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宅,与木石对话
——阅读古建筑之一
2011-03-30马力
马力
在卢宅,与木石对话
——阅读古建筑之一
马力
常木石,交到卢宅主人手里,断不肯随意堆砌,必会择取一处山水都好的地方,循着认定的宗法礼俗规制,布置一片堂皇宅院。虽处乡野,也敢放胆在连片村坊中把紫禁城的样子照搬过来,仿佛自为朝廷,以求永固自家江山。
卢氏素为望族。追史,根子还在助武王伐纣的姜尚那里。淄博有姜太公祠。我去年春日入祠看过他的衣冠冢。衍至卢氏,其间多少沧桑!足可写一部传世的长史。卢宅为明构,盛时,栋宇广约五百亩。园林、书院、义塾、蒙馆、寺庙、道观无不有,家境的丰炽惹人三叹。入卢宅,我像是做了一回刘姥姥,东看西看,难辨大观园的路径。少所知,只好多所问。虽如此,备记其详,大概是困难的。那就不做考述而专讲我的游感。
仍存昔日气象的,是肃雍堂。这是一座方正的宅院。“肃,肃敬也,礼之所以立也;雍,雍和也,乐之所以生也。”堂名真是大有讲究。知堂老人说,堂名“当初原有标榜家世,附托风雅的意思”,在这里,“肃雍”二字,何所取义呢?照我看,是整个卢宅的核心精神——封建礼宪,它主宰着建筑的形制,也主宰着宅主的灵魂。浅说,祖训族规在上,历世都要承袭有序的家风;深说,是信守修齐治平的儒学正道。
晏室聚处,敦睦终日,大约是宅主的理想生活。而卢家是出过官的,造屋,就不甘以几道疏篱、数间瓦舍了结,去过陶渊明式的田园日子。就算门对苍秀空翠的笔架山,又怎能找到悠然之气呢?肃雍堂主自守道德的框范,谨遵僵板的建筑格制,表现的是士大夫的精神传统和审美理念,浮显着仕族文化的表情与气度。
肃雍堂的厚重瓦顶,看去颇像一顶大官帽,而九进五间的格局,皆依内心尺度构建,似乎恭恪之气全消而尽显狂傲的态度,平凡绅宅是要等而下之了。说它有皇宫的影子也并非无端。看这片丰屋高堂的气象,把“静深华敞,清禁之内”八字给它,也当得起。
自古卢氏,广誉施于身。史有先述,日:“文章报国价重王杨,綮戟传家名高李郑。李郑是谁,我不知道;王杨,应该是诗史上的王勃、杨炯吧。初唐四杰中的卢照邻,更追远,隋朝诗人卢思道,都可算是卢宅主人的旧辈。赵宋的江山一乱,北人多南迁,过江入浙。金华成了南宋的陪都,一下子热闹起来。兰溪的诸葛村就是这样出现的。东阳的卢宅,同其仿佛吗?我还没有弄明白。总而言之,卢氏由范阳(涿州)南渡,傍清清雅溪,临苍苍岘峰,重筑门堂,选对了地方。自此,卢氏的根系开始汲取异乡土壤中的养分。这是一次转折性的契机,南北文化观念的冲撞与融合,使得守常的家族内部产生了震撼和变异,也带来新的生机,亦证明这次历史性南迁的意义。
卢氏在范阳的宅景是什么样子,没法知道了。汉魏隋唐的第室留不到今天。却可以推想,北人造屋,总以雄深阔大为胜。到了百工之乡的东阳,雄深阔大的风格还在,又添上雕琢的手段。陈从周说“浙中匠师由来著矣!”明清之际的吴地香山帮和徽派工匠亦多从东阳木雕取法。苏州洞庭山上的雕花楼,即有巨幅木雕《太湖山水》,乃东阳雕工之作也,而映目的青瓦白墙又不免让我想起皖南赣北的民居。卢宅的厅堂、廊柱一律素色,比起描金敷彩的华绮,别显一种沉穆朴素的作风,远非一味浓艳之庑可比。漫踱之时,只消让目光落在棋檩梁枋、牛腿雀替和格扇门窗上,细雕精铵的花草、虫鱼、仙圣、人物,真是神乎其技。庐屋的用材虽偏于硕大,这些雕刻却独显一番细腻。在一座堂内,格赢上的一幅武将浮雕让我过目不忘。雕得很细,仿佛戏台上的长靠武生,眉目尽传精神。假定这是雕品中的“微”,说到“臣”,我所见,以放在裕堂中的“九狮绣球”印象最深,在千年古樟上雕出一群顽憨的狮身,东阳雕艺,至此而极。
卢宅以前堂后寝为结构。树德中堂、世雍后堂是族人祭天、祀祖、聚议的地方。挂像、垂幔,香炉、烛台、花瓶,各有设列,逢节序、祭日,定要清香供奉。照着浙中乡俗,糕饼、荔枝、菱角、孛荠、银杏、香榧诸味,当会摆满一桌。茶呢,应以东白春芽为上吧。我素对焚香设祭之事陌生,看着这样森然的深堂,我只想着四个字:慎终追远。
后面一带幽房邃室,成了内眷们的天地。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落在隐于暗影里的旧物上,仿佛驱走了积年的尘垢。东阳的花橱、花床,远近有名。俗谚曰:“一世做人,半世在床。”花床尤肯费工。床榻和花板极尽雕事,山水风景、楼台亭阁、树石花卉、龙凤麒麟、海水江崖、才子佳人,无不有。在传统规范的建筑景观中,东阳艺人融进了浪漫的想象。
院落隙处,植花艺卉,芳园出焉。几点桂花,几株枫香,多南方草木,我不能尽识。秋已深了,风中犹有一段清芬。山溪塘、院桥巷,皆掩在这十丈香尘里了,亦恍若遥见临水红霞、平冈艳雪的繁丽。衣香鬓影艳如花,池苑含春,只怕“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歌调也会飘响于这深杳的卢氏老宅。园林和厅堂同是“淳则浑厚而无浇漓之风,朴则浑素而无华靡之习”。旧谓“雅溪十咏”、“蔗园八景”,虽不能皆见,只看字面,清幽之境直似浮映眼前。卢氏家门的隐逸之风,在一个个平淡安静的日子里传续。
卢宅的抱柱,不密题联语,却在廊下阶前抄录一些古诗上去,皆为卢姓子弟所吟出。真不枉科宦世家的盛名。明清两朝,雅溪卢氏宅门出过进士、举人、贡生,经荐举恩封,由学林而入宦途者过百。所撰经史、天文、地理、堪舆、医药著作,刊行逾百种。肃雍堂捷报门楹联说卢氏“衣冠奕叶范阳第,诗礼千秋涿郡宗”,这十几个字是下得很贴切的。传说中湛若水、文徵明、董其昌、刘墉亲为卢宅作谱序、撰像赞、题匮额、写对联,就无妨信为真。这几位又不辞远,亲登卢宅,在岘峰书院雅集酬唱,颇得趣味。卢格乃族人翘楚,官至江西道监察御史,因母病谢官返乡,建荷亭书院,钻进了四部的故纸,受王(守仁)湛(若水)之学的影响当属可能。讲到宋明理学人物,不能落下他。所撰《肃雍堂记》我没有读过,自述家宅,应该写进内心的实感吧。明人文章,“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要属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归氏的百年老屋“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同肃雍堂的深阔自不能比方。文章气象固然大异,我妄猜,“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雅境总相近似吧。卢格的《荷亭辨论》我只看到影印的一页,以斑窥豹,还是感到了学问的力量。他的《西湖》诗,清新可咏,是“十里湖光绿染衣,满船灯火夜忘归。凭谁寄语林和靖,近岁梅花学雪飞。”我刚游过钱塘湖上的孤山,那天下了雨,烟霏遮映湖景,也魅惑了心,仿佛有感思却不能寄一字。这下好了,我在卢宅找到了知音。这位明代的“理学名臣”早已代我抒一家之情,也算补了一桩私愿。由卢格而推及从这书香宦门之家走出的子弟,饱沐师诫学箴,当是内修清德而外展凤仪,“立身敦雅,可以范人”。沿古制,卢家多在长衢夹巷设坊,旌表勋望,是将人所共仰的“三不朽”建筑化了。
肃雍堂悬过“三联六挂宝盖索络大堂灯”卢宅文物保护管理所的陈更新所长说,此灯可与荣国府的那一盏竟美。不逢节庆,我无缘见到古宅的彩穗宫灯,却不免浮想赏灯、听曲、联句、猜谜之乐,且让一颗心醉入摇红的灯影。
(选自:野莽《笔走广厦——中国作家谈建筑》)
责任编辑:黄定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