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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玉壶冰”——怀念爷爷吴觉农的朋友、茶人何耀曾先生

2011-04-01

茶叶 2011年3期
关键词:复旦茶叶爷爷

吴 宁

在整理爷爷的信件的时候,我读到了他在去世前还没有写完和寄出信,其中的一封是写给何耀曾先生的,信是这样开头的:

“耀曾同志,(你寄的)89年第二期《茶报》收到多时,日夜细读——用两种“助镜”细读,且不止一次。由于内容重要,不避困难终于看完了。“后生可畏”,实在使老人无限快慰!!几篇文章都好极了!”

何耀曾先生,我叫他耀曾伯与爷爷的往来有很多年了。他虽然人在上海,但他每次来北京就会到家里来坐,爷爷称他是“搞红细茶的积极份子”。耀曾伯那时很年青,胖胖圆圆的,因为他生性诙谐、好开玩笑、我背后叫他好好先生。他在上海也常常给爷爷来信,还记得他信封上的字迹很是秀丽、清朗。

2007的夏天。我回中国收集爷爷和他的朋友们的资料,第一次去上海看望耀曾伯,他正住院。那么多年过去了,但他说话的神情、声音却没有变,只是弱一些。近九十岁了 ,他是一位 温厚、安祥又有幽默感的老人。他笑着对我说:“我们那一辈的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在时刻准备着。”然而,从2007年直到2010年8月他去世的三年里,耀曾伯成我了解爷爷和他的朋友的“活历史”。每次去上海,我都要去看他,也常常从美国给他打电话。记得有一次,我对他讲起中茶公司50年代初的资料难寻,他就对我说:“你去找一找张石城的妻子,张石城这个人很仔细,他从1950年就在中茶,你一定能从他妻子找到一些有用的、中茶五十年代的资料。”

通过那些访谈和电话,我与耀曾伯熟悉起来了。他的好像总是很快乐,无论他在讲什么,总是津津有味的。我也从他讲的往事里了解到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争强好胜的,虽然表面上像个好好先生,但心里却很固执。他办事认真,看上去从容不迫的,但无论什么工作交给他,都是全力以赴去做。

(一)

耀曾伯虽然也是上虞人,爷爷的同乡,但他和爷爷却是在重庆认识的。1940年浙东沦陷了,耀曾伯不愿留在宁波当亡国奴,决定去四川上学,正好复旦茶学系在浙江招生,而且有奖学金,他就去应考了。被录取之后,他与冯金炜、乔祖同、朱乃洪等十几个同学从浙江去重庆,路上经历了千辛万苦,他与这些同学也因此结成了终身的好友。

耀曾伯说,第一次见到爷爷是他来讲茶叶贸易,记得那次爷爷讲的多是茶业的现状和历史:“吴老让我们好好学,要以身许茶。下课后,他还约了班里的同学们去江边走走。当他发现我们是小同乡,我也是上虞人时,他就特别的高兴。以后,他上完了课,如果有时间,他总是约我们去江边走走,江边有一排复旦人栽的梧桐树,我们常在梧桐树下聊天,一起去的还有(乔)祖同,(冯)金炜,(左)纪谷和谷应,我们以后都做了一辈子的茶人”

“别看我们的系小,我们那时在复旦是非常神气的一个系(学科)。那时,茶的地位很高,出口的重要商品,换来抗战的物资。因为贸易的金额大,利润也高,中茶公司用利润的百分之几在复旦大学办这个专业,所以当时的茶叶系是很有钱。”他眉开眼笑地对我说,

“我们系里开同学会、同乡会、年会,都有桔子、花生和糖果吃,那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情,比现在小孩吃糖果要开心,别的系的人都到我们这里来参加我们的活动。而且,我们知道今后的出路也是没有问题的。一毕业,就会有工作,而且工资也不会少。刚刚进系的时候,我们这个系有八九十个人,是全校最红的一个系。”

战时的重庆条件是非常艰苦的,复旦大学也不例外,耀曾伯记得:“刚到学校时,没有地方住,我们几十个学生挤在两间破旧的民房内,连门窗都没有,一年以后,才搬进了新的宿舍,也是十几个人一间房,挤得要命,虽然有桌椅,可无法坐下来读书,幸亏沿着江到处都是小茶馆,可以去喝沱茶。我们读书没有地方,整天就泡在茶馆读书,饿了就去买一个大饼吃吃。刚去的那两年,日本飞机也常来轰炸,我就提着我的书包去跑防空洞,书包里有书,还有五元到十元钱,那就是我的全部财产了,很寒酸的。”

“那时,我们都很用功,不仅读本系的课,也读外系的课。我们是学分制,所以抓紧一点,三年就可以读完。因为那时上学不易,大家读书用功的风气浓,玩耍的不多。”

“谁知到了1943年,茶的外贸出口都被日本人封锁了,中茶公司不景气了。茶买不出去,就不吃香了,很多同学都转系了:有的转经济,有的转农业,也有读商学和银行的。(乔)祖同、(冯)金炜,(左)纪谷、郑国钧,我们坚持下来的二十几个人,跟着你爷爷做了一辈子的茶业工作。”

耀曾伯告诉我,1944年毕业,在他们离开重庆复旦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好友都不能睡觉,不知是谁的主意,他们就打着手电筒到了江边,在那排梧桐树上刻了很多的字:班里同学的名字,老师们的名字,进校的时间,离校的时间,把他们难忘的时间记录下来。

以后的五十多年里,耀曾伯出差每次去重庆,都会乘车去北碚,到公路边的那一排梧桐树中去找他们1944年刻的字。“是一种小孩子的心理。但我对复旦那几年太有感情了,只是想有一次能找到我们刻的字,和我刻字的那几个同学都笑我,但我总不死心,每次去重庆,一定要去北碚,去找找看”。

(二)

抗战结束之后,耀曾伯回到了上海,先在毕相辉先生的上海国际贸易谘询所工作。毕相辉先生是农业经济学家,曾在复旦主持茶学系。毕相辉先生的咨询所是为中国的民族工业搞国际咨询的。耀曾伯在复旦上学时,除了我爷爷,他最接近的是毕相辉先生,他在咨询所做得很开心,因为他最感兴趣的是农业经济和经济学研究。

但是1949年上海茶业公司刚成立,他就去报到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是复旦的茶人,这一辈子是要做茶的。在上海茶业公司,他遇到了曾一起在复旦上学的王克昌、乔祖同、刘润涛和王泽农先生。几个月后,钱梁先生也从北京中茶回到了上海。耀曾伯和钱梁伯在重庆就认识了,钱梁伯曾在复旦代爷爷教过国际贸易。

在我的印象里,耀曾伯与钱梁伯是一生好朋友,但当我第一次去访耀曾伯,向他了解钱梁先生的故事时,他却说了两句使我震动的话:“在我们这一代茶人里,钱梁受的苦是最多,最多的。”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和钱梁1950年就在一起工作了,可是,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们是‘相识很早,相知恨晚。’”我问他为什么,耀曾伯开始不愿意讲,他说:“过去的事说了没意思。”以后的三年里,我不断地通过电话和访问才慢慢弄清了“相识很早,相知恨晚”之语的来龙去脉。

1950年,上海茶叶公司刚开张的时候,耀曾伯是与钱梁伯成了上海茶叶公司的“中流砥柱”。钱梁伯是业务科的科长,耀曾伯是储运科先是组长,后来是科长。五十年代初,公司的工作刚刚开展起来,熟悉业务的人少,而事情很多,所以工作特别紧张。而储运科的业务是为公司的每一项业务收尾,时间的压力最大,琐事杂事最多。从茶的包装和运输到加工材料和订购机械储运科都要参与和负责,曾被公司的人称为吃力不讨好的‘百管部’。耀曾伯说:“我们就是有三臂九头,也难免有漏洞的。”

耀曾伯叹了口气,又说:

“可钱梁一点都不体谅储运科具体办事人的困难,咄咄逼人的,每一件事都要落实,追究责任到每一个人,一点都不讲面子。别看他在你爷爷面前,乖的很,像只小羊,在公司里傲得不得了,从经理到办事员谁都敢批评。我也不吃他那一套,我和钱梁常常当面争吵,有时吵得面红耳赤。有一次我气得拍了桌子,对他说:‘你也太欺负人了。’”耀曾伯告诉我这一件他后悔了很多年事:大概在1959年,他已经调到了上海茶厂几年了。有一次钱梁来到他的办公室来找他,耀曾伯把头转过去不理他。心想:“你这个高傲的坏东西,我不理你。看你怎么办”但不久,当他从外地出差回来,听说钱梁因为“泄密”被抓,他震动了。回想起他与钱梁的种种矛盾和争执:“钱梁觉得他有理,我觉得我有我的道理,我们意见不一致,但我们同是为了茶业。他可能是目中无人,但他不是敌人。”耀曾伯也记起了:“我在茶叶公司工作的时候,常常因为工作很晚才回家,我离开的时候,只有钱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所以从钱梁被抓进监狱之后,每次回公司走过钱梁过去的办公室,他心里都非常难过和后悔。特别是1965年,听到钱梁被放出来之后,被送到纸盒厂去糊纸盒。

1966年,文革中耀曾伯和钱梁伯都同样地被整,被斗,1970年又被同时送到了奉贤的五七干校。在干校一起劳动,耀曾伯终于有和钱梁说上了话的机会了。他第一次和钱梁走了对面,有意去打招呼,钱梁却只是勉强地点点头,没讲话,钱梁伯把他当成整人中间的一个。耀曾伯不在意,下次他看到钱梁伯抬一筐土吃力,他又上去帮一把,再次主动与钱伯伯打招呼。

他们真正成为好朋友却是在1981年。在桂林开茶叶会议,爷爷和何耀曾先生谈起成立上海茶叶学会的事情,要他与钱梁一起搞。“你爷爷并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他对我说,你还在茶叶公司里做,没有退休,联络在任的茶叶方面的人会更方便。回到上海,我第一件事就去找了钱梁。我约他到虹口公园里转了一圈。我向他道歉五十年代的事,然后讲起上海茶叶学会。我对钱梁说:‘你有能力,有号召力,你去组织外面的人,我在上海茶叶公司里给你打边鼓,要联络在职的人和找到一些经费就包在我身上了。’”

从此以后,耀曾伯和钱梁伯常常一起去开各种会,也去东南的各个茶区。他们在一起筹备上海茶叶学会大会,一起组织学术报告,一起出学会简讯。有一天,耀曾伯收到了钱梁伯的一封信:“还是厚厚的一封,我好奇怪呵,我们今天还在一起开会,每天都碰得上,怎么会给我写封信呢?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很长的、很有感情的信。钱梁说,我们是相识很早,但相知恨晚。”

“那几年,钱梁真是很有能力,我们在一起写了很多文章,大都是大家讨论,钱梁执笔的,他笔头快。他一开始就想得很远,怎样把简报办成茶报。每一篇都认真看,有时一篇很零散的文被他一改就准确、就生动了。”

“在中国离休和退休的待遇是很不一样的,特别是对老人来说,住院的待遇也不一样,钱梁自己就这样退休了,但到我退休的时候,他却要我办离休,到处去帮我找证明。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不喜欢为自己的事开口的,钱梁写信到北京给你爷爷、给勇龙桂和其他一些知情人,为我找证明材料,花了不少精力。我今天能有这样的医疗条件,也有钱梁的一份呵。”

(三)

耀曾伯有两个特点给我印像很深:他不仅对人公平,诚恳,而且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怎样取别人之长补自己之短;他也乐于自我牺牲,从中学起,他希望能在经济学方面钻研的,但他几次放弃了去做农业经济方面工作的机会,六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为茶业工作。

上海茶叶学会的老人们告诉我,1956年,上海茶叶公司成立了茶厂,耀曾伯在那里担任副厂长、厂长。当时出口茶叶经过拼堆复制的有几万吨,都是靠人工拼堆的,为了准时交货,他与工人在一起不分昼夜地工作,上一班工人下班了,他就和下一班一起干。当厂里要给他在家里装电话时,他说,不用装了,没用的,我白天黑夜都是在厂里,在家里装了电话也没有人接。

1963年,中国茶叶公司为了开拓国际市场,倡议仿印度、斯里兰卡制作分级红茶(红细茶)。中茶公司在全国搞了几个试点,耀曾伯在上海茶叶公司承担了这项工作。那几年里,他几乎没有休息过一个节假日。星期一至六在茶叶公司上班,每个星期六下午一下班,他就坐火车去无锡,在那里和张志澄先生一起去宜兴的阳羡茶场,在那里试制红细茶,星期一的一清早,再从无锡赶回上海上班。

他的弟弟何述曾先生还记得,耀曾伯有一个无论到哪里,都会带着工作笔记本的习惯。就是回到家里,他还把笔记本放在床头,想起什么马上写下来,他说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不马上写下来,怕会忘了。

耀曾伯说,那几年,他搞红碎茶的积极性高得不得了。1964年他还在上海茶叶公司提出了要在全国到处搞红碎茶,在国际打出我们红碎茶的牌子。谁知这个提法在文革中给他带来了麻烦,造反派说他以此来破坏全国的茶叶生产。他常常被拉到曾去指导工作的茶厂被批斗,一斗就是两个小时。可上台批判他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文章也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说他破坏茶叶生产有多厉害。有一次,他听得实在不耐烦了,抬起头来对正在声嘶力竭批判他的人说,“带我去看一看我的破坏有多厉害,我没有看到。”引起了台下的哄堂大笑。主持会的人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你给我滚下去”,耀曾伯对我说:“我正乐得下台,到了台下,我才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茶厂的工人很同情我,对我很好。文革那几年黑白颠倒,很苦闷,但茶厂的人对我非常照顾和尊重,心里很安慰。特别是被下放到茶厂去劳动的日子里。”

七十年代后期,耀曾伯回到了上海茶叶公司工作。1980年11月在桂林开中国茶叶学会年会,耀曾伯说,你爷爷坚持要加上广东的罗齐祜和我为茶叶学会理事,爷爷对王泽农先生说,“他们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为茶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且还在工作。当理事不是挂名的荣誉,而是为了能更多地促进茶业的发展。”从1980年到1988年离休,他又在上海茶叶公司工作了十五年,从茶叶公司退下来,他又在茶叶学会一直做了多年。但是做到哪一年呢?2009年,我想给他做一个简单的年表,他摇摇手说,“不要了,我没什么好写的。你把你爷爷、张志澄、钱梁他们写写好,我也就在其中了。”

2010年6月的一天,我去重庆北碚的夏坝,在嘉陵江边,我也去寻找过耀曾伯所说的那排梧桐树。在树下走呵,走呵,这些树真高呵,六十几年的老树仍是枝盛叶茂,生机勃勃的。可是他们刻的字在哪里呢?我突然想到,耀曾伯一定知道在树干上找那些字是刻舟求剑一样的,他所寻找的不是字,而是那一段难忘的回忆!江风朔朔,夕阳西下,远远地我好像看到了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与几个青年学生在一棵树下讨论什么,呵,那是我所熟悉的、爷爷和耀曾伯他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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