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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话本小说的奇书文体转折性结构和劝谕图式

2011-03-17王委艳

社会科学论坛 2011年2期
关键词:文体结构小说

【内容摘要】“奇书文体”是话本小说文体特征之一,而转折性结构则是形成“奇书文体”的重要叙事策略,同时,话本小说普遍存在的“劝谕图式”构成了“转折性”深层次的结构模式,它控制并支配着话本小说转折性结构的形成和运作。因此从更大的意义上来说,是“劝谕图式”控制了话本小说“奇书文体”的形成。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以及对宇宙人生的认识构成了“奇书文体”“转折性结构”和“劝谕图式”的内在关系逻辑。对《八洞天》的文本细读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关 键 词】话本小说;奇书文体;转折性结构;劝谕图式。

【作者简介】王委艳,南开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艺理论。

“奇书”概念很早就被提了出来,至清代李渔提出“四大奇书”(即《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影响甚大。其后,毛宗岗把《三国演义》称为“第一奇书”,张竹坡把《金瓶梅》称为“第一奇书”。“奇书”作为中国古代几部长篇小说的代名词已经为研究者接受。以此为基础,美国浦安迪教授研究中国明清“五大奇书”(《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提出了“奇书文体”这一基本叙事概念:“‘奇书文体有一整套固定而成熟的文体惯例,无论是就这套惯例的美学手法,还是就它的思想抱负而言,都反映了明清读书人的文学修养和趣味。它的美学模型可以从结构、修辞和思想内涵等各个方面进行探讨。”[1]这一概念的提出虽然针对的是“五大奇书”,但它同时明确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即中国古典小说(包括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普遍存在的一个文本现象:“尚奇”体。浦安迪教授的研究虽然针对的是他所谓的“文人小说”,即已经经典化的明清“五大奇书”,但是“奇书文体”并非“五大奇书”所独有,考察话本小说我们会发现,“奇书文体”同样普遍存在于其中。因此,浦安迪的研究对于研究话本小说无不具有启发意义。“尚奇”作为话本小说作者普遍的叙事追求,经过长期的发展已经形成一套成熟的叙事策略和文本特征,其重要表现就是“奇书文体”。“奇书文体”的形成有一个基本的结构模式:“转折性结构”;而通过大量的文本细读,笔者发现,在“奇书文体”与其赖以形成的“转折性结构”背后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劝谕图式”。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所谓的话本小说的“奇书文体”不过是作者(叙述者)——文本——读者交流的一种模式。下面,笔者以明末清初拟话本小说《八洞天》为例对此进行分析。

一、话本小说与奇书文体

话本小说奇书文体的形成与作者的小说观念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2]宋吴自枚《梦梁录·小说讲经史》:“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3]笔者认为,这里最关键的不是“一朝一代故事”,而在于“顷刻间”的“提破”或“捏合”。如何“提破”或“捏合”则是每一位小说作者自觉的艺术追求。无论是两宋的“说话”还是明清拟话本小说,它们都要面对一个接受者市场、迎合听众/读者的欣赏口味,想方设法吸引顾客是关乎作者们生计的,因此,对“奇闻异事”的追求就成了话本小说共同的叙事手段之一,并且形成了独特的“奇书文体”。冯梦龙在其《古今小说叙》中对于文本叙事和接受者有着明确的定位:“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于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4]这里有一个明确的叙事定位,即叙事必须使人感同身受而且具有教化作用;一个明确的接受者定位,即“谐于里耳”。而作品的刊刻者更加明确地指出了冯梦龙所谓的“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之所在:明衍庆堂《喻世明言识语》:“绿天馆初刻古今小说四十种,见者侈为奇观,闻者争为击节。”[5]又,衍庆堂《醒世恒言识语》:“本坊重价购求古今通俗演义一百二十种,初刻为《喻世明言》,二刻为《警世通言》,海内均奉为邺架玩奇矣。兹三刻《醒世恒言》,种种曲实,事事奇观。”[6]虽然刊刻者有做广告吸引买者的目的,但道出了话本小说叙事一个重要的追求:奇。凌濛初则直接把其作品命名为《拍案惊奇》,在《拍案惊奇自序》中,凌濛初写道:“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7]由此我们看出,凌濛初对“奇书文体”有着自觉的追求,“奇”不仅仅是叙述一些怪异之事,如“牛鬼蛇神”,而是把“奇”寓于“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即平常中见奇崛。这里已经不是简单的述奇异之事,而是在文体形制、叙事策略上突出“非可以常理测者”。

明清易代,随着清代统治者一道道禁书令的颁布,绝大多数话本小说湮没不闻,而“三言二拍”选本《今古奇观》能够通过重重关卡得以行世,其重要原因之一笔者认为就是突出了凌濛初“平常见奇”的理念,这里的“平常”即为日常之事,而“奇”就是“奇书文体”。抱瓮老人在《今古奇观·序》中写道:“(三言)极摹人情世态,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駴目,而曲终奏雅,归于厚俗。”又云:“故夫天下之真奇者,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则夫动人以至奇者,乃训人以至常者也。”[8]这其实延续了凌濛初“奇”中寓于“教化”的思想。这种对“奇书文体”与“劝谕教化”的双重追求反映了话本小说一个普遍的叙事策略。

产生于明末清初的话本小说《八洞天》便集中体现了“奇书文体”这一特点。该书作者五色石主人在“序言”中指出:

倘谓天之外另有一天,是非复人间世之天,而别一洞天者也。而彼别一洞天者,以为不在人间世之中,而又未始出人间世之外。试思宇宙之大,何所不有。人特囿于成见,拘于旧闻,有不及知耳。假如女娲补天之说,古未尝传,而吾今日始创言之,未有不指为荒诞不经者。推此而论,又安知别一洞天之天,非即此人间世之天也哉![9]

由此可见,五色石主人的观点与凌濛初如出一辙,即“事出庸常”而“奇”。在《八洞天》每篇的篇名都是不同寻常的“奇异”;在入话之前的导引语中,更是把“奇”作为叙事预设的“噱头”来引起读者的兴趣,如:

卷一“补南陔”《收父骨千里遇生父,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卷二“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这件奇事,出在……

卷三“培连理”《断冥狱推添耳书生,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如今待在下说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贫贱,并不嫌丈夫废疾……

卷四“续在原”《男分娩恶骗收生妇,鬼产儿幼继本家宗》: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兄弟不睦的,私去收养假子,天教他收着了兄弟的孩儿。

卷七“劝匪躬”《忠格天幻出男人乳,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今待在下说一个忠肝义胆、感格天神,有两段奇奇怪怪的报应。

不用再多举例子,以上可以看出,《八洞天》的每一篇故事都有对“奇书文体”的自觉追求。可以说,“奇书文体”已经成为话本小说重要的文体特征。

二、奇书文体的艺术形成机制:转折性结构

“奇书文体”作为话本小说重要的文体特征,其形成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里面既包括作家的人生经验,也包括一套高度技巧的叙事策略。即作者在看似庸常的叙事中如何渗入“劝谕”、如何进行“提破”或“捏合”。通过对《八洞天》的文本细读,笔者发现,“奇书文体”的艺术形成与其叙事采取的“转折性结构”有着密切的关系。下面笔者先对文本中的“转折性结构”进行分析,然后对该结构进行理论层面的探讨。

《八洞天》卷一“补南陔”《收父骨千里遇生父,裹儿尸七年逢活儿》,写宋仁宗时河北秀士鲁翔十六毕姻十七生子三十登第在京候选,在京期间娶一妾楚娘。及至选官后归家,楚娘有孕,其妻石氏不悦。在鲁翔离家赴官之际,石氏对楚娘百般刁难,多亏其子鲁惠周全方生下鲁意,而鲁意又因出痘花昏厥,被以为死了,楚娘用半条绣裙裹了遗弃,并为避石氏而出家为尼。而鲁翔也因赴官途中遇乱,让随从吴成带自己信归家养病。而吴成在回家之前得到鲁翔已死的噩耗并将此噩耗告知鲁翔家人。至此,故事的进程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间,鲁惠仕途顺利,在剿除乱贼时忽然得到其父鲁翔未死的消息,才知道原来死的是鲁翔家人,因其保管上任文凭而被错认。石氏自儿子离家后因遭祸乱被楚娘收留庵中得以幸免。鲁翔同儿子鲁惠寻着石氏与楚娘归家,楚娘的半条绣裙被鲁惠媳妇月仙认得并拿出了另一半,自此,鲁意就有了下落。原来鲁意生痘花是“紫金痘”遇风而愈,并被人送与月仙家抱养。以上简略的叙述无法还原故事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曲折的情节,但我们依然可以发现,故事有两处戏剧性转折:一是鲁翔的死而复活;二是鲁意的死而复活。这两处转折突出了故事的“奇”,同时,前者的转折推进了故事并使第二处转折得以实现。这种转折把故事分成前后不同情形的两部分,以“转折”为支点使故事结构呈现前后的平衡关系。无论是人物命运还是故事进程都因这种转折获得了“奇异”的特性,该小说的“奇书文体”由此得到确立。该篇的这种“转折性结构”是一种“情理之中”的转折模式,它没有靠叙述“牛鬼蛇神”的怪异之事来获得某种“突转”,而是出于庸常“非可以常理测者”。

《八洞天》卷七“劝匪躬”《忠格天幻出男人乳,义感神梦赐内官须》,写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书生李真博学志高,因写为岳飞被害鸣冤诗被同窗米家石告发,下狱遭处决,家人株连。家人王保为保李真襁褓之子乔装出逃,在穷途末路、小儿哇哇待哺之际向天祷告,忽口中生津、两乳胀起生乳,从此男扮女装、隐姓埋名、乳儿度日。一日,一道人见状给他们一庙安身并赠银母丹盒日生三分银两,从此衣食无忧。后王保与孩子女装度日,并再次受道人指点得到女扮男装、能写会画的妻子。后经官场中人帮助,又历经国家政治变动,沉冤方雪。该故事曲折离奇读来引人入胜,其中有两处转折根本改变了故事的走向:一是王保男人生乳;二是王保两遇道人帮助度过难关。这种转折出于想象之外又处于情理之中。两处转折构成故事结构两次调整,把故事结构分为三个阶段,而每个阶段都是人物命运产生戏剧性突转造成。“奇书文体”在这种转折性结构中得到呈现。

其他如《八洞天》卷二“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巧相逢继母是亲母》中长孙陈因乱离职出逃,其妻因不愿连累他而投井自尽,穷途末路之际遇同乡病友孙去疾,并冒名上任。长孙陈后派人去取其妻尸骸而不得,原来被其丈人救起……这个故事也有两处转折:一是长孙陈遇病友困局得脱;二是长孙陈妻因巧遇救。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命运,都因为这种转折而改变,故事结构的曲线也因转折而发生拐点。《八洞天》卷六“明家训”《匿新丧逆子生逆儿,惩失配贤舅择贤婿》中晏述因家中送信人生病耽误没能及时回家探视病中亲人,而自己却因这次耽误获得进考场应试的时间,并一举得中,“家人生病”成为晏述命运和故事结构的重要转折点。《八洞天》卷八“醒败类”《两决疑假儿再返真,三灭相真金亦是假》中纪衍祚之妻因嫉妒把其怀孕的妾嫁出去,家中参金的铜佛像被盗构成故事的两处转折,人物命运和故事结构因此改变走向,并发生离奇的故事。《八洞天》卷五“正交情”《假掘藏变成真掘藏,攘银人代作偿银人》中有三处转折:一是背恩弃义之人甄奉桂因梦掘藏得金;二是好人冯乐善家中失火;三是甄奉桂得病身亡。所有这些故事都因这些转折而获得某种结构、人物命运等的协调与平衡,从而使小说的“奇书文体”得以形成,并构成具有标志意义的“转折性结构”。

由以上文本细读与分析,我们发现“转折性结构”是形成“奇书文体”的重要叙事策略与叙事模式。话本小说的“转折性”至少具有两种情形:一是故事进程转折;二是人物命运转折。《八洞天》卷一、卷六和卷八中的转折就属于前者,虽然故事进程的转折与人物命运有时候构成重合,但故事进程的转折基本是因时间、空间的错位而产生信息隔膜使故事发生枝蔓、曲折;《八洞天》卷二、卷三、卷四、卷五、卷七和卷八中的转折就属于后者,人物命运因某种不可预知的巧合、机遇甚至灵异事件而发生改变,或途穷而遇峰回路转、或意外而获人生转机等等不一而足。但有时候二者很难区分,比如卷八就二者兼而有之。构成转折的因素有很多,比如梦、意外事件、灵异事件、机缘巧合、时空的错位、误解甚至一些文化制度、风俗习惯、人物心理变化等等,由此我们发现,转折性结构的形成往往超乎想象之外而又出于情理之中。转折性结构是话本小说“奇书文体”艺术机制形成的基本结构模式,是一种高度技巧化而又具有高度自觉的叙事策略。

三、奇书文体的深层结构:劝谕图式

形成“奇书文体”的转折性结构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里包含了中国人对生命、世界的体认方式和对人生的思考。吴士余在论及园林文化对中国小说的影响时指出,园林文化的“峰回路转”“豁然开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空间导引思维对中国小说结构影响深远,“情节的曲折,是小说叙事的一种基本表现形态。中国小说所谓忌平直、讳浅露,讲究迂回穿插,抑扬相映的曲笔,便是情节转折的思维显示”。“以形象组合的空间疏密、间隔,空间序列之节奏是抑扬与缓急来呈示情节的转折,由此来组织、扩大情节的艺术空间,这正是中国小说叙事思维的基本特征”[10]。“奇书文体”的形成和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更为重要的是,“奇书文体”和“转折性结构”同时也反映着中国人对于宇宙、人生和社会的认识,这里蕴含着国人的生存智慧。这里且不说话本小说的“转折性结构”和由此形成的“奇书文体”以其新颖而极具吸引力的故事赢得读者青睐,而作者也由此获得生存的资本。就文本“转折性结构”本身来说,其背后就潜藏着教化劝谕的深层结构。

《八洞天》卷一“补南陔”中两处转折看似是因时空错位、信息不通造成,究其深层次原因与鲁翔之子鲁惠的醇厚孝道不无关系,因此作者篇末感慨:“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以此来补因“孝子思养父母而作”的《诗经·南陔》之缺。体验人间真情、离合悲喜之余,具有明显的劝谕目的。

《八洞天》卷五“正交情”中前两处转折写尽小人得意、好人途穷,第三处转折写甄奉桂之死,作者强调他的死乃“忘恩背义,坏了五脏”,并用“看官听说”来解释,指出“忘恩背义,为天理所不容”。作者通过三处转折,写出人生的无常与人情的冷暖,并因转折而否极泰来。最后,用小说的事实劝谕世人:“奉劝世人切莫以富欺贫,以贵欺贱。古人云:‘一富一贫,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这里,转折性结构为劝谕主题、为验证劝谕理念而设,它其实是一种深层次的“劝谕图式”。

《八洞天》卷七“劝匪躬”中,那种灵异式转折其实是受作者劝谕人“忠义”目的所支配。故事结尾的“看官听说”便点出了这种劝谕目的:“人若存一片忠心,一团和气,不愁天不佐助,神不效灵”。

细读《八洞天》每一卷都会发现,作者在文章入话和收尾甚至故事中间的随时穿插的议论、“看官听说”等,其“劝谕”目的是非常明了的,考察小说的“转折性结构”与这种“劝谕”目的有着难以分割的关系,因为,没有这种“转折性结构”就不会得出小说所要表达的主题,“劝谕”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显得苍白无力;相反,正是这种“转折性结构”改变了小说的结构,也改变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和故事的进程与走向,“劝谕”便如泉水自然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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