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玛蒂尔德:一株生长在淮南的橘树
——《项链》与《挂在脖子上的安娜》比较解读

2011-02-20吴世英

中学语文 2011年4期
关键词:玛蒂尔舞会项链

吴世英

她们,犹如两颗一样的种子,只是被鸟儿偶尔衔到了不同的地方。于是,一棵长成了橘,一棵变成了枳,竟有了完全不同的结局……比较莫泊桑的《项链》和契诃夫的《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对里面两位女主人公——玛蒂尔德与安娜的命运,不能不发出深重的叹息。

玛蒂尔德的故事,人所熟知,无庸赘述。安娜又有着怎样奇异的故事呢?什么叫“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呢?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篇小说的故事梗概吧:刚满18岁的漂亮姑娘安娜,母亲去世了,父亲是个贫穷的中学教员,经常酗酒,家里日子很不好过,她下面还有两个中学生弟弟……因此,为了金钱,她忍受住羞辱,嫁给了一个52岁的官吏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这是个枯燥无味、平庸鄙俗的家伙。婚后,她仍然没有钱——她怕她丈夫,在这个“相当结实,挺胖”、下巴像脚后跟、腮帮子像果冻的官吏面前,她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不给她钱,只给她镯子、耳环、胸针,说这些东西到了急难的时候自有用处。还经常打开她的抽屉,查看那些东西在不在。冬天到了,贵族俱乐部要召开一年一度的冬季舞会,“大人”、陆军准将以及很多要人都要参加。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很兴奋,盘算良久,终于破天荒地给了她一百卢布,让她做一件跳舞衣服,以便参加这次盛会。舞会如期举行,年轻漂亮、风度优雅的安娜大出风头,“引得男子纷纷艳羡”。更重要的是,她甚至吸引住了礼服上挂两颗星章的“大人”的目光,“因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同时像在咀嚼什么东西似的舔着自己的嘴唇,他每逢看见漂亮女人总要这样”。安娜的生活就此起了巨大的变化。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在她面前,竟然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也现出那种巴结的、谄笑的、农奴样的低声下气神情了”。她不再怕他,花他的钱就跟花自己的一样。她再也没有空闲的日子了,“老是坐上三匹马拉着的车子到处奔走”,经常跟出了名的风流男子、大富翁阿尔狄诺夫一块儿出去打猎,或是演独幕剧,每天到深更夜半才回家,在客厅地板上随便睡一觉,过后却又动人地告诉别人说她怎样睡在花丛底下。到复活节,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果然如愿地领到了二等安娜勋章(帝俄时代,这种勋章是以“十”字形状挂在脖子上的)。他还巴望,“大人”以后能授给他四等符拉吉米尔勋章……

回到《项链》上来,我们仔细比较一下这两位女性。玛蒂尔德与曾经的安娜一样,“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好像由于命运的差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两人的出身何其相似!在婚后生活中,两人也相去不远:安娜每逢丈夫出外办公,“就弹钢琴,或者郁闷得哭一阵,再不然就在一个躺椅上躺下来,看小说,或者翻时装杂志”;玛蒂尔德则瞧着她那寒碜的家,“不断地感到痛苦”,“她看着那个替她做琐碎家务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仆,心里就引起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在“爱慕虚荣”(姑且套用这句古老的评语)的性格上,两人也毫不逊色:安娜“跟母亲一样,会用旧衣服改成新装,用汽油洗手套,租赁bijoux(法语:贵重的首饰——译者注)穿戴起来”;玛蒂尔德也“没有漂亮服装,没有珠宝,什么也没有。然而她偏偏只喜爱这些”,为了出席夜会,会低头向有钱的女友借首饰。在舞会上,两人的风头足够平分秋色:安娜成了男人注目的中心,更赢得了“大人”的欢心;玛蒂尔德则“比所有的女宾都漂亮、高雅、迷人”,“部里机要处的人员都想跟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了”。这时的玛蒂尔德完全可以像安娜那样,“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然而,造化弄人,她丢掉了项链!从此,二人命运遂有云泥之判。安娜实现了她多年的“梦想”,过上了豪华奢靡的生活;玛蒂尔德却为了偿清债务付出了十年青春,变成“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

可是,丢掉项链的玛蒂尔德真的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吗?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吗?非也!“美人卖笑千金易”,玛蒂尔德既在夜会上大获成功,连部长也都注意到她了,那么,在那个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19世纪法国社会,她只要肯委屈一下自己,稍微牺牲色相,一挂三万六千法郎的项链,对于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来说,又是什么大事呢?然而她不!她宁愿磨粗了自己的手掌,“穿得像一个穷苦的女人”,“争价钱,受嘲骂,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也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用自己的苦斗,来还清巨额的债务。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经过苦难生活洗礼,饱经沧桑,然而却又是光辉照人的勇敢女性形象!对于这样一位有着“英雄气概”的坚强女性,我们又怎能一味地苛责她那“爱慕虚荣”的天性,而不为她的诚实、正直尽情地鼓与呼!

但是,我们还要往更深处发掘。玛蒂尔德,也只是一介弱女子,请问她惊天的勇气从何而来?是什么支撑着她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不倒下去?不妨假想,倘若那个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就是她的丈夫,她还能不能“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答案恐怕只能令人失望。那么,也比较一下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和默默无闻的路瓦栽先生吧。前者,是个年过五十,还“保养得很好”的帝俄官吏,口口声声说自己总是“把宗教和道德放在第一位”,在衙门里“规规矩矩,很得上司赏识”。据说他“在银行里大约有十万存款,还有一个租赁出去的祖传的田庄”,但是对新婚妻子却一毛不拔,还常常教训妻子什么“一个个的戈比都当心着用,卢布自然就会来了”。然而,为了“谋到高级情报官的位子”,他不惜放下架子,求自己的妻子在舞会上“想法跟大人的太太拉拢一下”,因为这样,他才忍痛割爱,给了她区区一百卢布做件跳舞衣服。更为可笑的是,他竟然认为这就已经使自己的妻子“幸福了”,趁势要求“你也可以办点事来使我幸福一下”。原来在这个庸俗鄙吝家伙的心中,所谓的“幸福”并不是家庭的温暖,夫妻的关爱,而仅仅是“升上去”!只要能“升上去”,自己的妻子也是可以利用的,她的美貌正是最好的本钱。一旦妻子让他如愿以偿,那么,即使倒过来巴结她,谄媚她,他也丝毫不以为耻。这个人,我想,跟《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是可以归为一类的……

而路瓦栽先生呢,只是教育部的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吃晚饭的时候,能有一点惨淡的肉汤,就要“带着惊喜的神气说:‘啊!好香的肉汤!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这个易于满足、安分守己的“小人物”身上,却有着人性之中十分善良的一面,他真爱自己的妻子。为了给她解闷,哄她开心,他“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到手”一张部长的请柬;当妻子因没有衣服不愿意去时,他又放弃了买一杆猎枪的夙愿,把存了好久的四百法郎给妻子做长衣裙。对妻子在夜会上的成功,他丝毫没有嫉妒,更没有想到把妻子当阶梯,自己顺着“爬上去”。妻子丢掉了项链,对这等惊天大事,我们何曾听到他一句怨言!只看见他整天奔走后苦寻无果的“瘦削苍白的脸”。临了,他“顾不得后半世的生活了,冒险到处签着名,却不知道能否保持信用。未来的苦恼,将要压在身上的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在这一切的威胁之下,他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在商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挂新的项链”。尔后,是长达十年的苦役,“一到晚上就给一个商人誊写账目,常常到了深夜还在抄写五个铜子一页的书稿”。也许,在这个着墨不多、默默无闻,然而心地宽厚、任劳任怨的“小人物”面前,我们大多数人除了由衷敬佩,只能惭愧无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伟大的人,是一个举世少有的人!

玛蒂尔德勇敢的关键就在这里,是她的丈夫——她生命的依靠,他的不离不弃,给了她真爱,给了她体贴,给了她信心,给了她勇气,也给了她一片化茧成蝶的无私天地。他们的爱情,虽不如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浪漫神奇、感天动地,却更朴实,更坚韧,更深沉。我想,摇曳在昏黄烛光中的贫民区小阁楼上那个小小的家,就是中国“淮南”的那片土地,它使一粒橘树的种子长成一棵真正挺拔的橘树。“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至于安娜,生长在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的“淮北”家里,无可挽回地堕落了,她长成了一棵可怜的枳……

同样是短篇之作中的杰构,同样是出自大师的笔下,甚至年代也相近——《项链》发表于1884年,《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创作于1895年——然而同途殊归。也许,契诃夫还曾受过莫泊桑的影响,要不为什么都是一场舞会改变了女主人公的命运?然而,大师毕竟是大师,契诃夫没有蹈袭前人的路,而是开出了新径。他不像莫泊桑那样笔锋一转,波澜迭起,出人意料,而是顺流直下,波澜不惊,把生活的原始面目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虽不扣人心弦,却能促人深省。他曾经说过:“在艺术中,也正像在生活中一样,没有什么偶然的东西。”(《契诃夫文学书简》)所以他才会有意淡化情节,描写生活中最平凡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两位大师迥异其趣。

也许,只有把这两篇摆在一起,我们才能够看得更透,想得更深。

猜你喜欢

玛蒂尔舞会项链
滋嘎嘎做项链
舞会
长腿舞会
项 链
环京城的“月季项链”来自哪里?
读《项链》有感
丢失的红宝石项链
秋天的舞会
真心假项链
圣诞舞会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