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花儿”(一)
2011-03-28贾文清
■ 贾文清
关于“花儿”,似乎说得已经很多很多了。有一句俗语:“到了陕西别吼乱弹,到了青海别唱少年”。乱弹就是秦腔,而少年,则是“花儿”的另一种称呼,在以前,青海人把“花儿”都叫做少年。意思是说:这两个地方分别是秦腔和“花儿”的发源地,这里的人,大概个个都会唱秦腔和“花儿”。外面的人,就不要班门弄斧了,免得被人家当地人笑话。
而且,关于“花儿”研究方面的文章和书籍,也是浩如烟海,包罗万象,从上世纪20年代初的袁复礼教授发现“花儿”并将“花儿”在北京大学主办的《歌谣周刊》上发表,到40年代张亚雄先生的《花儿集》出版,使全中国,甚至国外都知道了在中国的西部,还有一支完全可以和《诗经》中的“国风”相媲美的民间歌谣。从此以后,“花儿”便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不仅国内的专家学者,甚至国外的“花儿”爱好者也不远万里,来到“花儿”会上采风,回去写成连篇累牍、洋洋洒洒的文学作品或学术论文,从研究“花儿”本身,已延伸到“花儿”之外的方方面面。比如,有一位外国学者,写了一篇《花儿会上的求子信仰习俗》,就使人们意识到,“花儿”及“花儿”会,还包含着非常丰富的民俗学知识。
直到如今,对“花儿”的研究和挖掘就一直没有间断过。笔者也是通过阅读这些前辈们呕心沥血写成的著作,才了解到“花儿”的,并深深地喜欢上了“花儿”。此前,我对“花儿”也是不甚了解,只知道有这么一支民间歌谣,其他的一概不清楚。等我好不容易弄懂“花儿”,开始研究“花儿”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人和我一样,也是对“花儿”一知半解,有的甚至完全不懂“花儿”为何物。就像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道“三字经”,而且也会脱口说出前面三句,但完全能背诵出三字经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在青海,就是这种现状,“花儿”的普及率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高。所以,“到了青海别唱少年”也成了一句空话,唱了也没关系,反正也没有几个人能听得懂,唱错了也不要紧。
所以,我一直有一种冲动,想给和我一样不懂“花儿”的人说一说“花儿”,简单介绍一下“花儿”的常识。看完后,能多多少少对“花儿”有一点了解,这就是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最大心愿。
一、“花儿”的韵味
研究“花儿”的人们都会感慨:“花儿”有《诗经》的遗韵,那么,它的韵味到底在哪里?除了婉转悠长的曲调外,它的韵味就在歌词里,歌词带给人的美感就在于,它有严格的格律限制,既不同于民间诗歌,也不同于现在的自由体诗。它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的劳动生活实践中凝练出来的,和河湟谷地的方言有密切关系,是在方言习俗上演化出来的民间歌谣。比如:
清茶嫑喝了奶茶喝,
渴死了冰水嫑喝;
咋大的亏枉了你我哈说,
亏死了外旁人嫑说。
前面两句,是典型的倒装句,嫑是方言词“不要”的意思。第三句“你我哈说”就是“你给我说”。青海方言中往往会把介词省略掉,比如“你你的实话说”,就是“你把你的实话说”。这样,在“花儿”词中也大量出现。比如:
上走了西宁的古鄯驿,
下走了窑街的大通;
你我哈没说个想的话,
我你哈说了个难心。
这是一首古“花儿”,“古鄯驿”就是现在的民和一带,“大通”不是现在的大通县,而是指北大通,就是海北藏族自治州门源县及周边地区。下面两句“你我哈”、“我你哈”,中间加个“对”,就是“你对我哈没说个想说的话”。这是方言在“花儿”中的直接表现。还有这一首:
大路上来的十轮卡,
没油着半路里停下;
尕妹妹要下的毛华达,
没钱着把阿哥恨下。
这是一首大约产生于六七十年代的“花儿”,因为那会儿年轻人结婚非常时兴穿一身毛料衣服。最后一句“没钱着把阿哥恨下”,不是说尕妹要的礼重,阿哥买不起,就恨她了,这个“恨”在这里当“停下”解。就是说,阿哥没钱,没办法了,婚结不成了,停下了。
当然,即便是充斥着大量方言土语的“花儿”,它的意境也是非常美好的,比如这一首传统的经典“花儿”:
白牡丹白着耀人哩,
红牡丹红着破哩;
尕妹的跟前有人哩,
没人时陪着坐哩。
这首“花儿”的美就在于它的传神,以“耀人”形容白,以“破”来形容红,可谓绝妙之极。比起那些大诗人写的“日落江湖白”的“白”;“湖来天地青”的“青”;“大漠孤烟直”的“直”;“长河落日圆”的“圆”,以及“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望”,这首“花儿”也毫不逊色。还有这一首:
天宫里借一把金梳子,
龙宫里借一把银打的篦子;
摘下个月亮了当镜子,
给我的尕妹梳一条辫子。
肝“花儿”连的是心系子,
阿哥的憨敦敦啊,
我俩人好上个一辈子。
我曾经给两位南方的诗人朗诵过,他们听后当即热泪盈眶,说这是情歌中最美的诗句。
正因为“花儿”的韵味深长,意境美好,它受到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喜爱,尤其一些文人雅士们,更是喜欢把“花儿”写进他们的著作中。最早把“花儿”写进小说中的是张贤亮,还有张承志,“花儿”使他们的作品增色不少。当然,也有一些文人喜欢学着写一些“花儿”,但他们由于不懂“花儿”的格律,编出来的“花儿”尽管也像“花儿”,却总给人生硬死板的感觉,缺少了“花儿”那种清新活泼的泥土气息。比如:
折一枝雪莲银瓶里插,
幽香满屋多清雅;
阿哥有心细观察,
蝴蝶儿,
双双飞来护新芽。
这是一首五句式“花儿”,格律没问题,但一看就是文人编的,它没有“花儿”的神韵。更有甚者,编出的“花儿”连格律都破坏掉了,成了民间小调或社火唱词,还有的成了口号。
真正懂“花儿”的普通老百姓对这种文人胡编“花儿”的现象是十分反感的,因为胡编出来的“花儿”不仅破坏了“花儿”的韵律美,还有可能把“花儿”引向歧途。所以,民间有一首这样的“花儿”,就是来讽刺那些胡乱编造“花儿”的人:
车子哈拉着半山里,
你叫我上哩吗下哩?
你不懂“花儿”着胡编哩,
你叫我唱哩吗骂哩?
这还算委婉客气的,还有一针见血指出的:“少年编成四不像,不压韵,不连相,想唱哈没法儿唱”。
所以说,不懂“花儿”,就千万不要胡乱编写。“花儿”是有着极其严格的格律和格式的民间文体,正是这种韵律和格式才使“花儿”散发出独特的芬芳,才使它在我国民间文化艺术宝库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们要尊重它,敬仰它,不能把它拿来作为娱乐的工具。
二、“花儿”的句式
首先,“花儿”的句式就分很多种,有四句式“花儿”:
大墙根里的白牡丹,
叶叶儿好像个串莲;
白日里想你着心疼烂,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天上没云着不下雨,
东风把云吹散了;
世上人多比不上你,
阿哥把心牵烂了。
五句式“花儿”:
一般是这样的:
小鬼们拿的勾魂牌,
袖口儿擦了个眼泪;
阎王爷前头下一跪,
免我的罪,
撇不下阳间的姊妹。
解释一下,青海方言中“姊妹”原指自己家中的兄弟姐妹,夫妻间可不能互称姊妹。但在“花儿”词中可以称为姊妹,或者夫妻一方亡故了,在哭丧词中也可以称对方是姊妹。
还有这样的句式:
雷震子身背黄金棍,
月蓝的袍,
半虚空摆下阵了;
花檎模样的大眼睛,
越看着越心疼了。
还得解释一下:“花檎模样”,花檎学名叫林檎,是一种水果,产于青海乐都一带,果实成熟后呈深红色,特别像高原上妇女因紫外线强烈而晒红的脸蛋,所以叫“花檎模样”。心疼在青海方言中特指漂亮、可爱。
六句式“花儿”:
六句式“花儿”是在四句式“花儿”的基础上扩充而来的,是演唱者在演唱时加进去一些衬词,慢慢地就变成了六句式“花儿”。群众把这种形式叫拦腰句或折断腰,也叫两担水。现在这种形式很常见,成了“花儿”的常规形式。
两朵儿牡丹一条根,绿叶衬,
红花红给着破哩;
两个身子一条心,
分不开,
分开时阿们着活哩?
北斗七星刚七点,
明月亮,
一月里能圆上几天?
一青一黄的刚一年,
众朋友,
一年里能欢乐几天?
娘娘山湫池是明镜儿,
亮闪闪,
鱼娃儿镜面上跳了;
一爱了人品着二爱了才,
尕妹子,
三爱了你甜甜儿的笑了。
第三首是一首现代“花儿”,其中第一句“娘娘山湫池是明镜儿”,娘娘山在青海省的大通县,据说隋朝隋炀帝西征走到这里,他的一位名叫“娥”的妃子病逝于此,隋炀帝就把这座山叫金娥山,后来老百姓干脆直接叫娘娘山。山顶上有一池清泉,泉水甘冽,清澈透明。站在山顶上看日出,能看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最美的景色,“金娥晓日”是西宁最著名的古八景之一。
七句式“花儿”:
出了大门山对山,
对儿山,
羊吃了路边的马莲;
若要我俩的婚姻散,
八宝山,
马莲滩,
舀给着黄河的水干。
最后一句也是倒装句,是说把黄河水舀干了。
还有这样的句式:
乐都的沙果比鸡蛋大,
紫皮蒜辣椒嘛人夸;
种植和养殖着产业化,
好大棚遍地嘛开花。
家门口致富着真砝码,
给百姓,
修下了辉煌的大厦。
第五句“真砝码”,砝码是由藏语转化而来的,即好、厉害的意思。
这是一首现代“花儿”,是赞美青海乐都县的。乐都处于青海东部,自然条件相对好一些,是个纯农业县,现在已发展成为青海的蔬菜种植基地。
八句式“花儿”:
这种“花儿”的格式比较少,但随着社会的进步,歌手们演唱时对曲令的改变,这种句式的“花儿”近来也偶有出现。
后山的林棵里野鸡唱,
门前头,
尕鱼娃跳在个水塘;
育肥棚里的牛羊壮,
乡里人活下的气畅;
山清嘛水秀的好风光,
连手们,
进城了尕卧车坐上。
第一句“林棵”就是树林的意思。第七句“连手们”,连手在青海方言中指情人。
四月里到了着四月八,
观景会,
八乡里欢乐的唢呐;
好日子过上时靠个家,
贫困和愚昧哈甩下。
幸福的日子是幸福花,
好政策,
百姓的心窝里根扎。
第四句“个家”是“自己”的意思。最后一句也是倒装句,“根扎”就是扎根,为了押韵写成这样的了。
四月初八据说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在这一天,西宁的旧俗要举办浴佛节,所以,人们都要走出家门,去逛庙会,主要也是欣赏春光。
九句式“花儿”:
一没有黄风着二没有雾,
蓝盈盈天,
活像是明晃晃镜儿;
一不污染水来着二不砍树,
亮晶晶泉,
活像是天上的云彩;
一带个财来着二带个福,
欢丢丢脸,
活像是六月的杏儿。
第一句黄风不是“黄色的风”,而是指狂风。
这是一首关于环保主题的“花儿”,立意很新颖,语言也非常优美,用比喻的手法写出来,充满浪漫色彩。
蓝天嘛蓝成个明镜儿,
春风浓,
白云彩镶的是金银;
北京的火车到拉萨城,
汽笛鸣,
阳光城一片嘛欢腾;
布达拉宫着展新容,
更雄伟,
八角街笑下的开心。
这也是一首现代“花儿”,是赞美青藏铁路的。如果说前面一首用的是“比”,那么这一首就是“赋”,一幅完整的火车进藏图。最后一句“八角街笑下的开心”不是说八角街笑得开心,而是在八角街上旅游的人笑得开心,这一点应当理解清楚。
十句式“花儿”:
这一个尕妹世着欢,
头发儿卷卷,
眉毛儿弯弯,
酒窝儿浅浅,
声气儿甜甜,
花檎的脸蛋,
尕身材展板,
穿上嘛一件花裙衫,
浑身的光鲜,
活像是仙女们下凡。这首“花儿”如果用“三闪令”唱,则效果非常好。
第一句“世”是“生”、“长”,也有“天生的”意思,青海俗语“好看世在个眼睛上,心疼世在个嘴上”。花檎前面解释过,“花檎的脸蛋”就是红脸蛋。展板含有大方、从容、漂亮的意思,这里指顺溜。
还有这一首传统“花儿”:
日头儿上来着羊赶了,
尕阿姐,
你帮我把羊儿挡给个呗;
羊吃了路边的庄稼了,
尕阿姐你听见了吗?
把羊儿赶上了斜山坡,
尕阿姐,
你放声把“花儿”唱上个呗,
我给你好好价对上呗,
尕阿姐你听见了吗?
第一句“日头儿上来羊赶了”,日头儿就是太阳。“羊赶了”是倒装句,赶羊了的意思。第九句“我给你好好价……”价是语气助词,没有意义。
还有的“花儿”句式更长,是在原来的五句式或六句式上加进去更多的内容,成为一种“花儿”的变体。但它们也是“花儿”,不能理解成叙事诗或自由体诗歌。如这一首典型的“花儿”:
大河沿上的麻石头,
一头儿尖尖,
一头儿扁扁,
尕磨儿上能煅个底扇;
我背上了走,
手拿的皮绳儿太短。
尕妹给我绣上个满腰转,
褐子的边边,
里子是毡毡,
牛毛俩扎上个牡丹;
我勒上了走,
人前头显个手段。
“大河沿上的麻石头”,也叫麻拉石,是一种花岗岩石。第七句“尕妹给我绣上个满腰转”,“满腰转”,没听说过吧?两层含义:一、有的少数民族同胞把腰带叫满腰转。二、有的地方把棉背心叫满腰转。这种棉背心不开襟,套头穿,青海人叫钻钻。这里说的就是钻钻,因为还说了“褐子的边边,里子是毡毡”。褐子,是以前用牛羊毛织成的一种粗毛布,现在已经消失了。这其实是一首诙谐幽默的谐趣“花儿”,因为一件漂亮的满腰转,是不可能用褐子做边,用毛毡做里,再用牛毛绣个牡丹花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