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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贝娄小说中“戏仿”的英雄

2011-04-01郭琴燕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2期
关键词:亨德森戏仿奥吉

郭琴燕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法国批评家克里斯蒂娃在《符号学:符义解析研究》一书中提出的“互文性”不仅注重文本形式间的相互影响,更注重文本内容形成的过程。随后她在《受限的文本》中进一步解释了文本之间的关系:“……文本是众多文本的排列和置换,具有一种互文性:在一部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陈述文相互交汇与中和。”①在克里斯蒂娃看来,“互文性”就是研究文本的互动理解,即一个文本如何对其他文本进行吸收与转化。文学作品都具有一种共时性的特征。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笔下主人公——《奥吉·马奇历险记》中的奥吉、《勿失良辰》中的威尔姆和《雨王亨德森》中的亨德森都是在与传统作品中的英雄人物进行对话和模仿中产生的新的英雄。在奥吉身上能找到奥德修斯的身影,在威尔姆身上不难发现西西弗斯的品质,而亨德森身上则折射出拜伦的形象。当然,他们并不是对这些传统英雄的简单模仿,贝娄将这些传统英雄融入过去和现在的系统,让他们的影响在现存秩序中得以发挥作用。这些人物展现了从黑暗中走出的英雄们是如何得到精神救赎的。文章主要从奥吉、威尔姆、亨德森与传统中的希腊英雄、荒诞英雄和拜伦式英雄的互动的三个递进层次来分析贝娄所创作的新的英雄形象,以他们为例来详述现代人是如何成功地实现了自我拯救,走出现代性危机。

一、奥吉——在路上的现代奥德修斯

《奥吉·马奇历险记》(以下简称《奥吉》)是贝娄创作道路上的突破与转折。小说主人公奥吉是一位生活在芝加哥没有父亲的犹太孩子。贝娄自评《奥吉》是“一部反映现代美国社会中下层青年在强大的现代文明掩盖下的外部压力下,为生存、为人格、为自我挣扎,彷徨,追寻的作品”②。奥吉一生的经历如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模板,在跋涉的征程中完成自己的使命,成为现代社会中一名努力奋斗的希腊式英雄。《奥吉》和荷马的《奥德赛》是过去与现代的互动文本。坎贝尔曾用“隔离—成长—回归”来归纳古希腊英雄的超越模式,这用在奥吉身上似乎还欠缺一步,真正的超越还在于他跨越了现代社会的阈限。奥吉用一种“出发—成长—回归”的循环模式追寻“足够好的命运”,是一位在形式上追求自我解放的英雄,处在英雄成长的第一阶段。他用自己的轨迹来与远古的奥德修斯进行对话。

奥吉一直生活在劳希奶奶的管辖下,奶奶想将奥吉训练成为一名绅士,这成了奥吉身上的无形枷锁。在奥吉真正采取行动寻找自己的命运时,他有过出发的前奏曲,即在暑假期间到表亲考布林家帮助考布林送报。这可算作奥吉的第一次离家。然而真正意义上的“出发”,则需得到生活中的一些召唤:

可是,无论是小事,还是大事,不管是在生命的哪一个阶段,这个召唤使戏剧开场,这戏剧是变形的神秘剧——一种精神上跨越阈限的仪式或阶段,完成这种仪式或阶段就等于经历一次死亡和一次出生。③

奥吉因为工作中的失职遭到哥哥西蒙和奶奶劳希的严厉训斥。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模式生活了十几年后,奥吉强烈地感觉到自己需要跳出这个圈子去寻找真正需要的。奥吉知道自己有强烈的渴望,然而不知道自己渴望些什么。这种朦胧的内心渴望召唤着他踏上自己的探索征程。奥吉先后遇见了艾洪和伦林夫妇。奥吉崇拜艾洪,认为他“他极有头脑,掌管许多事业,不但有真正的指挥能力,而且还颇具哲理才能”。奥吉与艾洪曾朝夕相处,这位他眼中的英雄传授给他很多生活经验。艾洪对奥吉的“授秘”也就充分证明了这征程充满了荆棘。奥吉长了见识,并且一直提醒自己的真正身份,绝不与艾洪家融为一体。在他成长的旅途中,遇见了令现代人趋之若鹜的荣华富贵,获得这一切就必须以抛弃自己本来的身份为代价,成为他们的养子。奥吉身份的转换可使得艾洪和洪林等人的所属改名换姓。就像奥德修斯受到塞壬女妖歌声的诱惑一样,他们必须采取行动。两部作品在进行互动的同时依据各自的时代秩序转化了策略。奥德修斯将自己交予战友抵住诱惑,而奥吉却是主动作为,他放弃了艾洪夫妇所要给予他的,他深知自己“更好的命运”不在于此。奥吉的作为体现了“互文性”将文学作品看作是一个意义产生,且充满各种联系的动态过程。

在奥吉看来,“流亡是坚持最高原则的标志”。与奥德修斯一样,他们“流放”自己是为了胜利的回归。他们离开自己的世界去冒险,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若安全完成任务,就当带着他的战利品归回他本来生存的世界。回归到自己的世界后,他得用自己冒险获取的战利品治疗当代社会的平庸陈腐和喧嚣淫秽,让枯木逢春。一番经历后,奥吉悟出拯救自己与迷惑中的现代人的办法就是创办孤儿院,把爱带给人间。故事结尾时,贝娄让奥吉又开始启程前往另外的城市,寓意深刻。过去,现在和将来,他都不是奥德修斯,而是在路上不断探索寻找解救之路的现代奥德修斯。他迈出了英雄蜕变的第一步,走在充满希望的路上。

二、威尔姆——觉醒了的当代西西弗斯

贝娄的文本不仅体现在与前人的互动上,他自己笔下的作品也相互交织。威尔姆是对奥吉的继承,他与奥吉同属现代社会中充满困惑、不知生活该怎么继续下去的现代人。贝娄将威尔姆表达成一位终究认识到自我存在的“荒诞英雄”,处在他自己文本内部互动英雄蜕变的第二阶段:精神上的醒悟。小说描述了威尔姆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状况:中年失业,无家可归,居无定所,颓废潦倒。在威尔姆看来,现代社会对物质和虚荣的追求和利欲的压迫使得威尔姆劳碌奔波于自己的失败和他人的施助中,在这个只有腐化陈规的浮世中,这本就是一个极其荒诞的证伪行径。他不断地求助,不断地失败。这与西西弗斯不断地将石头推上山顶的行为一样荒诞。这是威尔姆对西西弗斯的仿拟。

威尔姆和西西弗斯开始都在通向绝望的道路前进。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物质丰裕,精神蜕变。人们“随大流和消沉的时代,一股恐惧的臭气从美国生活每一个毛孔中冒出来,我们患了集体精神病”④。在这个社会中,威尔姆向他人求救的行为就和西西弗斯不断向山顶推石头的行径一样荒诞。他与父亲的关系向来寡淡,这种冷漠延伸至他破产时老父亲的置之不理;他与妻子长期分居,对方用两个孩子来威胁他,夫妻之间的相互牵绊与温存也渐渐消失;颓废潦倒的威尔姆把一片希望寄托在骗子塔莫金医生身上。塔莫金医生告诉威尔姆人有两个灵魂,“在这儿,人的胸怀里——我的,你的,每一个人的胸怀里——不只是一颗灵魂。有许许多多的灵魂。但是,主要的有两颗,一颗真正的和一颗伪装的。”⑤这样玄虚的描述更让人笃信精神的荒诞。这位塔莫金医生用自己虚伪的灵魂骗走了威尔姆的仅余钱财。英雄彻底破产。父子之亲、夫妻之情、朋友之义,全部坠入“绝情谷”,被现代社会急速瓦解,变得毫无意义。威尔姆在一组无意义的关系图中奔走求救,更显“荒诞”之实。

但威尔姆的追寻并不显得全无意义,反而证实了“荒诞”的必要性。他对周围的一切万念俱灰,独处茫然与绝望的深渊中。往事昭示着自身的实际存在,也就肯定了自己荒诞行径的意义:“存在需要荒诞。”⑥作为荒诞的后广延产物,威尔姆的自身存在感开始愈演愈烈。尤其是到了生死界限之时,威尔姆的“我思”之为将其引向自我救赎之路。顿悟了自我是这个社会中最真实的存在,威尔姆在面对死亡之时找到了生的力量与心的安宁。死亡是对人在这个社会中最直接的终结。既然自我存在是有限的,那么现代人更应该利用这种有限性走出困境,走进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诚如萨特所言:“人,不仅是自己所设想的人,而且还只是他投入存在以后,自己所自愿变成的人。”⑦威尔姆愿意做一个在荒诞中走出来的自救与救他者,走出了现代社会给他带来的困惑,人们将之视为觉醒了并走出困境的“荒诞英雄”。所幸的是,同是拯救,威尔姆和西西弗斯不一样,他看到了自身的荒诞,做出适当的调整,在现代文学中闯出自己的一席之地;和奥吉一样,他从一个世界返回另一个世界,但是他比奥吉在精神上走得远,完成了又一步蜕变。这也是贝娄赋予他笔下威尔姆走出荒诞的真正意义。

三、亨德森——与命运成功抗衡的“拜伦式”英雄

在威尔姆走出荒诞之后,亟需解决的问题便是未来的路何去何从。贝娄在他接下来的作品《雨王亨德森》中给现代人指明了道路。评论家克莱顿认为主人公亨德森是对所有寻求救赎的贝娄作品主人公的滑稽模仿。贝娄的所有主人公都在寻找救赎,但亨德森这个形象绝不是对其他人物的简单模仿,相反他与其他主人公的性格以及采取的救赎之道都不尽相同,是一位典型的与命运成功抗衡的“拜伦式英雄”。亨德森内心总有“我要,我要”的声音在强烈地召唤着他。他不习惯这个社会的谄笑逢迎,弯腰折背:“这样那样的事儿——我的双亲、妻子、女友、儿女、农场、牲畜、习惯、金钱、音乐课、酗酒、偏见、鲁莽、牙齿、面貌、灵魂——一窝蜂似地向我袭来,我忍不住大喊大叫:‘不行啦,不行啦,滚回去吧!他妈的,让老子清净一点!’”⑧作为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一员,他不屑与这个社会中的人为伍,成了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但是在这个他格格不入的现代社会中,亨德森的情绪一直被压抑着,傲慢、孤独和冷漠几乎将他逼到了死亡的边缘:每次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莉莉吵架时他都会以自杀相威胁。一个清晨他与莉莉争吵之时,女仆勒诺克斯因为受到惊吓而心脏停止了跳动。死亡是他决定和朋友一起坐上去非洲的飞机的直接原因,既然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道德准则和精神状态带给他的只有反复无常的郁闷和骚动,让他患上了“现代病”,何不去寻找这种社会状况不能带给他的精神自由与自我解放?

在现代社会中他享有的富裕物质不能填补他的精神贫瘠。亨德森的孤标傲世将他一掷到千里以外的非洲,孤独也注定是亨德森体内最强大的力量,赋予了他在新的世界里寻找真我和自由的勇气。在非洲他经历了两段探索精神自由的经历。首先他来到了非洲的阿纳维人部落,亨德森自告奋勇地要替他们炸死池里的青蛙以获取水源。本意与“拜伦式英雄”如出一辙,希望实现自我价值,解救人们。在实际行动以前,他与女王交流,找到了自己内心一直想要的东西便是“格朗-图-摩拉尼”(人想活下去)。然而亨德森不仅将池里的青蛙炸得“横尸遍野”,也把水堤炸开了,池水一泻千里。散开的人群和哞哞哀鸣的牛队让他痛苦不已,在炸开水堤的过程中,亨德森心里想着“母校的人会为亨德森感到骄傲的”。此时的亨德森虽然明白自己要活下去,却没悟透怎样活下去,离真正的精神自由还差一步。贝娄在塑造亨德森这一形象时也颠覆了传统的失败的“拜伦式英雄”模式,他让这位英雄继续前进,来到非洲的瓦里里人中间。

在阿纳维的经历让亨德森明白了自己想要活下去,瓦里里则唤起了他对周围人的爱——这个在现代社会中人生存的基本原则。被押往阿里里后,亨德森和导游罗米尤拉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他回忆起了妻子莉莉,儿子爱德华和情人克莱娜。在觐见了达甫国王后,他与国王逐渐成为了知心朋友。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起初亨德森猜测这位国王想用他的身体来献祭,然而情节的发展却让亨德森明白了自己在文明社会中的畸形身体却可以助土著居民们移动硕大无比的姆玛,并成功祈雨成为雨王桑戈,这使他对自己的物质身体有了一种认同感:“成功给我带来无限的喜悦,我感到浑身暖融融,仿佛沐浴在柔和而圣洁的霞光里,早晨以来的痛苦,完全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感受。”⑨在美国,他一直懊恼自己的体型,而这种想法到了非洲后荡然无存。达甫认为自己“从他的体格可以窥探整个世界”,接着达甫让亨德森与自己豢养的狮子阿蒂零距离接触,这对亨德森而言是一种战胜自己心理恐惧与不安的治疗方法。刚接触阿蒂时,恐惧在他心里蔓延,不能自已。但当亨德森最终克服恐惧抚摸阿蒂时,他不仅赢得了朋友的敬爱,还获得了一次成功的自我探寻之旅,与达甫的关系也升华到了知己。达甫被陷害后,亨德森领悟到自己生活中还有很多人与他因为爱的纽带而要继续生活在一起。无所畏惧,为何不以这种姿态重返社会过全新的生活?这位贝娄笔下的变形“拜伦式英雄”,一反传统的失败形象,最终因获得友谊与融入社会而成功走出自己的困惑,用人性和友爱筑起生活的城堡,完成了贝娄英雄的蜕变三步曲。

四、结语

贝娄能透过黑暗看到光明,能拯救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他通过对传统精神的解码,对现代社会状况的编码以及再解码拯救了当代人的精神荒原,让这个荒原充斥着对晨曦的召唤。英雄们跨过一个世界后带来了战利品。众生从英雄那听见了呼唤,看到了希望。贝娄笔下的英雄人物轮番登场充当现代人类与精神困惑战斗的冲锋战士:奥吉上演了一场希腊式英雄的史诗,他带回了栖息在世界乐园的爱和个人“更好的命运”回到这麻木的世界中,引导人们大步向前;威尔姆让人类体会到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自己的真实存在,他先于世人走到了消亡的边缘感受彻底消失给人带来的虚无,唤醒人们在真实的世界里真实地活着;亨德森,这位现代版的“拜伦式英雄”,用自己在异国他乡的战斗经验将飘忽的醉梦升华成为永恒的爱河,友谊、爱情和亲情撑起他生命的意义。贝娄也用自己新的定义——“希腊英雄—荒诞英雄—拜伦式英雄”三步模式诠释了人类的成功。“他们(我们)漫长的探索航程已经结束,他们(我们)所乘的一叶扁舟终于进入港口,收起了满载征程的风帆。”⑩贝娄让这些人物展现出了人类灵魂里英雄的一面,也暗示了现代社会需要贝娄笔下的这些英雄带领人民积极进取,重建一种健康的人与社会的关系。克里斯蒂娃认为艺术展现了特定时间被凝结在多样化的生产方式中,贝娄的作品无疑揭示出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的现状,并指明了其救赎之路,从本质上说明了只有将传统与自我突破相结合才是人类生存之道。

注释:

①Julia Kristeva:The Bounded Text,Desire in Language:A Semotic Approach to Literature and Art,Leon S Roudiez e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p36.

②代树兰:《不断的追寻——索尔·贝娄〈奥吉·马奇历险记〉主题研究》,《河南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第64页。

③(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张承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8页。

④(美)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60年代美国文化》,方晓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53页。

⑤(美)索尔·贝娄:《勿失良辰》,王誉公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7页。

⑥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368页。

⑦(法)保尔·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337页。

⑧⑨(美)索尔·贝娄:《雨王亨德森》,蓝仁哲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页,第183页。

⑩(英)J G弗雷泽:《金枝》(下),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714页。

[参考文献]

[1]Bach Gerhard.Saul Bellow at Seventy-fiv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M].Tubingen:Gunter Narr Verlag P O,1991:36-59.

[2]Bellow Soul,Glora L Cronin,Ben Siegel.Conversation with Soul Bellow[M].Mississippi: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61-88.

[3]Bellow Saul.Henderson the Rain King[M].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1966.

[4]Clayton John Jacob.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M].India-n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8: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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