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山诸神的“空间”观念*——来自信众的“空间诠释”
2011-03-23张永宏
张永宏
石竹山诸神的“空间”观念*——来自信众的“空间诠释”
张永宏
福建石竹山道院,以汉代何氏九仙君信仰为核心,以道教为主,形成了三教合一的宗教传统。道院的神灵系统,有以玉皇为主的道教诸神、以观音为主的佛教诸神和以文昌为主的儒教诸神,其中,何氏九仙君又是道院的主神。诸神同居于石竹山上,颇显热闹。如果神灵有知,其“空间”观念如何?他们不嫌“拥挤”吗?
神灵是无形无象的,但祂们的意愿可以通过信众来传达,信众往往是神灵的代言人①。信众关于“空间”的诠释,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神灵之“空间”观念。根据笔者田野考察并相关文献,以下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神像的奉祀
神像即偶像,是信众顶礼膜拜的对象。也许在神灵的境界中,无所谓空间的广狭,因为神灵大多是绝意忘言的,“空间”的概念,在诸神那里是缺席的。但就信众来说,从神像的多寡和空间分布,可以看出该神的影响力和重要性。而且,这种空间分布以及所展现的空间诠释,也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有变化。这在石竹山诸神的空间变化那里,多有体现。
石竹山诸神,何氏九仙和观音的神像居多,在前山(万神殿)、主山、后山(狮岩堂),皆有崇奉。玉皇神像,所奉亦多;但不住狮岩堂(后山)。文昌不入万神殿(前山)[1]。诸神奉祀数目并空间分布见表一(为简化处理,这里仅列四组神灵)。
表1 诸神奉祀数目并空间分布
观音的神像较多,根据访谈并文献,有其历史的原因[2](P99-100,169):狮岩堂原址为台丰寺,供奉观音;后台丰寺圯毁,上世纪重修,取名“狮岩堂”,但何氏九仙也“入住”进来,配祀慈航天尊(即观音)[3];狮岩堂下,尚有观音阁,立有“全国最大的整石观音立像”(4.2.10);主山山腰有一片瓦观音崖,露天崇奉观音坐像,乃昔日九仙迎请观音住锡石竹山,因殿堂不备,暂为安置之所[4](P134—138)。按照道教神谱,玉皇是何九仙的“上司”,但是“术业有专攻,各司其业”(3.2.14),两不相涉;或者说玉皇是“神”,九仙是“仙”,“神和仙是不一样的”(3.4.17)。文昌帝君的奉祀,和儒家士人的活动有关,后山狮岩堂辽天居与朱熹有关[5],主山与明朝沈儆炌有关,碑记曰“(万历间)福建提学副使沈儆炌尊儒倡学,举官资依石竹观旁建文昌阁”[6]。关于儒教之介入,按照报告人的说法,石竹山是“儒佛道齐修”(3.4.27),“儒学在社会上有很大的影响”(3.4.42),“朱熹是我们福建的大名人,供奉他是应该的”(3.5.19)。
从报告人那里,结合文献,我们可以勾勒出一条较为清晰的历史脉络:
唐以前:前山—荒山;主山—何九仙(道教);后山—观音(佛教);
唐宋:前山—荒山;主山—何九仙、观音(道教、佛教);后山—观音、文昌(佛教、儒教);
明清:前山—观音(佛教);主山—玉帝、何九仙、观音、文昌(道教、佛教、儒教);后山—荒废;
现代:前山—玉帝、何九仙、观音(道教、佛教);主山—玉帝、何九仙、观音、文昌(道教、佛教、儒教);后山—何九仙、观音、文昌(道教、佛教、儒教)。
分析可知:(1)儒教刚开始并未在石竹山占有空间,道教和佛教则各居一角;(2)道教和佛教始终保持扩张的态势,道教表现得更为明显,这与何氏九仙主神的身份不无关系;(3)道教与佛教自唐以来,开始出现空间互动,而儒教从宋以来开始进入石竹山,也呈现扩张的态势;(4)三教合一的宗教空间传统自明清以来基本定型,直到现代。这种历史-地理的空间演变所反映的宗教态势,与中国整体的宗教历史发展大致吻合[7]。
图1 石竹山方位草图
其中,问到狮岩堂原来并未奉祀何九仙神像,报告人有说,“主要是为了方便信士,上山太远,信众无须上山,只要在狮岩堂那边,就可以拜九仙了”(3.4.13)。“方便”,是信众在诠释诸神空间关系时经常挂在口边的说法,这也是本文要论述的一个重点。
二、祭祀与仪轨
祭祀主要指信众对诸神的供奉,包括祭品、节日、仪式等;其中,仪式是和神灵沟通的有效方式,是考察宗教的重要内容。一般说来,所奉神灵不同,祭品、仪式等皆不相同,从中可以理解诸神之关系。但从笔者的田野所得,发现这种差别在石竹山并不明显,很具有中国民间信仰的特色,一切都讲究“方便”。这里主要就“空间”观念及诠释,稍加论述。
在考察中,笔者发现,在辽天居内的右墙根倒放着五显宫做法事的奈何桥,(因为朱熹神像居右)就问到,朱熹会不会嫌拥挤,他不会生气吗?报告人回答说;“朱熹不会不高兴,他知道我们是为了方便嘛!五显宫那边空间小,没地方放。朱熹很理解我们的。”(3.4.4)玉皇阁和玉皇行宫的空间都很小,当问到做法事的场所时,回答说一般在仙君楼。但是玉皇可能会不高兴,特别是玉皇诞的法事。一个报告人回答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不会不高兴,因为那边场地小,他也可以理解的。另外,我们会把他的牌位请过来”(3.4.7)。当然,前山新建有玉皇天尊殿,空间很大,只是离主山较远,其祭祀活动如何措置,尚待以后访查。关于是否举行祭祀观音大士之法事,笔者目前尚且不晓。
又考察其祭品,以及山上小卖部所售之香纸烛等供品,亦未有差别。
一般说来,诸神的业务不同,但有时候也会有交叠之处,则会表现为业务空间的竞争。比如诸神都是济世救民的,都会通过恍惚之梦来启示信众,尽管有时梦中之神灵,其影像颇为模糊,但信众“一般认为是九仙托的”,因为“来石竹山祈梦,主要还是求九仙托梦”(3.2.13)。而有时候诸神业务多,忙不过来,也会互相帮忙(3.2.14)。甚至也有一些分工,比如拘拿罪犯,“大案要案,由城里的城隍派专人办理”,而“我们五显宫的差役,办小案”(3.4.32)。因为这方面的事情,真相何如,只有神灵自己知道,信众只不过这样理解罢了。故而在报告的时候,信众的诠释都颇为模棱,多有“好像”,“大概”,“一般说来”等副词修饰。
这也反映在信众的祭祀和礼拜中。笔者得到这样的报告,说,“仙君很灵的,有求必应”(3.5.1),“其他神也要拜,但首先要拜九仙君”(3.5.6),看来,在石竹山诸神中,除了主神何九仙特别突出外,其他神灵的界限以及在信众心目中所占据的“空间”,是同质的,模糊的。这样一来,诸神在业务方面之空间交叠,也变得灵活起来,冲突似乎也就不是很大了。这种活络空间、消释矛盾的做法,颇具有中国民间信仰的特色,也在很大程度上达到了“诠释的退席”。
三、诠释的退席
学术的直接目的在于寻求解释,往往表现为对于真理的追求。就认识论而言,必须要从对象分析入手,而分析手法的运用往往诉诸区别甚或是对立。笔者在田野中,强调儒佛道的教派区别,采用结构主义的官方—民间、神权—利益、虚幻-现实诸对立因素。但整理考察资料并思考之后,发现这种二元对立在信众实际的信仰生活中并不明显。信众只是在生活,在信仰,并未进行思考。当笔者问到观音和玉皇有什么区别时,报告人往往是表现为一脸茫然,表明其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她那里,观音和玉皇是不同的神灵,但“都是神灵”;至于为什么要重视何九仙,凸显何九仙,在他们看来也不是问题,因为他们觉得,这里是石竹山,仙君是主神,自然要重视喽。一旦笔者问及这样的问题,带有“强迫性”地要求其回答时,他们的报告往往表现为如下两种情况:
1、套用惯常的说法,笼统地说“儒佛道三教合一”,或者颇为模糊地说“佛教和道教其实是一回事,都是教人做好人嘛”(3.5.17)②。
2、功利性、目的性的报告,如某摊主,其配合访谈,其中不乏期冀笔者买其所售诸物之意;或出于避嫌的目的,极力把自己和“迷信”划清界限(3.5.15)。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表明,关于此问题,报告人之前未曾思考过,或者仅只是对流行说法的接受。从而说明,在信众的信仰生活中,“思考”环节的缺席;具体到诸神关于“空间”的观念,即诸神是否会因为彼此的“势力范围”而产生冲突,是否因为各自“业务”的相互重叠而导致“信仰市场空间”的竞争,以及由此而来的诸神在信众心灵世界中所占据的“空间”的争夺,诸如此类的问题,信众其实并未进行认真的“诠释”,他们似乎都在“认真”地生活,“认真”地信仰,而把“诠释”的工作交给诸神;但诸神无言,或者因为境界高妙而不能被“空间”的概念所涵括,从而表现为“诠释的退席”。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诠释的退席”呢?笔者认为和中国民间信仰③的特色有关,即中国民间信众强烈的现实性或功利性,使得其信仰生活,不像西方宗教那样,和神保持那么“亲密”的接触;中国民间信仰认为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故而崇拜之,但主要是出于一种“交朋友”的意识,把神灵当成现实生活中的朋友。至于“朋友”到底是如何思考的,“朋友”的心灵如何,“朋友”关于“空间”之观念怎样,都不置可否。这并不是说中国民间信众对神灵漠不关心,而是因为神灵无形无象,神圣无比,圣心不可揣摩,故而也就不再诠释了。
如果说神灵观念是信众头脑中的产物,则关于神灵之“空间”观念,在信众这里的“诠释退场”,也表明信众本身的一种“空间”观念:无空间,或者说空间是一种方便。因为生存必须要占据空间,人类的生存必然会涉及到空间的冲突,与人方便的空间处理态度和方式,应当是适宜的。这也是中国和谐文化的表现。
如果说信众是神灵的代言人,则信众之“空间诠释”最后所达到的“诠释的退场”,毋宁说表明神灵境界的高妙,即在诸神那里,已经没有了“空间”的观念,在诸神那里,是没有矛盾的。空间仍然表现为一种方便,故而无需解释。从而也可以从一个侧面,更好地理解中国民间宗教的特色。
参考文献:
[1]参见笔者《报告》“图谱分”部分。另,文中引文只注各章节页码处,皆出自笔者的《报告》。
[2]《重建石竹山狮岩堂辽天书院记》,见《报告》4.2.12。又福清宗教局等:《石竹山志》.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郑敬平:《接春——石竹山景观传说与民俗活动故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
[3]一位报告人特别说到,“观音也是我们道教的神,叫做‘慈航天尊’”。见《报告》3.4.46。
[4]郑敬平:《接春——石竹山景观传说与民俗活动故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
[5]《重建石竹山狮岩堂辽天书院记》,见《报告》4.2.12。
[6]《重建文昌阁记》,见《报告》4.3.4。
[7]参见詹石窗、盖建民:《中国宗教通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注释:
①关于神灵是否为信众头脑中的假想物,笔者这里不置可否。但是关于“信众”,出于学术的方便,可以分为职业信众(一般指“出家人”,在这里指道教徒)和非职业信众(即过着俗世生活的“在家人”)。这种分法,在中国尤为重要。另外,在笔者所撰《庚寅仲夏石竹山田野考察报告》(以下简称“《报告》”)“舌华录”部分中,按“道士”、“修士”、“相士”、“游客”、“香客”、“信士”分类,其标准和这里的“信众”不同。下面提到的报告人,主要指“道士”、“修士”和“信士”。在笔者看来,“相士”、“游客”和“香客”,其信仰情况要复杂一些,暂不归属于此处的“信众”。
②这种套语在一个相士的报告中,更为典型,他报告说:“孔子发明了文字,当老师,是儒教;佛教是六道轮回;道教是养生长老”,又说“佛道是一家,大同小异”。又:关于报告人之知识背景,这里并未论及,但对于诸神“空间”之诠释,肯定有一定影响。另外,笔者发现,有些报告人对这类问题颇为警觉,或回避之,或顾左右而言他,对于访谈内容之有效性,亦颇不利。
③关于“中国民间信仰”的理解,众说纷纭。笔者这里以林国平先生的说法为根据。林先生说:“民间信仰是指信仰并崇拜某种或某些超自然力量(以万物有灵为基础,以鬼神信仰为主体),以祈福禳灾的现实利益为基本诉求,自发在民间流传的、非制度化的、非组织化的准宗教。”林国平.《关于中国民间信仰几个问题的思考》,《民俗研究》,2007,(1):5-15。因其非制度化,故而在仪式方面可以权宜;因其非组织化,故而关于宗派之意识亦模糊;因其现实利益诉求,故而重实践而轻诠释。
(作者系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2009级硕士生)
责编:钟建华
*在本文的撰写过程中,得到了厦门大学人类学系郭志超先生的指导,尤其在数据的理论分析部分,颇多教益。于此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