出在苦难面前的坚毅顽强,的确勾起了人们对现实的抗争意识,这种悲剧的力使我们思索、领悟并使读者的情感圣洁化,从而达到净化的作用。
2 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
艾青的苦难意识和忧郁情怀不仅是对现实的悲剧感悟,更能触及到对生命本体的终极关怀。生命本体的悲剧意识一直是西方文化中很重要的思想文化资源,从西序弗斯推动的巨石、俄狄普斯刺瞎了双眼到哈莫雷特发出生还是死的生命绝叫,无不浸染着人类对悲剧人生的沉创追问。叔本华说“人类的可悲在于与人俱来的植根于人性深处的生命意志,它是人生痛苦的根源。因此,人生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受过很深西学影响的艾青不可能不浸染着源于生命本真的悲剧体验,忧郁的心性和从欧罗巴带回的芦笛使艾青与同时代的人相比多了一层对生命存在的悲剧感悟,这些意绪的确渗透在艾青的诗歌生命中。《手推车》就集中体现了这一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在冰雪凝冻的日子,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以单独的轮子发出了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这尖叫穿过寒冷与静寂,穿过广阔与荒漠,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又在灰黄土层上刻画出深深的辙迹,彻响并交织着悲哀。这是何等悲苦凄怆的生存图景,这里没有人物,只有古老而原始又笨拙的工具。手推车,它无言的连接着人、土地和历史,这是古老民族几千年来生命状态的逼真刻画,手推车发出的尖叫是在战乱频仍困境中流离失所、孤立无助的苦难民族和人民的象征,同时,也是诗人对历史命运的精神历程和人的生命状态的真切体验。这尖叫响彻着北国,又迷漫在黄河故道干涸的河床上,在失去生命之源时,这尖叫裸露在无边无际的荒凉北国又暗示着历史,这既是以手推车为依归的生命永远背负苦难前行,焦躁不安的生命图景的象征,又是一个民族背负的西序弗斯手中巨石的暗示。生命追求过程中的悲怆与无奈、呼号与焦灼、悲哀与绝望、不愿屈服又永不自拔。这既是现实,又是历史。
原来,千百年来,在黄河源头,在长江两岸,在长城脚下,在淮水之滨无不重负着生的苦难,子子孙孙无能穷尽。在描绘当下的同时又指向了历史宿命的循环。这种生命状态感受源于个体,又超出个体。这既是个体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又是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深沉积淀。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民族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
历史的枷锁、现实的苦难、生不如死的煎熬,诗人展示了源于个体又穿透历史的痛苦的生命本体的悲剧体验。《手推车》正是通过这一悲怆的情境把读者带入了对个体生命和历史宿命的本真状态的双重冥思之中。
3 象征性意象的意蕴生成
意象,是包括诗词在内的一切诗歌创作构思的核心,是诗歌思维过程中的主要符号单位,对于意象的经营熔铸,贯串于一首优秀诗歌形象思维的始终。从这个意义上出发,与其说诗用形象思维,不如说诗用意象思维更切近诗歌创作的实际。《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提出:“……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可见,意象营造之重要。
何谓意象?
简单地说,意象就是寓“意”于“象”,就是用来寄托主观情志的客观物象。
诗对意象的推重,是因为“言不尽意”,《周易·系辞》中“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虽然不是就诗歌创作而言,但却是意象营造的方式和营造动机的最早说明。既然逻辑语言不能完美地表达诗人心中之意,就只好另觅它途“立象以尽意”了。
文学意味的生成总是通过作者赋意、文本传意和读者释意三个层面呈现出来的[5]。
首先,我们来看看《手推车》是如何赋意又如何传意的呢?
第一步,我们来考察一下手推车这一物象的特点,从“唯一的轮子”、“单独的轮子”中,可以知道手推车即独轮车。独轮车是北中国古老民族一种落后的人力型运输工具,它其实与中国农民的命运息息相关。所以,只要把手推车放进特定的 “北国”这种语境中考察,它其实就构成了北国的一个典型缩影。而黄河干涸的河床为地理背景,这又赋予了手推车厚重的历史和文化内涵。想到手推车,既然让读者联想到其创造和使用的主体,其独特的文化符合又自然地是我们把它与历史和民族联系起来。在空间和时间的转换中,物象和意就这样水乳相融地构成了该诗的象征性意象。
其次,其审美的意蕴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呈现出来的?
手推车和北国一起构成贫穷落后的整体世界,“尖音”其实就是来自这一贫穷世界的痛苦呻吟,而“辙迹”便可看作为苦难的倾轧的烙印。这呻吟和烙印随着场域(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的不断扩大而变得更加响亮和密集。“彻响”、“交织”即是呈现。因此,这两个符号才能被灌注“北国人民的悲哀”。也可以认为这两个符号就是苦难与忧郁的象征。
再次,这种苦难与忧郁的基调从诗歌的创作手段看又是如何呈现的?
诗人以其特有的艺术家之眼去观照事物,捕捉感觉,用线条勾勒,用光线和色彩加以渲染,烘托,从而创造出感官效果极强的意象。“在黄河流过的地域/在无数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以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印/穿过寒冷与寂静/从这一山脚到那一山脚/响彻着北国人民的悲哀。”这里阴暗的天穹,枯干了的河底,灰黄土层,荒漠等物象中无不传达出地灰暗荒凉、凄冷凝重的色调,这物理灰色相对应的是 “寒冷与静寂”,“冰雪凝冻的日子”,“交织着”的“悲哀”等阴郁的情绪情感基调:这些抽象无形的东西构成一种灰色的意绪,笼罩全诗。更进一步地看,这干涸的河床、阴暗的天穹、荒漠的灰荒土层等物象又构成一种破败、肃杀、冷寂的画面,这画面背后深深隐藏着苦难和忧患的意绪。这种种物象截取中,手推车以它唯一纯粹的尖音再一次地攫取了读者本已振颤的心灵,而这尖音又随着场域的扩大 (“广阔与荒漠”、“这一条路”、“那一条路”)而蔓延到整个北国,最终冲决而出,达到高潮:激荡的情感化成了“北国人民的悲哀”这样抽象的言语,这其中饱含了诗人深深的同情和忧郁。
总之,艾青的诗歌正是通过对苦难母题的忧郁吟唱,让我们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时候,却又超越了那个时代。当我们通过他的诗歌感受了他的感受的时候,就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个体生命体验的再现,而且是获取了关于整个人类命运的更本质的悲剧感悟。
[1]艾青.诗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艾青.诗与宣传[C]//诗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3]胡风.胡风评论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美国]乔治桑塔耶纳.美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5]汪正龙.文学意义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I206
A
1674-1102(2011)04-0085-03
2011-04-16
徐兆武(1974—),男,安徽无为人,安徽巢湖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当代审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章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