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记者眼中的“占领华尔街”运动

■ 徐海娜/译

美国记者眼中的“占领华尔街”运动

■ [美]哈维·朝定 方俊青/文

■ 徐海娜/译

“占领华尔街”示威活动

在这里首先要提起1976年拍摄的一部美国电影，是一个关于虚构的电视新闻网的故事片，名叫《新闻网》。其中有一段情节如下：一位明星新闻主播被告知他即将被解雇，因为他的节目收视率不断下滑，并且电视台还故意将他寄予厚望的节目讽刺性地冠名为“毛泽东时刻”[1]。在最后一次播出节目时，他喊道：“真是气疯了，我不会再忍受下去了！”这个情景和这句话可以简洁明了地总结出目前两个正在进行着的社会抗议活动——茶党运动和占领华尔街运动（“占领者”），是什么刺激了美国人？这也是这篇文章要回答的问题。

愤怒的美国：占领华尔街和茶党运动

极度保守的茶党运动不是一个政治政党，它没有具体组织，没有明确的领导者，并且在大多数问题上没有共同立场。它最鲜明的特色是一个针对大政府的抗议运动。“茶党”这个称谓来源于著名的1773年“波士顿倾茶事件”。当时的殖民地居民为了抗议英国施加给他们的不公平税收，将船上的茶货倒入波士顿海港，并提出“无代表则无税”。

带有这种“真是气疯了，我不会再忍受下去了”情绪的为数众多的美国人发起了茶党运动，他们对美国破碎的经济、高失业率、高税收、移民问题、外国的经济竞争以及“奥式医改”（他们给奥巴马签署的立法成就所起的讽刺性称谓）都积压了大量的愤怒。

许多茶党成员是倍感挫败的共和党人，也包括一些民主党人。与茶党运动关系最密切的共和党领导人是阿拉斯加前州长萨拉·佩林，明尼苏达州的总统候选人米歇尔·巴赫曼和德克萨斯州的州长里克·佩里。

许多茶党成员是赤裸裸的自由意志主义者，他们坚信市场的力量，并且认为政府的存在仅仅是提供防御外敌、维持治安、火灾防护和其他类似事宜。用他们最敬畏的现代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的话来说，“政府不是我们问题的解决之道，政府本身就是问题。”

茶党成员中还包括这样一些异类，从生存主义者（或活命主义者）到“义勇军”。前者正在准备避难所，其中储备着食物和水，以及当混乱来临时可以对抗邻居或其他敌人的弹药、军火；后者则准备对抗他们视为非法的政府。

另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案例是，美国有线电视商业网（CNBC）的记者里克·桑特利，此人被许多人视为茶党运动的创建者。2009年2月19日，里克·桑特利在芝加哥商业交易所发表了激烈的长篇演说，攻击奥巴马政府的一项提案，该提案旨在帮助正面临丧失抵押品赎回权的业主，为他们的抵押贷款再次融资。

他问道，“我们真的想为那些失败者的抵押贷款提供资助吗？”“这是美国！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想为你邻居的抵押贷款付账，他们想多要一个厕所，但却付不起自己的账单？”他紧接着提议，他将在7月组建一个芝加哥茶党，在那儿资本家们将会把“一些衍生出来的证券倒进密歇根湖。”他这篇演说的视频顷刻间在网络上大热，茶党运动也因此而诞生了。在几周之内，茶党抗议在全国就呈星火燎原之势。有人认为“TEA”是“税收已经足够多”（“Taxed Enough Already”）的省略词。

占领华尔街运动的诞生少了一些戏剧性，但发展十分迅速，目前不仅遍及全美，还蔓延至全世界许多地方。这个抗议最初由加拿大的活动团体“广告剋星”在今年夏天发起。他们主要是抗议社会及经济不平等，企业贪婪，企业的权力和影响、尤其是在金融服务行业，以及对政府施加影响的游说集团。他们的团结口号是“我们是99%”，意在强调他们与1%最富有的及其他美国人之间的区别。

在我本人任ABC电视广播公司副总裁的时候，曾经和“广告剋星”有过几次交锋。那时我拒绝了他们试图在ABC为他们发起的一年一度的活动“无消费日”做广告。这一行动可能会让你联想到勒德分子（Luddite）（19世纪初英国手工业工人参加捣毁机器的人。术语勒德分子今日仍指认为技术对社会产生的损害要多于益处的人。勒德主义的极端形式，包括肆意破坏技术）[2]的反商业情绪。我并不认为大多数正参与占领华尔街运动的人，或者众多其他美国及外国城市的人们也有这么极端的思想。

与认同茶党运动的人不同，那些支持占领华尔街运动的人们认为政府是问题的同时也是解药。他们认为在大萧条时期由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所实施、并一直被维持直到最近的安全网和金融监管非常重要，应当被修复。为了促进公平负责的竞争，这些人也希望开明的市场监管规则得以重新建立。

许多占领者指出，1999年所废除的1933年“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 the Glass-Steagall Act）（也称作“1933年银行法”）就是金融行业开始陡然下滑至贪婪和不负责任的滑坡的开端。这部被废止的法律能够防止银行成为投资银行、商业银行和保险公司的组合体行事。银行家们早就为废止这部法律上下求索，如愿之后，他们就可以用别人——他们的顾客——的钱投资豪赌。这部法律的废止也建立了一种内在的、固有的私人利益与公共义务之间的冲突，并进一步导致了十年后的金融危机。

美国国内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支持华尔街的抗议者，甚至更多的人——超过58%——对美国的政治感到出离愤怒。根据10月中旬美联社的GfK民意测验数据显示，愤怒的人数仍在增加中。这些愤怒已累积到一定程度，正在撕扯着这个国家。

在支持占领者的美国人中，64%的人是民主党人，22%的是独立人士，14%的人是共和党人。与那些不支持抗议活动的人相比，抗议的支持者更倾向于赞同奥巴马总统而不太认同国会。

更多的美国人——约占58%——说他们对国家的政治状况感到愤怒，这个数字高于1月份的同类统计，那时的数字是49%。甚至有数据显示每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人面对国家的政治现实感到挫败。

这些调查结果显示人们对两党的政治僵局痛恨至极，这些政治僵局妨害了政府担负基本的政治责任，如通过联邦预算，提高国家的债务上限。这种怒气跨越了党派的边界，大约10个民主党人、共和党人和独立派人士当中就有6人表示，政治令他们感到愤怒。对政治充满希望的人现在占47%，而年初是60%。仅有17%的受访者说他们觉得对国家的总体情况还是感到骄傲或者振奋。

我认为有三个因素共同导致了跨越政治谱系的挫败感。首先是美国陷入经济困境；其次是一些保守派的理论家酝酿已久的、试图摧毁国家大政府的政治图谋；第三个是我个人的观点，即美国主导世界的形势即将终结的这一认识成为美国人精神领域的一个隐痛。

美国陷入经济困境

首先，美国的经济情况不佳这一点显而易见。前所未有的国家债务、高失业率和穷人与富人之间的收入鸿沟都是最典型的症候。

占领者的口号是“我们是99%”，清晰地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对美国庞大金融机构不负责任行为的愤怒，对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愤怒，以及对如此巨大的财富和特权集中在这样一小撮人手中的愤怒。

人们只需要考虑一下如下的事实就能理解茶党和占领者们的挫败感：

失业

★ 金融危机已过去三年了，失业率仍然维持在自大萧条以来的最高水平（除上世纪80年代早期的一个短暂时期之外）。9%的失业率相当于1400万美国人——渴望工作却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的人。而恰恰就是这些人符合“失业”这个概念所规范的各项标准。如果把那些正在从事兼职工作而渴望得到全职工作的人包括在内，再加上工作机会如此稀缺，失业率事实上高达17%。这是自20世纪80年代早期以来美国最低的就业比例。

★ 六个月以来一直没找到工作的失业人口比例创下历史纪录。

公司利润

★ 作为经济组成的一部分，公司的盈利接近历史最高纪录。

★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除2007年的一个较短时期略有例外，公司盈利一直高于，并且是远远高于之前的历史时期。

收入和税收不平等

★ CEO们的平均薪酬是工人平均工资的350倍，这一数字是1960—1985年间的50倍。

★ 从1990年以来，CEO们的薪酬飞涨了300%，公司盈利也翻倍。产业工人的平均工资只增加了4%。最低工资也已经下降（所有数据都建立在扣除通胀因素的基础上）。

★ 在扣除通胀因素之后 可以看到，50年以来，工人时薪没有获得增加。

★ CEO和股东们一直进账不断，而作为经济组成部分的工资已经跌至历史最低点。

★ 在美国金字塔顶1%的“打工仔”们的收入占美国国家全部税前收入的一大部分，这个百分比高于1920年以来任何时期。

★ 共和党的减税政策从根本上拉大了这个财富鸿沟。在1962年，最富有的1%的家庭其平均收入是中产阶级家庭收入的125倍，而布什推行减税政策之后，共和党一直在努力延续之，现在最富有家庭与中产家庭平均收入之比已经达到190倍。

★ 对国家最高收入者所征收的税款接近他们缴税记录的历史最低值。

★ 在收入不平等方面，美国排世界第93位。

★ 居于金字塔顶的1%最高收入者，拥有着这个国家42%的财富；而收入最高的5%的人群则拥有近70%。

★ 美国一半人口仅仅拥有0.5%的全美股票和债券，而占人口1%的美国最富人群却拥有超过50%的全美股票和债券。

看到这些数据，可能就比较容易理解当前美国的茶党和“占领者”运动所表达出来的怒气、示威及挫折感了。或许唯一让人觉得神奇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示威仍在以和平的方式表达。

保守派理论家的政治设计

我从来都不认为最近华盛顿的政治僵局和缺乏合作仅仅是意外情况。在过去，危机发生时两党都是协力渡过，而这次却没有。美国已经彻底陷入债务危机，国家的负债已经接近15万亿，并且数字仍在快速增加。为了减少并消除赤字，民主党坚决主张取消乔治·W.布什总统所确立的、针对富人的税收减免政策。而共和党的立场是不增税，并且任何赤字削减都必须来源于削减政府计划。

事实证明，激怒茶党成员和占领者的美国当前的经济状况恰恰是保守的共和党理论家在一代人之前就做出的预想。

自从20世纪30年代富兰克林·罗斯福新政以来，美国的保守派一直以来都在政治的荒野中试图拓展自己的领地。1964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巴里·戈德华特——此人的名言是“捍卫自由时的极端并不是罪恶，追求正义时的温和并不是美德”——遇林登·约翰逊总统而遭到惨败，数年后，极端保守派一直在尽力寻找一个制胜之道。

1974年，年方28岁的裘德·瓦内斯基使这一制胜之道日臻完美——正是这一模式为共和党带来三位总统：罗纳德·里根和两位乔治·布什总统，同时也将民主党的克林顿总统及奥巴马总统置于进退维谷的苦境。瓦内斯基看到民主党不得不扮演圣诞老人的角色，他们通过了社会保障和失业检查 ——都是新政的规划——同时类似桥梁、高速公路之类的“大政府”的项目也在实施，这些项目给付建设工人以优厚的健康联盟薪水。民主党持续对企业和富人增税以支付越来越多的项目开销，这一行为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个（劫富济贫的）[3]“罗宾汉”党——从富人那里拿钱去资助为穷人和工人而设的项目。美国人热爱这些政策，而共和党人每次反对这些计划的时候都会丢掉选票。

瓦内斯基认为共和党也能靠削减税收而使“圣诞老人”的效应加倍！对工薪阶层而言，只需要平均一年给他们减掉个几百美元——就能加倍回报于市场。而削减税收对于富人来说，其数目可高达数千亿美元。反过来，富人会将这些钱用于进口或为市场提供更多的产品，从而增加供给和刺激经济。并且经济增长就意味着老百姓仍会缴税，还缴纳更多，因为他们赚得更多了。

这样一来民主党人别再妄想会再次获胜了，再没这种好事了。他们必须靠增加税收来“反圣诞老人”，或者通过削减开支来“反圣诞老人”，两者都会让他们丢掉选票。这就是瓦内斯基所谓的“供应学派经济学”（或供给学派经济学）。当时的总统候选人，后来的乔治·H.W .布什总统称之为“巫术经济学”（或巫毒经济学），果真是不虚此名。

20世纪80年代早期，里根总统大力推行货币供应经济学，大幅减税的同时大幅增加国家开支（大多是军事方面），由此引发了一场灾难：预算赤字急遽增加，国家陷入了严重的经济衰退——自大萧条以来最坏的情况出现了。里根的预算主管大卫·斯托克曼给这个结果赋予了一个新的理论以使其合法化，宣称他们正在通过累计巨额赤字对政府这只野兽实行饥饿疗法，这样一来，未来民主党就再也没能力奢谈什么国家的医疗保障和社会保障了。

在里根手中，美国联邦赤字从1980年的低于1万亿美元变成1988年的近3万亿美元。他和乔治·H. W.布什在总统任期内积欠的赤字比自乔治·华盛顿以来所有美国总统加起来都多。很显然这一举措要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既要“饿死野兽”又要迫使民主党在政治上采取自杀式举措——紧盯着不断增长的赤字而不去关注社会的和其他的政府计划。这正是在克林顿总统任期内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也是现在华盛顿正在发生的事。共和党的设计师们深谋远虑，如愿以偿。

长期以来，一边实行减税政策同时却在增加支出的正是共和党人，正是他们制造出了几乎使美国和全球金融系统彻底崩溃的泡沫。

美国领导世界的局势即将终结？——难以接受的隐痛

以下只是我的个人观点：我认为驱动了超越政治谱系的这些抗议的一个主要因素在于——很少有政治家愿意承认这一点——美国的乐观主义暂时（或者更久远）地结束了。

回顾已落入历史深处的19世纪的美国，那时人们认为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并且没来由地相信美国注定领导世界。想起我们在20世纪全球政治经济中的主导地位；想起约翰·F.肯尼迪时期充溢我们内心的伟大和骄傲，我知道一切俱往矣。现在像中国这样的国家正在崛起，即便不是取代美国的地位，至少也在分享。毕竟美国曾经独立巅峰，现在拱手让出或者与人分享其地位都是很难接受的事。

至于这些抗议运动会持续下去吗？美国同中国关系会怎样？我自己的感受又是如何，是乐观还是悲观的？

除非两党（尤其是共和党）能找到一种方法，以诚信的态度进行谈判，以长期的经济和社会的解决方案而不是短期的政治利益为出发点考虑问题，否则抗议将会持续下去。并且在美国，从来都没有第三党派做大，因此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些抗议会孕育出第三个政党。

至于说到中国，可能中美双方都有一些领导人不信任对方，但我们还是需要共同努力。无论如何，中美在经济上是孪生子，在全球经济体系中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在看到根本没有妥协的可能性时，我没办法做个乐观主义者，尤其从更加意识形态的共和党的角度看来。裘德·瓦内斯基的幽灵仍然在普通美国人和共和党人的头顶盘旋。或许，只能再来一次比过去的那次经济危机更加严重的危机才能让我们的领导人真正重视这个问题。但为了千千万万的大众考虑，还是千万不要非走到那一步才好。

（第一作者系环球时报特约记者，前美国ABC电视台副总裁；第二作者系首都经贸大学外语系讲师）

（责任编辑：刘娟娟）

[1] 在当时的中美关系及国际政治大背景下，该命名对普通的美国人而言难以接受。

[2] 译者注

[3]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