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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玉米

2011-02-27周生发

北方作家 2011年1期
关键词:玉米地玉米孩子

周生发

女人站在水沟里,弯着腰急速地打着坝口,一锹一锹的泥水被女人从水沟捞起,快速地填进坝口。但水流太急,第二锨还没铲起,头一锨就被水冲走了,眼看自家的坝口要彻底垮了,女人急了,脱下身上的衣服,在里面填满土,塞进了坝口。豁开的坝终于小了点,女人又加紧铲了几锹土,将渗水的地方堵住了,并用脚踩结实,这才松了口气。八月的阳光撒在女人白皙的臂膀上,闪出亮亮的光芒,加上刚才太急,汗珠在女人身上流出一条条细细的河流,像一串串珍珠,耀眼而夺目。

女人四下望望,不见一个人。下一家接水的还没来,女人的水也是刚放进地里,轮到下一家还得些功夫。地里很热,偌大的田野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的中午,如果没要紧的事,是不会有人待地里受罪的。远处的树上,一群麻雀在唧唧喳喳说着闲话,尽管地里有饱满的麦粒,肥胖的虫子,它们也热得不愿下来觅食,只偶尔从这树枝跳到那树枝,尽可能将身体藏在树阴里。

刚才由于匆忙,女人脸上溅了泥水,加上汗水,这时的女人感觉脸上有点难受。女人快速地用衣角擦了把汗。擦了,女人感觉还是不舒服,干脆蹲在沟边洗脸。一低头,女人才发现满脸都是泥浆,刚那一擦,把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女人就笑了,看着水中的影子,女人咯咯地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呼啦一下飞走了。

女人在浇水,浇的是一块玉米地。正是玉米抽穗养花的季节,水要浇得及时充足,玉米才能多结籽长得足。女人望着一股清清的河水汩汩地流进自家地里,心里就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抹过,舒贴而满足。这个季节的水,尽管不缺,但没有人放过,麦子要吃最后一个水才能成熟,玉米才浇二轮水,对玉米来说,二轮水就是增产水,缺了这轮水,十成的产量就只剩七成了。尽管女人刚刚从田里干活回来,累得进了门就想躺下,但一听有人叫她去接水,浑身立刻就有了力气。女人把两个孩子安顿好,拿了铁锹就往地里跑。

女人出门时碰见了狗二,狗二身后夹把铁锹,像是上地的样子。狗二说嫂子你急啥?女人说挨上我浇水了。狗二说你歇会吧,我去给你浇,你家地下去就是我家的地,我顺便就浇了。女人说不用,我自己去吧,挨上你还得会功夫,你过一会再来吧。女人走得急,话也说得急,狗二看着女人走远了,折回头进了家门。

狗二就住女人家对门。和女人家一个姓,只是两家的血脉离得稍远点,即使远点,也是同宗。女人的男人活着时,狗二往女人家跑得勤,即使手里端着饭碗,也不在自家吃,走几步到了女人家,和女人的男人边吃边说话。有时碗里的饭吃完了,也不去自家盛,走进女人家的厨房,盛了就吃,两家好得就像一家。自从女人的男人死后,狗二很少来女人家。不是狗二不想来,是狗二的女人不让来。狗二的女人说狗二,以后少去对门。狗二说为啥。女人说不为啥,就是要你少去。狗二说臭婆娘,想驴槽里去了。女人说,她现在可是寡妇,正慌着呢。狗二转身进了屋。女人望了一眼对门,噗,一口唾液也跟着狗二进了屋。后来,狗二的女人见了对门女人,突然就变得生疏了,对门的女人想和狗二的女人说话,狗二的女人假装没听见,噔噔地就走过去了。对门的女人愣了一会,默默走开了。

那天是中午,狗二吃完饭正在自家院里闲转,突就看见对门的女人肩扛一个袋子摔倒在院子里,麦子撒了一地,女人的额头也磕出了血。狗二急忙跑进对门,说嫂子,有啥干不了的你说一声啊。手还没扶到对门女人的身上,狗二的女人就在外面骂开了,说狗二你这个牲口,哪儿骚你往那儿跑啊。狗二想不到自己的女人正站在门口,伸出去的手就停在了半空。对门的女人正吃力地爬起来,说我没事,你快回去吧。狗二转身瞪了一眼自己的女人,说嫂子你额头破了,去上点药吧。

狗二出了对门,一掌就搧在了自己女人的脸上。狗二的女人捂了脸立刻大哭起来,说你这个挨千刀的,去那骚货家骚情,还不让老娘说,嗷嗷,嗷嗷嗷。狗二的女人哭得像猪叫,引得村里人都出门看热闹。狗二也不管自己女人如何嚎叫,进了门,点了烟,闷闷抽起来。

对门的女人是要去推磨,往架子车上装麦子时,脚底下一滑,袋子和人就一起摔倒了。在狗二和他的女人吵架时,对门的女人已经起身进了屋,女人也不管额头流血,爬在床上伤心地哭了。女人将头埋在被子上,竭力将哭声压得很低,很低的哭声将女人的身子憋得不停地颤抖。两个孩子看到母亲哭,也吓得大哭起来。女人从床上爬起来,给两个孩子擦了眼泪,将地下的麦子扫起来,重新装上车,拉车去了磨坊。

以后一进门,女人就将自家的大门朝里扣上。大门是用松木板子做的,厚实而严密,一对圆手环磨得光滑明亮,两个孩子放学回来,轻轻摇一下,女人就听见了清脆的声音,开了门,两个孩子欢快地进来,女人再将门关上。早上,女人打开门,送两个孩子出去,然后在院落里给鸡撒下一些秕谷和麦子,再给猪槽里倒一桶猪食,将地里拔来的青草抱一捆丢给两头牛,做完这些,女人才去吃早饭。早饭是洋芋面糊糊,女人起得早,洋芋在锅里就滚得烂,再调一点酸菜,喝起来稠稠的很是爽口。孩子们吃完了,锅里的饭已经有点凉了,女人也不热,拿了勺子,大口大口就喝完了。吃完饭,女人就急急地上地了。玉米地的草要锄,瓜苗的秧要掐,洋芋要壅土,麦地里还得打两次药。估摸着孩子们放学了,才一溜烟跑回家,等孩子们吃了,女人又忙着去经营牲口。孩子们上学时,女人也就上地了。

其实,女人一起床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女人朝院里望了望,想知道臭味是从哪发出的。院子里很洁净。女人是爱干净的人,即使再累,院子里也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女人看不出臭味从哪来,打开院门让两个孩子出了门。大点的孩子就在门外惊叫起来:妈妈,门上全是大粪。女人打开门一看,黄的大粪被人泼了一门,门框上手环上全是。女人的头嗡一下就大了,身体里一股冷气,将女人的心逼成了一个疙瘩,泪水在女人的眼里哗啦啦倾泻而出。女人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喉咙里压抑着一股悲愤,发出咕咕的响声。女人将手在两个孩子头上推了推,两个孩子上学去了。女人回到屋,一头栽倒在床上,哇一声哭了起来。没了孩子,女人不再压抑自己,心中的伤心全化成了哭声,高一声,低一声,把心中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女人才渐渐缓过气来。女人从床上爬起来,拿了笤帚,又端了一盆水,将门上的大粪清洗了。在女人做这些时,狗二的女人就站在自家门口,一脸的幸灾乐祸。泪水又在女人眼里流出来了,女人强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此时,那件被她打进坝里的碎花衬衣,一只袖子露在了外面,被流水冲洗得洁净而亮丽,在一个小小的漩涡里轻柔地游动,就像一条彩色的鱼,一下游进水里,一下浮出水面,上面粉色的小花旋转成一条艳丽的曲线,恍得女人的眼有点目不暇接。女人就不看了,站起来,把视线转向了自家的玉米地。是一块将近二十亩的玉米地,一根根粗壮的玉米整齐地排向远方。尽管是一行一行长起来,但此刻已连成了一片,密密的看不见一点缝隙。八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玉米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吃到水的玉米有了精力,叶子唰唰伸直了。庄稼就像人,吃了就长精神。女人沿着自家田埂走进了玉米地。玉米们正咕咕地喝着河水,一些小虫子来不及逃跑,慌忙往玉米杆上爬,爬不上去,就只好漂在水里,一圈一圈打转。女人还想往前走走,但浓密的玉米叶子把她的双臂划得生疼,就折了回来。

时间还早,浇完这块地得三个小时。女人对每一块地浇多长时间心里很清楚。不能多不能少,多了糟蹋水费,少了庄稼缺水。女人是家里的一把手,春种秋收,都是女人的事。女人已经习惯了。许多事看起来难,习惯了就变得容易多了。女人把许多看起来很难做的事都做习惯了。女人这样做了五年了。从男人出事后开始,女人就带着两个孩子开始了没有男人的日子。村里人说女人一定会走,出不了一年,就会远嫁他乡,或者招个上门女婿。女人把村里人的闲话当作刮进门的尘粒,只要不眯眼不塞牙,任由它刮去。女人在炕上躺了两天,洗了脸,该干啥还干啥。三年过去了,女人没走,也没添口,只是在无人时会偷偷去男人的坟头哭。女人哭的时候伤心欲绝,哭过了就啥事也没了,仍旧下地耕田,上场扬麦,两个孩子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大的领着小的上学,一路走一路还唱着歌。村里的女人惊讶男人羡慕,乡村的夜里就多了一些闲话添了一些梦境,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像路边的野草。

女人是村里少有的美人儿,当初嫁过来时,让那些已经有了老婆的男人后悔得想跳河,还没老婆的就照着女人的样子找老婆,一个个都恍成了大光棍。也有急不可耐的,在女人的男人出事后就立刻找人说媒。女人都一口回绝了。有人不死心,也有人心不死,夜里,女人家的墙上和屋顶上就常常发出被敲打和扔土块的声音。墙敲得再响,土块扔得再多,女人的门从不在夜里打开。长长的夜里,女人守着两个孩子,让黑夜一点点变深。男人出事后,女人养了一只狗,女人吃啥,狗吃啥,女人把狗当成男人。没了男人,狗就是女人最好的依靠,出门进门,女人都放心。过一段时间,女人就上房把屋顶上的土块捡下来,不恼也不怨。女人不恼不怨,可村里其他女人却恼了,她们的男人走过女人家门口时,腿就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女人在男人的身上掐一把,男人才极不情愿地离开。吃完饭,牛不喂,羊不圈,男人们蹲在自家门口就抽烟,目光却在女人家门口游来游去,惹得自家的女人就站在村口指鸡骂狗。这时的女人就关紧大门,将村里的一切关在门外。风在女人家门口吹来吹去,渐渐地就没了影子。

插图 杨箕焜

女人又回到了坝口。那件打在坝里的碎花衬衣,此刻被冲得露出更多。女人怕坝口再被冲开,拿起铁锹又加了几锨土,并用力拍打实在了,才放心地坐下。时间已到正午,四周出奇地安静。大概是太热,鸟儿不见了,虫儿不鸣了,云儿不动了,风儿不走了。女人感觉身上潮潮的,裤子也粘在了腿上,一点风也透不出来。

女人就站起来,上了一个高高的土堆,四面都是玉米地,密密地望不到边,女人仔细地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女人又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沟里的水在不慌不忙哗哗地流着。女人放下心来,一下从土堆上跳下来,女人甚至做了一个欢快的姿势,把双手高高地扬起来,然后用力一甩,就奔下来了。

女人决定洗个澡,这是她刚刚才决定的,在想到要洗个澡时,她就上了土堆,向四周看了看。女人决定就在自家坝口里洗,那坝口一米见方,加上坝豁时被她挖去了许多土,深浅是没问题的。女人站在坝口深吸了几口气,又静静地听了听,在确定没任何人时,女人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女人先将那件粉红色的内衣脱下来,搭在一株玉米杆上,太阳有点晃眼,女人用双手捂住胸膛,定定地站了一会,热热的微风轻柔地滑过女人的肌肤,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好久了,女人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她慢慢闭上眼睛,想让这种感觉再浓烈一些,时间消失了,女人闭着眼睛,眼前却金光闪烁,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闭着眼睛,可她分明看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她看不明白。她就那么想,静静地想。

后来,女人蹲下来,把腿上的裤子也脱了。裤子已经不那么湿了,只是泥巴太多。女人也不在乎再多粘点泥,随手把裤子扔在了水沟边。一下子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凉爽的感觉溢满了全身。女人站起来,走到坝口,先把一只脚慢慢伸进水里,试探了一下,然后将另一只脚移进去。女人在水里站了一会,慢慢地蹲下去,坝口的水立刻涨了起来。女人不敢再蹲下去,怕坝口涨豁,女人就站起来。水漫过膝盖,女人弯下腰,双手捧起水哗哗地往身上淋,晶莹的水珠闪着金光,在女人白皙的肌肤上接连不断滚落下来。清凉的水,渗进了女人的心,感觉自己就是一株玉米,畅快地被水滋润。

八月的阳光,热辣而敞亮,女人身上湿漉漉的,饱满而浓郁的芬芳,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点点弥漫开来,女人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味,像阳光一样的味道,对,像阳光一样。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开始用手轻轻地从脖子里往下搓,一点一点,女人搓得很仔细,每一个地方,女人都不放过。搓几下,女人再往身上淋几捧水,然后再搓,女人的手像两只蝴蝶,在身上翩翩起舞,优雅而热烈,女人像陶醉在了自己梦里。

不远处,一个扛铁锹的男人低着头正向这边走来。

女人一惊,慌忙蹲了下去,只将一个头顶露在了外面,并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抱在了胸前。

那个男人此时已抬起头,不住地向四周张望着,想是在寻找什么。女人看清楚了,是狗二。

狗二越走越近。女人想起身抓过地下的裤子,但裤子放的有点远,要拿到,必须起身才能够到。女人后悔死了,后悔不该洗澡。女人蹲在水里,身体在不停地发抖,眼看狗二就走近坝口了,女人一急,就大声地咳了一声,这一咳,狗二就站住了。狗二看到了蹲在水里的女人。狗二慌忙转过身,女人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了下去。狗二愣在那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女人也不敢动,死死盯着狗二的背。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女人蹲着,男人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碰就碎。

就那么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动一下。女人静静地蹲在水里,狗二愣愣地立在阳光下,大滴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一点一点砸进土里。狗二甚至听到了汗珠落地的啪啪声。

终于,狗二像是从梦中醒来,说嫂子,你穿衣服啊。

狗二的话,一下提醒了女人。女人看到了在水里旋转的碎花衬衣,一把从坝口拉出来,也不管衣服上的泥水,一下就裹在身上。坝口没了衣服,一下豁了,水哗一下冲了下去,女人也不管那些,疯了似得爬过去抓起裤子,套在了腿上。

狗二估摸着女人穿好了衣服,才慢慢转过身。

女人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哗哗地淌着水,在脚底下汪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有一股细细的流水,像一条蛇,爬了出来。几只觅食的小蚂蚁慌忙跑开了。

女人不说话,其实是不知道该说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狗二说嫂子,你家的坝口豁了。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坝口已被水冲得没了影子,清清的河水正急急地流进狗二的玉米地。

女人无奈地说,打不住了。

狗二说能行的。人已到了坝口。女人也跟了过去,两个人忙了一阵,高高的一个坝又在女人家地口了。

坝打好了,两个人又没了话说。

女人望一眼自家的玉米地,狗二也跟着望一眼。

女人说也快浇出来了吧。此时的女人是真的没了时间概念,过去的那一刻是那么漫长。

狗二说我去给你看看吧。女人说不,我去吧。

狗二说看你全身都湿了,还是回家换件衣服吧。

女人才意识到身上真的有点难受。那就麻烦你了。女人转过身向家里走去。

女人已经走过了两块地,狗二才发现女人挂在玉米上的内衣。

狗二就喊了一声,嫂子——

女人回过头,就看见了自己粉红色的内衣在玉米上高高地挂着,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像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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