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宋词引诗句入词与“点铁成金”之异曲同工
2011-03-20徐丽丽
徐丽丽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一、引言
诗至盛唐而称绝,随着内外交流的频繁,隋唐新兴音乐——燕乐得到长足发展,迫切需要歌词来配合演唱。宋词源于里巷歌谣,通常是本有曲调、由声定词,即或依曲拍而创新词,或取现有诗句(齐言)作词,入乐而歌。王灼《碧鸡漫志》载的“旗亭赛诗”就是取现有流传较广的诗歌入乐歌唱的典型。
在词的发展过程中文人词的兴起,给词注入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提高了词的审美趣味,渐渐由引文人齐言诗通过添字去字,演变成长短不一的词,由“里巷歌谣”,发展到文人自创新词。而词至北宋,文人在写词过程中不自觉地把作诗的语汇语境融入到词里来,就出现了很多引诗句入词乃至引诗境入词的现象。
笔者认为,就诗词的发展方向上来看,到了北宋诗与词的发展是互相影响和渗透的,词人为词的这种引用点化与宋人为诗借鉴前人有潜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本文就宋词引诗句入词与黄庭坚作诗“点铁成金”的理论主张作简单的对比,旨在探讨宋人为诗对作词的潜意识的影响和晕染。
二、以诗句入词的几种方法
引诗句入词在宋人曾季狸的《艇斋诗话》[1]中多有举例,加以分类总结可窥知一个大概。列次如下。
(一)直接引用前人语入词。
晏叔原小词:“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吕东莱极喜诵此词,以为有思致。此语本李义山诗,云:“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1]
晏元献“春水碧于天”,盖全用唐韦庄词中五字。[1](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被东坡誉为“不减唐人高处”的柳永词《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名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取自南朝谢眺诗《之宜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这一类在题材方面大体相似,所表达的情怀和所创造的意境也类似,所以都是直接引诗句和片段入词,加以点缀乃成新词,看到原来诗句的影子又别出心裁,别有风味。
(二)添字去字换字,化用诗句入词。
“柳三变词‘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全用柳恽诗也。柳恽诗云:‘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1]言柳永《曲玉管·陇首云飞》引自南朝梁柳恽《捣衣诗》。
晏殊《清平乐》:“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即剪取唐崔护《题都城南庄》名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这一剪一裁和添枝加叶过程中,显示出宋人较为深厚的诗歌功底和别出心裁的裁剪。
(三)取其意而为词。
见于《艇斋诗话》中,有几例:
“东坡【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本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1]同为借千里之外相思之人共赏一轮明月,来表达相思之情。
晏几道与思念已久的歌女重逢时作《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化用杜甫《羌村》三首之一:“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中安史之乱后夫妻重逢惊喜异常、似信非信、相逢若离的情状。
这种取诗意入词更显为词的巧妙和功底的深厚。以上概述了宋词引诗句入词的几种常见的形式,可见此种现象数见不鲜,是被普遍使用的。
三、辨“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与“以诗为词”、“以文为词”
宋代为诗、作词体现出两种突出的方法,一是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所崇尚的以“脱俗”和“新奇”为目的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崇尚 “陈言入翰墨”、“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创作方法;二是以苏轼、辛弃疾等为代表的以“以诗为词”甚至是“以文为词”的词学观,突出用诗情入词,创作上更侧重“为词注入强烈的主观生命意识”,以求提高词的地位,拓展词的题材范围和现世功能。二者分别在诗词两个领域大力开拓,力求辟得蹊径,写出自己的风格特色,表达自己的诗学、词学主张,倾诉自己的感觉和人文情怀。
诗至唐达到极盛,宋人在承受唐诗带来的沉重的心理压力的同时,也不断从前人诗作中汲取营养,惨淡经营,力图在唐诗之外另辟蹊径。正像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批评的: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2]道出了宋人为诗的一些特点,这种诗学观点在黄庭坚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他在《答洪驹父书》中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3]宋人惠洪《冷斋夜话》记录他的一段话:“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思,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4]就是求助于前人,借用前人诗句、诗意等入自己的诗作,凭借自己的才力思致加以点化、升华,化腐朽为神奇。
谈到引诗句入词,不可不提苏轼“以诗为词”和辛弃疾“以文为词”。
苏轼认为诗词同源,本属一体,称词为“诗之苗裔”。其“以诗为词”的主要目的在于改变词的“小道”地位,而下记国家大事,上言天地之道,从而打破诗词界限,从根本上改变词卑诗雅的传统观念。其《念奴娇·赤壁怀古》谈国家大事,《水调歌头》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倾注了人类最普遍的人生情怀,上达天地之道。可见其“以诗为词”的观点根本在于对词体地位的提高以及注重将写诗的手法应用到写词的过程当中而不仅仅在于只言片语的引用脱化和典故的使用。
同样,辛弃疾的“以文为词”侧重以叙事的手法写词,在创作结构的层面之外,还有更为深层的内涵和意义,那就是“以文气为词”,或者叫“以气入词”。叙事手法的运用意在吸收散文手法入词,打破词文界限,使词具有散文的纪实功能,反映理想抱负、社会现实和人生疾苦,从而达到以词记史的目的。
由此可见,引诗句入词切不可与二者相混淆,“以诗为词”、“以文为词”已经是建立在丰富的实践基础上的相对成熟的词学理论了。但我们可以推测的是这种词学理论的成熟和写作手法上的升华或许就在引诗句入词的催化和引导下形成的,这也不可一概而论。
四、以诗句入词与“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之异曲同工
在唐诗高峰面前宋代文人只能仰观,他们普遍热衷于模仿唐诗,善于融入书法绘画手段,如题扇、题画、题壁等,题写他们所喜爱的唐诗,在复归前人的基础上模拟、点化,融入己意,成为新诗。发展过程中逐渐成为一种风气,宋代黄庭坚之“点铁成金”尤为突出。前面已经阐述了宋人作诗喜化用前人诗句,独成己意,尤黄庭坚甚之,乃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在其诗作中不乏其例、比比皆是。面对唐诗这座高山和古人博学广采的学习,此种行为在所难免,然而作为新兴的宋词,借引、化用诗句入词显然是深受作诗的影响。
究其原因,笔者以为有如下几个原因。
首先,唐诗的繁荣不仅使宋人作诗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狭窄的发展空间,而且为宋代文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宋人喜唐诗,热衷于研习和模仿,所谓“以才学为诗”就体现在灵动的才气和深厚的学问,而深厚的学问就表现在对前人学问的继承和发扬,即诗句的化用再造、典故的大量运用和理性思辨的能力。这些融入使宋人的诗作具有了自己的特点而与唐诗抗衡。同样的诗句入词是在宋人引诗入诗过程中自然而然完成的,在作词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引进作诗的手法、融汇前人优秀的诗句和诗境。可见二者在成因上是相似的,此其一。
其次,宋代崇文抑武的风气、学而优则仕,不仅给宋代文人提供了安逸的生活环境,而且开辟了光明的前途。文人仕进之余,平居无事以文章自娱,阅古今诗集手不释卷,积累了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作诗为文乃至作词这等“小道”沾染前人风采是确信无疑的了。同时,值北宋后期起,诗话的大量出现和蓬勃发展给文人提供了一个习诗学诗的途径,引诗句入诗入词、前人精华在宋诗宋词的再现和发展,绝非偶然。
最后,宋代文人间宴饮、应和,以及朋友间的攀比的心理状态也对引诗句入诗入词有一定的关系。“以才学为诗”比的就是学问、才气,典故的运用,以及融合前人精髓为己所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可见引诗句入诗入词是宋人在沿用继承前人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去粗取精、丰富诗意,以及以故为新、创造新诗词,这是很值得肯定的。就黄庭坚而言,作诗如此,为词也一样,盖诗词本出于文人一手,诗词同宗,相互影响,所以得以相互交融、相互晕染。
杨万里《诚斋诗话》曰:“山谷集中有绝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落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此唐人贾至诗也,特改五字耳。贾云‘桃花历乱李花香’,又‘东风不为吹愁去’。”[1]
另有黄庭坚《黔南十绝》更是自白居易处出。洪迈《容斋随笔》卷一:“又有《黔南十绝》,尽取白乐天语,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颇有改易处。乐天《寄行简》诗凡八韵,后四韵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鲁直翦为两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二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乐天《岁晚》诗七韵,首四句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源。’鲁直改后两句七字,作‘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1]仅仅改易几个字,其余全然出自前人。
在诗词化用中之“夺胎”可谓最高境界,化用诗境诗情,酝酿所习所学,化用前人不着痕迹。黄庭坚《题阳关图》:“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既化用了王维的“西出阳关无故人”,又借鉴了北朝民歌《敕勒歌》中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用以刻画西出阳关不见人烟只见牛羊的景象。化用意境为诗,巧妙内敛。
此种方法运用到词中,如晏几道与思念已久的歌女重逢时作《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中:“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化用杜甫《羌村》三首之一:“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中安史之乱后夫妻重逢惊喜异常、似信非信、相逢若离的情状。同样可谓“夺胎换骨”、化用前人,去粗取精,不着痕迹。
可见,面对前人灿烂文化笼罩下宋代文学的窘迫与无奈,诗法中的“点铁成金”、词法中的“引诗句入词”无疑是文学创作中进步的表现,既是继承前人对前人诗作的复归、有利于历代优秀文化的传承,又是文人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和创造。然而,继承当然要把握度的问题,完全地蹈袭恐为“剽窃”。
五、结语
综上所述,就诗词的发展方向上来看,到了北宋,诗与词的发展是互相影响和渗透的,词人为词的这种引用点化之法与宋人为诗借鉴前人有潜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尤其是黄庭坚的诗学理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在北宋词的创作领域也是数见不鲜。笔者认为,可以说宋人为诗对作词在潜意识中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晕染。宋人引前人诗句入词,在一定程度上,是在作诗时注重借鉴前人、引古取旧而力求尚雅避俗过程中不自觉的演化和延伸,也是为词时有意提高词的审美文化水平、融合思想情感入词作用的结果。作诗有意的师法前人“点铁成金”,到为词这种“小道”时不自觉地融入,再到引诗和文的题材内容,以及创作形式手法等入词,达到新的理论高度“以诗为词”、“以文为词”。这是一个历时,同时又共时的过程。
[1]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宋]严羽.沧浪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宋]黄豫章.答洪驹父书[A].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C].《四部丛刊》本.
[4][宋]惠洪.冷斋夜话[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