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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27尹伟

北方作家 2011年1期
关键词:黑脸军校文书

尹伟

夜已很深,二娃妈躺在宾馆绵软洁白的大床上,两眼大睁地盯着漆黑的屋顶,脑子过电影似地把自己走过的半生迅速过了一遍。

她和男人是在二娃刚会走路那年双双扣在拖拉机下的。那场灾难让男人永远走了,自己失语整整快二十年了。这些年里,没人愿意背起她这个拖了一双儿娃的大包袱。

无边的……说不完的苦啊!

挣扒几年,相继送走了两边的老人。那些日子里,不是两个娃儿饿得吱哩哇啦叫妈,她常常忘了自己还活着。两个娃虽都上了小学,大娃却被死狗二流子引到歪门邪道上,小学没毕业,就嚷嚷着要钱花,总不回家。去县城打工挣钱,哄骗了个外地姑娘,刚领回家就生下一个男娃。二娃妈越是声明就当没生这个大儿子,身手越是不得空闲:几张活生生的口,嗷嗷待哺的孙子,待伺的月婆子……所有的难事儿都横在眼前,心里是天塌地陷般的感觉。这下子,不熬灯费油也由不得她了。

想想自己不顾死活地拉扯他们成人,真正是养不活,养活了又指不着。自己累得快垮了,媳妇又被大娃打跑了,丢下个奄奄一息的娃儿。乡邻们没有少叹息——这个家呦,压谁身上,都够呛。

二娃妈没遍数地想,做人咋这么难,不如随男人去,一了百了。但人见人夸的二娃和虎头圆脑大眼睛的孙娃子,无数次拽回了她的魂儿。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只得默默起誓,只要我还能喘气,定要娃们都成人。于是又打起精神一头扎进劳碌个没完的日子里。

黄河村当过兵的黑脸文书正像村里人夸的——人好。他三天两头吆喝村里棒劳力,指着二娃妈艰辛的背影说:“你们就忍心看得过去?!”

二娃妈过不去的坎儿,就这么由帮扶组帮衬着一一过了。让黑脸文书闹心的是谁都没好点子帮教死狗样的大娃,只要路头路尾碰上,他少不了红脸翻白脸摁地调教一顿,条条摆事明理,法子基本用完了。大娃倒也慢慢变了,又娶了二房媳妇。谁会想到,娶了个“女鬼夜叉”,会找茬子用损招拿住所有人。从开始的一哭二闹三睡觉,四不吃饭五偷跑,最后到六回娘家带上告,七抹脖子八上吊,九喊跳河十喝毒药,搅得路断人稀。那么能耐的黑脸文书说“这后婆娘是黄世仁的管家穆(没)人治”,走路也得绕过她家。

到这份上,后婆娘干脆不依不饶,天天白吃饭无理取闹,夜夜整得鸡犬不宁。直闹到新修的一院房子归她,家里欠下的账和新老院子之间要打的隔墙归婆子老小一家,再叫大娃到城里打工给她挣现钱,还举把砍刀当街喊:“谁再吱吱就当面来试当一下。”

一天夜里,有人请来村组干部调解家庭纠纷,二娃妈在那一刻突然能说话了,静静地说了声我认命,只要你们安稳过日子。算作对大娃一家的安顿吧。她心里对天祷告:再别让二娃和孙娃活成老大两口子式的人,我苦也值了。

插图 保文娟

二娃果然成了十里八乡公认的学习尖子。高考前,二娃妈听从老师的吩咐,不再让他放学后紧忙着给家里拉水、砍柴,只对二娃说,好赖考个学校就给妈长脸了。心里想,真考上了,我孤老婆子拿什么供呀?上不上大学倒在其次。每到嘴边的话都没往下说,手里的活不放,把满眼困惑递给二娃。这小子倒好,总把目光挪到一旁,根本不打算接住。

几个月后的一天,二娃兴冲冲回家对妈说他的考分是农中第一,全县第四名,分数够上最好的一等本科大学,但他一心要上军校。二娃妈心头涌动着兴奋也涌动着辛酸。她狠狠发誓,豁出一把老骨头,也要供娃上大学!

入夜,二娃妈人躺炕上两眼却亮亮地盯着黑天。穷坑苦海没个顶梁柱,大娃一家要人老命,早该有个好事换口新鲜气了,这下好了,二娃给她挣来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娃跨出第一脚。等娃踏进大学门,自己咋样都好说,实在不行到城里卖头发、卖血、卖苦力、当保姆赊账去。等将来儿孙前程好了,也不枉自己的苦。这样喜悦地睡去,不等深睡一觉,又睁大双眼胡思乱想。唉!随了娃想穿军装上军校的话,不知得花多少学费哩。天不亮便冲二娃急赤白脸地唠叨,农民的娃,有个学上就行了,报个瓤些的学校吧。二娃说了声得出门几天,回头再解释,撒腿跑了——他要抢时间填志愿、去省城体检,还得打工。

二娃妈捣饬变卖所有的土产,还没命地赶做能变成钱的活计。约二十多天夜夜睡不着,索性操持剪刀拾起了小时候跟奶奶学的剪窗花、贴布艺的活计。二娃求她别这般累,上学没钱,大不了贷点款。她连回一句话的工夫都不敢耽误。

终于等来了军校闪着彩光的录取通知书,二娃满脸掩不住神秘的笑,谁提学费或“钱”字就避开谁。四乡八邻都向二娃妈道喜,她仍回敬苦涩的叹息和勉强的一笑,直到黑脸文书一五一十说了上军校的一堆好处,她才听明白:二娃要上的这个大学,不花学费,倒拿补助还包分配。这才满脸灿烂起来。

五年后的秋天,二娃穿一身军官服在庄里人仰慕的目光中,从哥嫂家出来,领侄子到中心校上学。交足了学费,又逛城里的百货大楼给他里里外外换了一身新,并教导侄子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二叔供你上。在四乡八邻的道喜声中,他搀扶老妈上了车。乡邻们高一声低一嗓子地恭维娘俩:“去军营是住洋楼吧!这大孝子可是让老娘享清福了!”

二娃笑笑,算作答腔了。

黑脸文书听得乡邻唧唧咕咕:“二娃妈走时脸是笑着的,就是眼角挂着的愁苦。八成是抹不掉了。二娃妈和大娃二娃远去外面,那后婆娘肯定会把个碎娃整饬得不成样子,那碎娃怕是成不了人了。”这是他和二娃妈最担心的。接连几天在放学路上想等着后娘娃,果真没等着。黑脸文书急火攻心像自己是那娃的亲爹似的,匆匆赶往大娃家,还是铁将军把门。哎,那后婆娘可别把可怜娃儿卖给人贩子?大半天蹲守熬煎,直挨到天全黑下来,在大娃家房前屋后转圈圈,果然听得后院猪圈有碎娃时短时续的嚎叫。他飞身上墙,从矮处跳进沼气熏天的猪圈,找了好大一会才在猪圈墙角落认出比黑猪还黑的八岁男娃,看样子是与猪抢食吃出了毛病,肚子疼得直打滚。

黑脸文书飞人一般抓过来些绳索、棍棒,从圈里背出娃儿,撒腿冲到村头医疗所,转身又找二娃妈寄给他的电话号码。

远在几千公里外的二娃妈不等黑脸文书的电话打完,也不顾军官二娃的劝,连夜上火车,一路发誓:豁出老骨头,再救一回人。从新疆赶回黄河村,搂住孙子大声嚎哭,周边生生熟熟的男女全被这凄凄哀哀的哭声感染了,抹着同情的红眼圈,很理解地念叨:“小儿子,大孙子,老奶奶的命根子啊。后娘的指头是夏天的日头,看造的孽吆,苦了这祖孙俩了。”

二娃妈颤抖着双手摸索着孙娃浑身的青伤紫痕,流不尽辛酸的泪。抖出旅行箱的衣服,里里外外给孙娃换了一身新,卷起墙角从孙娃身上剥下的满身虱子的黑臭衣裤,到院外树沟边,接过黑脸文书的打火机,一把火烧了。

祖孙俩租了村上的旧磨房住下了。

邻近妇女原本可怜二娃妈去的,结果进到磨房就被她一双巧手吸引住了,没一个不对着满墙满炕抢眼的剪纸和布贴画唉吆惊叹的。一时间,二娃妈有一手绝活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小小磨房像戏院子般沸腾起来,妇女们她也想学一手,你也想让教一教。县妇联主席一伙人上门夸二娃妈:“你不知道你现在名气好大哟,我帮着策划、引导,你分批教姐妹们设计、加工,保准你的剪纸、手工艺做成销售、出口一条龙生意。做不成我赔你本钱,做成了你就当巾帼公司董事长。”

在人们的鼓动催促下,二娃妈应承了这个想都不敢想的差使。军官儿要接祖孙去城市没成,二娃妈说:“说出去的话儿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儿就帮娘成全发过的誓,当不当什么都不打紧,要紧的是黄土埋身以前非把孙儿养成靠自己出力流汗养家育娃的好人,还要感化不善之流大娃两口子,教他们明白,人要爱惜人,不能自造孽。”

军官儿不时寄钱和包裹来,孙儿不时摇摇奶奶的臂膀说:“我从来没偷过东西,每次用我二叔给的钱买了新本子,我妈都搜光我书包里的钱,还打我,骂我臭贼怂敢偷钱。她冤枉人。我发誓,将来长大一定要像我二叔那样考军校。”

孙儿的影子刚在脑海一闪,二娃妈立马回过神。呦,领导接我住市里的高级宾馆,说明天上台领奖,要亲口对观众说句心里话,说什么呢?一辈子也没想过能站到这个台上,只不过大灾小难来了就发誓,自己一定把它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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