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轴原理与三领域分立断裂说
2011-03-31钟海涛杨小辉
钟海涛,杨小辉
(1.首都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100037; 2.上海政法学院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系,上海201207)
试论中轴原理与三领域分立断裂说
钟海涛1,杨小辉2
(1.首都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100037; 2.上海政法学院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系,上海201207)
丹尼尔·贝尔的“中轴原理”和“轴心结构”思想否定了因果论的方法论,其目的在于揭示“趋中性”,即贯穿联结在一起的社会结构中的中心因素。在寻找社会如何结合在一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时,“中轴原理”设法在概念性图式的范围内,说明其它结构环绕在周围的那种组织结构,或者是在一切逻辑中作为首要逻辑的功能原理。三领域分立断裂说采用了严谨缜密的双重法则,即透过两个焦距来破译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立论大胆,挑战性强。贝尔认为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自身结构已发生重大变化。它的三个子系统,即经济、政治、文化相对独立,分别围绕其自身的轴心原则,以不同节律交错运转,甚至逆向摩擦、相互碰撞,以致内部脱节、系统断裂。
中轴原理;轴心结构;分立断裂
在西方思想界,丹尼尔·贝尔以其三大极具影响的大观念(great idea)——意识形态的终结、后工业社会和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跻身当代西方社会科学领域中最负声望的社会理论和思想大师的行列。他一反长期以来西方社会科学占统治地位的整体论,主张在分析的意义上把社会看作由技术—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体系所组成的实体。这三个体系不是由单一原则统摄,而是各有自身的运作原则和变化节奏,现代社会内部的矛盾和张力正是肇因于此①丁学良:《丹尼尔·贝尔》,《财经》,2011第4期。。这些思想典型地体现于他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1973年)和《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1976年)这两部经典著作之中。
一、中轴原理和概念图式
爱因斯坦有名言曰:“理论决定我们能观察到什么”。有见于此,丹尼尔·贝尔从特定的理论层面出发,选取“社会结构”的概念来剖析现代社会。贝尔认为:“社会结构”作为一种概念图式,并不是某种社会现象的简单“反映”;但结合“中轴原理”、“轴心结构”的分析方法,“社会结构”这一“理想类型”(idea type)作为具有穿透力的概念工具,能够很好地完成对特定领域的观察任务②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銛、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第9页。。
贝尔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分析方法,是为了避免既往社会科学研究中的机械与绝对。很多学者在社会研究过程中,往往采用因果决定论或片面地强调了单一的因素。“中轴原理”和“轴心结构”思想的本质就在于它:“力图说明的不是因果关系(这只能用经验关系论来说明),而是趋中性。在寻找社会如何结合在一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它设法在概念性图式的范围内,说明其它结构环绕在周围的那种组织结构,或者是在一切逻辑中作为首要逻辑的功能原理”③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銛、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第9页。。也就是说,中轴原理方法揭示的中轴因素作为一种矛盾关系实质上是一种中心结构,它可以把其他结构连接在自己的周围。我们可以从作为首要逻辑的中轴因素出发去解释其他逻辑,因为中轴因素具有对其他矛盾关系、组织结构或逻辑联系的功能制约性④刘少杰:《后现代西方社会学理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89页。。
概念性图式和中轴原理最大价值在于:一方面它并未摈弃关键结构或中轴原理作为“首要逻辑”的理论价值;另一方面它还允许人们从不同的立足点出发来观察社会变迁。这样就不仅可以获得更丰富的意义,而且还有助于克服社会科学研究中的绝对论与决定论。比方说,马克思主义即以财产关系为中轴,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单线更替图式。而贝尔的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这些名词则是技术和知识为中轴的概念顺序。以中轴为基础,研究者可以突出相同点和不同点。因此,以财产为中轴,美国和前苏联之间就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关系,一个是资本主义社会,一个是社会主义社会。以生产和技术为中轴,前苏联和美国就都是工业社会,因此又多少是一致的。在这方面,当人们观察前苏联和美国时,就不需要完全依赖趋于一致的原则或固有冲突的原则,而可以具体说明以此进行区分的、旋转着的中轴。这样,人们在解释社会变化时,就可以避免片面的决定论,如经济决定论,或者是技术决定论,而且还能够在一个既定的概念内挑出一个首要的逻辑。人们摈弃了单一的因果关系论,但又强调了它们的意义。人们也能够在解释社会方面创造一个“互补性”原理①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銛、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1页,第12页。。也就是说,中轴原理是“旋转着的中轴”,它并不追求稳定不变的普遍原则,而是承认社会研究的条件性、具体性和相对性。
二、轴心原则的运用:三领域分立断裂说
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中所提出的经济、政治、文化三大社会领域的分立断裂说,最能体现其轴心原则的方法论特征。三领域分立断裂说着重强调现代社会由三个不同的特殊领域组成,每个领域均服从于不同的轴心原则。与社会统一观相反,贝尔对社会领域重新进行了划分,特别是将上层建筑中的政治与文化区别对待,划定“技术—经济”结构、政治以及文化三者各自的范围,并以此来分析现代社会的演进和变迁。
按照贝尔的思路,“技术—经济”结构包括经济、技术和职业制度。权力的分配、个人之间矛盾以及集团之间矛盾的调解则属于政治领域。文化则是指表达象征和含意的领域。按照这种方式对社会进行划分是有益的,因为每个领域起支配作用的中轴原理均不相同,而且各自的变化节奏亦不相同。它们各有自己的独特模式,并以此形成大相径庭的行为方式②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6页,第26、57页,第26页,第57-58页,第227-228页。。现代西方社会,社会结构的中轴原理是“经济化”③丹尼尔·贝尔认为“经济化”方式的目标是职能的效率和对事物(包括作为物对待的人)的管理。见《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页。,这是一个根据最低成本、使用代用品、谋求最佳效果和寻求最高价值等原则来分配资源的途径。现代政体的中轴原理是参与管理。有时候是经过动员或有控制的参与,有时候是自下而上要求的参与。文化方面的中轴原理是实现自我并加强自我的愿望。过去这三个领域是由一个共同的价值体系来维系的(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里,是通过一个具有共同特性的结构)。但在当代,这三个方面正日益趋于分裂,而且,这种分裂还要扩大④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銛、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1页,第12页。。
首先,“技术—经济”结构属经济生活领域,它关系到生产的组织、产品和服务的分配。这一结构组成了社会的职业和科层系统,并涉及技术的运用。在现代社会中,它的轴心原则是“工具理性”,强调的是低投入、高产出,即以功利和效益原则为基础,通过发明、淘汰和更新生产机器和工艺程序来实现。它在成本和收益方面的对比通常以金钱的形式反映出来。它的轴心构造是科层制,这种制度的产生是分工专业化和功能分化的结果,也出于工作协同统一的需要。经济体系的一条简单的变革原则就是不断更新产品或生产流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最佳效益,遵守低投入、高产出的要求。这一体系本身是具体化的世界,其中,权威经过职位传递,而不经人遗传,而职位的传递和社会交换只在角色之间进行,这是由于任务的执行必须服从组织的目的。因此,企业的管理从本质上说也基本属于技术官僚的范畴。也就是说,这种围绕专业和科层组织建立的轴心结构本身是一个官僚合作体系。其中的个人也必然被当作“物”,而不是人来对待(用社会学术语说,此处人的行为受到“角色要求”的调节),成为最大限度谋求利润的工具。一句话,个人已消解在他的功能之中⑤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6页,第26、57页,第26页,第57-58页,第227-228页。。
其次,政治作为社会公正和权力的竞技场,它掌管权力的合法使用,调节冲突以便维持传统或宪法所体现的公正观念。其轴心原则是合法性⑥贝尔认为:任何政治制度的关键问题都是制度的合法性问题——这也正是马克斯·韦伯在现代社会思想方面比马克思略胜一筹的所在。,在民主政体中表现为被统治者授权于政府进行治理的原则。这种统治暗含的条件即要求平等的思想,认为所有人在政治问题上都有发言权;但是,在现代社会中,由于这种要求平等的呼声不断高涨,所以平等权不断扩张,通过政治参与的权利表达出对物质和文化的需求,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由于上述这些平等要求已变成了“民众应享”,政治机构不得不日益加紧对经济与社会领域的干涉(诸如公司、大学和医院职务),以便调配经济体系产生的社会位置和酬劳⑦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6页,第26、57页,第26页,第57-58页,第227-228页。。政治领域的轴心结构为代表制,它允许通过有组织的安排来反映社会不同方面的特殊利益。贝尔承认政治中的许多决策具有技术官僚的特征,但是又认为政治决策主要依靠的是协商谈判和法律仲裁,而不是技术官僚的理性判断⑧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6页,第26、57页,第26页,第57-58页,第227-228页。。
当今政治领域的内在矛盾起源于这个事实:自由社会在其建立之初——在精神气质上、法律上和奖励制度上——是为了增进个人目的(individual ends),然而现在它却成为一种必须约定集体目标(collective goals)的管制经济体系。换句话来说,现代社会必须愈来愈致力于公共产品的生产,而不惜牺牲服务于个人利益的产品生产;必须不断加大对公共服务部门的投入,这样就私营部门形成了压制⑨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6页,第26、57页,第26页,第57-58页,第227-228页。。
第三,在文化领域方面,它主要是指象征形式领域与意义领域(realm of meanings),尤其限制在“表现的象征主义”方面,如绘画、诗歌、小说,或由祈祷、礼拜和仪式所表现的宗教含义,这些都试图以想象的形式去开挖,并表达人类生存的意义①贝尔给文化作了自己的界定,他认为:“就社会、团体和个人而言,文化是—种借助内聚力来维护本体身分〔identity〕的连续过程。这种内在聚合力的获得,则靠着前后如—的美学观念、有关自我的道德意识,以及人们在装饰家庭、打扮自己的客观过程中所展示的生活方式和与其观念相关的特殊趣味。文化因此而属于感知范畴,属于情感与德操的范围,属于力图整理这些情感的智识的领域。(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81-82页。)”从上述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出:就文化的内涵来讲,贝尔认为在美学观念上其应具有连续性,在自我方面应具有道德意识,在生活方式和个人趣味上应具有独特性。因此他所使用的“文化”一词,含义“略小于人类学涵盖一切‘生活方式’的宽大定义,又稍大于贵族传统对精妙形式和高雅艺术的狭窄限定”。(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24页。)。它们来源于人类面临的生存环境,不受时代的限制,基于意识的本质:如怎样应付死亡,怎样理解悲剧和英雄性格,怎样确定忠诚和责任,以及爱、牺牲、同情等等;在历史的意义上,文化中还渗透了宗教。现代社会文化的轴心原则即自我表达和自我满足是反体制的,以个人兴趣为衡量尺度,个人的感觉、情绪和判断压倒了质量与价值的客观标准。不难理解,文化的民主化倾向会促使每个人去实现自己的“潜力”,因此也会造成“自我”同技术—经济秩序所需的“角色要求”不断发生冲撞②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
基于对复杂历史和具体经验的充分关照,贝尔认为:现代文化的特性就是极其自由地搜检世界文化仓库,贪婪吞食任何一种被抓到手的艺术形式。这种自由来自它的轴心原则即不断表现并再造“自我”,以达到自我实现和自我满足。在这种追求中,它否认经验本身有任何边界。它尽力扩张,寻觅各种经验,不受限制,遍地掘发③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并且作为现代文化基本质素的现代主义早已扰乱了文化的一统天下。这场动乱来自三个方向:对艺术与道德分治的坚持,对创新和实验的推崇,以及把自我(热衷于原创与独特性的自我)奉为文化鉴定的准绳④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贝尔着重分析了现代文化的核心——现代主义的本质。他指出:从理论上看,现代主义是一种对秩序,尤其是对中产阶级酷爱秩序心理的激烈反抗。它侧重个人,以及对经验无休止的追索。开拓时期,人们无法确定审美的界限(甚至无视道德标准),任由变幻无常的想象尽情驰骋。他们反复强调,经验的渴求是没有边际的,世上“没有任何神圣”⑤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
从上面粗略的叙述与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作为社会结构的“经济—技术”体系与社会结构的支持系统文化领域,双方在动力的泉源方面,是相当不同的。社会结构的“生活方式”是由计算原理、工作与时间的合理性,以及直线进展所形成的。这一切基本上来自努力靠技术来控制大自然,努力与全新的社会结构相融合,这种结构推崇延后满足的思想、强制献身于工作的思想,节俭和节制的思想,而且它以侍奉上帝的道德而显得神圣不可侵犯,并通过高尚可敬的思想而证明其自身价值。贝尔认为:在这种意义上,19世纪的资产阶级社会是一个整体,在其中,文化、性格结构和经济充满单一的价值体系。这是位于最高峰的资本主义文明⑥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銛、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524-525页。。但双方动力泉源的不同,在随后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带来的结果便是逐步引起社会结构内部的分裂。
贝尔的上述分析框架,让我们看到了现代社会内在张力的结构根源。这一根源存在于官僚等级制的社会结构和郑重要求平等参与的政治体系之间,存在于依据角色和专业分工建立的社会结构与迫切希望提高自我和实现个人“完美”的文化之间。从这些矛盾中,我们可以洞察出许多潜伏的社会冲突,它们在意识形态上被称之为异化,非人化以及“对权威的攻击”,诸如此类⑦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从中亦不难发现领域间的分殊与断裂。贝尔的研究结论认为:现代社会结构(技术一经济体系)同文化之间有着明显的断裂。前者受制于一种由效益、功能理性和生产组织(它强调秩序把人当作工具)之类术语表达的经济原则。后者则趋于靡费和混杂,深受非理性和反智主义的影响,这种主宰性情绪将自我视为文化评价的试金石,并把自我感受当作是衡量经验的美学尺度。从19世纪遗传下来的那种强调自律自制、严谨敬业、延期报偿的品格构造目前仍与技术一经济结构相互关联,但它正同文化发生着剧烈冲突,因为今天的文化已把传统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摈弃无边⑧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文化和社会结构之间的断裂所造成的全面紧张,不仅个体,就连社会也发现难以应付⑨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6-27页、30页,第59页,第30页,第31页,第60页,第83页,第133页。。
三、断裂的历史与现实之因
“技术—经济”结构、政治和文化三领域的变动方式不同,变化的原因与节奏也不同;它们时而协调发展,时而发生不可避免的断裂。这是后工业社会一个突出的基本特征,通过贝尔的轴心原则,我们可将这些断裂清晰地归纳如下:
1.“技术—经济”结构规定的是等级和权力的官僚形式,而政治强调的是平等参与和满足。
2.“技术—经济”结构规定的是效率和价值,而文化则强调解放和自由。
3.“技术—经济”结构将个体定位为“组织人”并分配工具性的任务,而文化则强调自我满足和个性表达。
正是这一系列的断裂导致了后工业社会的种种矛盾。
通过对多样历史和具体经验的充分关照,贝尔还进一步探究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三大领域之间断裂和矛盾的历史与现实之因。贝尔的出发点是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制度,具有相应的文化起源和合法性基础。贝尔通过对韦伯等经典研究的梳理,发现资本主义精神在其萌生阶段已携带有潜伏病灶。“禁欲苦行主义”(asceticism,韦伯语)只是它的一面,另一面则是德国社会家韦尔纳·桑巴特在《现代资本主义》中诊断出来的先天性痼疾:“贪婪攫取性”(acquisitiveness),或者说歌德描述的“浮士德精神”。贝尔把韦伯所说的“禁欲苦行主义”称为“宗教冲动力”,而把桑巴特所说的“贪婪攫取性”称为“经济冲动力”,它们一同构成了资本主义的起源①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27页,第34页,第12页。。
贝尔认为,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期,“宗教冲动力”与“经济冲动力”紧密相联,是一种相互促进的亲和关系。前者孕育了资产阶级精打细算、兢兢业业的经营风范;后者养成他们挺进新边疆、征服自然界的冒险精神和勃勃雄心。虽然这两种动力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都发挥着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积极作用,但是这两种冲动力的作用是不同的。“宗教冲动力”节制了资产阶级的贪欲,使资产阶级在利益的诱惑面前保持一些冷静;“经济冲动力”却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要求不断地突破各种限制,竭尽全力地向一切有利可图的领域进军。因此,这两种冲动力在本性上根本对立的。不过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这两股纠缠难分的力量相互制约保持了大致的平衡。
但是,随着现代科技的不断发展,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经济冲动力”日益亢奋,而限制物欲的“宗教冲动力”却不断耗散。在“经济冲动力”强有力的冲击下,“宗教冲动力”节节败退,最后“经济冲动力”成为唯一支配、推动和主宰资本主义社会运行变化的力量。原来由两种冲动力相互制约、平衡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不再相互支持,而转为相互“敌视”,它们各自不同的原则也正引导着人们走向相反的方向。用贝尔的话来说,就是:“资产阶级精打细算,严谨敬业的自我约束逐渐同他们对名望和荣耀的孜孜以求发生了冲突。当工作与生产组织日益官僚化,个人被贬低到角色的位置时,这种敌对性冲突更加深化了。工作场所的严格规范和自我发展、自我满足原则风马牛不相及,难以和平共处”②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27页,第34页,第12页。。也就是说上述经济领域所要求的组织形式同现代文化所标榜的自我实现之间产生了断裂,尽管这两大领域曾在历史上合力铸造了一种品格构造即清教徒及其天职意识。通过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发展过程的分析,贝尔的结论是,原先赋予资本主义社会以合法性、行使“道德监护权”的文化基础在现代性的冲击下已然解体。
四、结 语
总的说来,贝尔的三领域对立说虽然立论大胆且富于挑战性,但在具体论证中却采用了严谨缜密的双重法则。所谓双重法则,即“透过两个焦距来破译上述矛盾”。第一步,是利用现代社会学的抽象演绎法,为经济、政治、文化这三大领域分别建构出各自轴心原则的“理想类型”,以此勾勒三者的基本轮廓,归纳并分析其中的结构差异。但这种抽象的静态研究使得历史演进的复杂过程被遮蔽。因此,贝尔又投入大量精力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潜在根源进行百年回溯和断代分析,旨在通过历史考察和现实经验的描述来完善并确立自己的中心命题③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27页,第34页,第12页。。
除了基于轴心结构和中轴原理而形成的经济—技术体系、政治、文化三领域分离断裂说外,贝尔还宣称:自己经济上是社会主义者(突出公共事业与公共福利,区分欲求和需求,划分出“社会最低限度”配给)④丹尼尔·贝尔的经济社会主义实质是从社会学的视角来分析经济活动现象,而不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中开展经济活动。,政治上是自由主义者(区分公共领域和个人私域,以使社会生活与私人生活都有保障),文化上是保守主义者(强调历史与文化的传承关系),从而将个人的立场与自己的学说统一了起来。也就是说,贝尔认为,社会资源应该优先用来建立最低限度的保障体系,以便使每个人都能过上自尊的生活,成为群体的一分子。同时,他信奉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原则,人们在道德领域的所作所为,只要是私下进行,便无关于他人和社会;社会的价值标准应当奖赏个人成就。最后,传统在保障文化的生命力方面是不可缺少的,它告诉人们先人们是如何处理同样的生存困境的,这种三位一体的立场既连贯又统一。首先,它通过最低经济收入原则使人人获得自尊和公民身份。其次,它基于任人唯贤原则承认个人成就带来的社会地位。最后,它强调历史与现实的连续性,并以此作为维护文明秩序的必要条件,去创建未来。
但贝尔的三领域断裂说,某种程度上,可能放大了经济—技术体系、政治与文化分立所带来的问题。我们知道,在每个社会里,都有三个基本的等级领域——财富、权力和声望。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里,财富是第一位的,权力和声望紧随其后。在封建社会里,地位盖过权力和财富(通过婚姻)。在专制主义社会里,权力可以指挥财富和地位。正是在经济—技术体系、政治与文化分立甚至断裂的后工业社会,我们才能肯定财富、权力和地位(声望),这三者之间的确切关系不是累积的。今天,人们很难基于其中之一的优势,而在其余领域中亦俾昵一切:收入和财富(即使同公司权力结合起来)很少能指挥声望;政治职位并不能使人富有;崇高的声望(在声望级别中,教授处于最高之列)亦很难提供财富或权力。简言之,现代后工业社会生产手段不再决定对社会的控制、权力或特权。经济关系或财产关系虽然仍然产生其自身的矛盾斗争,却不再继续或普遍成为社会矛盾的主要中心⑤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銛、王宏周、魏章玲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也就是说,后工业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分立,各领域一定的断裂,可以减少甚至消除累积性不平等的现象。此点正好降低了社会总体性危机与全面冲突爆发的可能性,使得现代社会的危机和冲突往往是局限于某一领域、某一阶层。很大程度上,这则正是贝尔所担心、所批判的导致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文化矛盾的——政治、经济、文化三领域分立、不相匹配乃至断裂的功劳。
[责任编辑:韩肖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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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1)07-0171-04
本文得到了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对中国模式的挑战:纵向民主与中产阶层发展问题研究”(10YJA810011)以及2009年上海市科研创新项目“踯躅‘革命’与‘宪政’之间——宋教仁民主思想及民初政党作业研究”(10YS225)的资助。
钟海涛,首都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近代现代史专业博士研究生;杨小辉,上海政法学院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