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与“不为”
——论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处境、操守与选择
2011-02-09喻世华
喻世华
(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编辑部,江苏镇江 212003)
“为”与“不为”
——论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处境、操守与选择
喻世华
(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编辑部,江苏镇江 212003)
元祐时期,苏轼曾“三入承明,四至九卿”,进入过权力中枢,但在表面风光下他却不安于朝,饱受政敌攻击,始终处于政争旋涡中,不得不多次自请外放。元祐政争的原因是复杂的,从攻击者的角度看,不能完全排除私人恩怨,但更重要的是与体制的变质、与苏轼特殊的政治地位有关;从苏轼的角度看,则与苏轼不合时宜的政治取向、耿介的政治操守、真挚无饰的性格因素有关。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担当精神、批判精神、强烈的主体意识以及光明磊落、淡泊名利的政治风范和人格风范,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选择,对于我们了解苏轼的人格、志趣、追求,对于今天的人们也具有启示意义。
苏轼;元祐时期;政争;原因;选择
元祐时期是苏轼一生最为特殊的时期。一方面是政治上最为风光的时期,另一方面又是苏轼遭受攻击最多的阶段。关于元祐党争的情况,已有一些研究成果,如王水照的《论洛蜀党争的性质和意义》、诸葛忆兵的《洛蜀党争辨析》、李真真的《蜀党与北宋党争》、张欣的《刘挚与北宋中后期的党争研究》、蒋启俊的《元祐党争中的台谏研究》等等。这些研究对于厘清元祐党争的实际情况、性质和意义不无裨益,但从苏轼角度立论,全面探讨苏轼在元祐更化时期的遭遇、操守、选择的文章还比较少见。对此展开专题研究,对于更深入了解苏轼的人格、志趣、追求,应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一、风光与无奈——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处境
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处境,用风光与无奈来概括较为准确。一方面,元祐时期的苏轼风光无限:入为朝廷重臣——“三入承明,四至九卿”[1],出为方面大员——出知杭州、颖州、扬州、定州。与前代的司马迁、东方朔、李白相较,苏轼并非“倡优蓄之”的弄臣或文学侍从之臣,而是真正进入过权力中枢的重臣,深得当时最高权力者高太后的赏识与特别保护,离相权仅一步之遥。另一方面,从元丰八年(1085年)十二月入朝直到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出知定州,苏轼始终处于政争旋涡中,是非和攻击如影随形,总是处于辩诬的境地,不得不多次上章辩白,也不得不多次自请外放,显得颇为无奈。这些无奈的辩诬材料,是《苏轼文集》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将这些无奈的辩诬材料,结合《续资治通鉴长编》、《续资治通鉴》、《宋史》以及宋人的相关笔记进行疏理,大致可以发现围剿苏轼的一些特点。
(一)从攻击的时间点分析
攻击的时间点一般都选择苏轼在朝的时间段上。每当苏轼在朝,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具体说,苏轼“三入承明”也就成了三次攻击的高峰。
苏轼“一入承明”时间最长,攻击持续的时间也最长,从元祐元年(1086年)九月司马光去世开始,直到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出知杭州为止,攻击一波接着一波。
最先发难的是孙升。元祐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监察御史孙升在例行上奏后的贴黄(秘密报告)里说:“苏轼……德业器识,有所不足……为翰林学士……可谓极其任矣,不可以加矣。若或辅佐经纶,则愿陛下以王安石为戒。”[2]卷388攻击还算温和,且是匿名的报告。尔后,围绕苏轼的攻击就史不绝书了:
第一波攻击针对苏轼元祐元年十一月作试馆职策问。十二月,左司谏朱光庭就学士院考试题直接站出来攻击苏轼语涉先帝,对苏轼的正面攻击正式拉开帷幕。如果说朱光庭是为其老师程颐报私怨,攻击总还有点理由,后面的攻击就耐人寻味了。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司谏王觌、监察御史孙升为此轮番进攻,以至于《续资治通鉴长编》特别说明:“盖此事所关甚大,不容草率。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尧俞第一奏,二十八日,岩叟继之。二年正月八日,尧俞、岩叟再奏。九日,王觌奏,十一日,觌又奏。十二日,批出,令尧俞、岩叟、光庭不须弹奏,十三日,三人赴都堂受旨,十四日,三人又各上奏。十七日,苏轼自辩。十八日,尧俞、岩叟同入对,十九日,待罪。二十一日,孙升奏。二十二日,进呈尧俞、岩叟所奏。二十三日,诏令各供职。是日,孙升又奏。二十五日,三人侍班次,二十七日,同见于紫宸殿门。此一段事方竟耳。”[2]卷404
第二波攻击是对苏轼的间接攻击,针对的是苏轼在台谏的朋友吕陶、孔文仲。先是吕陶事件。元祐二年五月,御史中丞傅尧俞、谏议大夫梁焘、侍御史王岩叟、左司谏朱光庭、右司谏王觌、侍御史孙升、监察御史韩川借张舜民罢御史吕陶答应救援而不救援而攻击吕陶(这本身就违反成规),而其真实原因是吕陶“自辨明朱光庭奏苏轼策题,后来傅尧、岩叟常怀恨怒。”[2]卷400元祐二年八月,右司谏贾易又言“吕陶党轼兄弟。而文彦博实主之”[2]卷404。贾易语侵彦博外任,吕陶亦离开台谏外任[2]卷406。再是孔文仲事件。元祐二年八月,谏议大夫孔文仲弹劾程颐,元祐二年十一月,尚书右仆射吕公著、中书侍郎吕大防、尚书左丞刘挚、尚书右丞王存等执政大臣罕见地联合上奏:“谏议大夫孔文仲累有文字论列左司员外郎朱光庭除太常少卿不当,其言殊为乖谬”。其矛头暗指苏轼,“借使程颐、贾易复至朝廷,于国家岂有所害?只是文仲党与自以为不便耳”[2]卷407。
第三波攻击是针对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元祐二年十二月,监察御史杨康国,特别是赵挺之上奏,指责“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乃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为问”[2]卷407。元祐三年正月,侍御史王觌又上奏:“苏轼去冬学士院试馆职策题,自谓借汉以喻今也。其借而喻今者,乃是王莽、曹操等篡国之难易,缙绅见之,莫不惊骇。”[2]卷408
第四波攻击是针对元祐三年正月苏轼知贡举。元祐三年二月,监察御史赵挺之上奏:“贡举用三经新义取人近二十年。今闻外议,以为苏轼主文,意在矫革,若见引用新义,决欲黜落。”连《续资治通鉴长编》编者对苏轼还未就职就予以攻击的做法都看不下去了:“轼初无此意,挺之因浮议以献言,用情诬实……存之乃所以见是非也。”[2]卷408
第五波攻击虽是对苏轼的间接攻击,但针对胡宗愈的攻击都牵涉到苏轼。该次攻击从元祐三年三月一直延续到元祐四年三月,持续了整整一年。首先发难的是谏议大夫王觌:“宗愈自为御史中丞,论事建言,多出私意,与苏轼、孔文仲各以亲旧相为比周,力排不附己者,而深结同于己者。”[2]卷411监察御史赵挺之、杨康国出面为王觌罢言职不平,左司谏韩川、右正言刘安世则对胡宗愈发起了持续不断的攻击,特别是被称为“殿上虎”的刘安世对胡宗愈发动了高达21次弹劾,所列罪状都牵涉苏轼:“……苏轼撰试馆职策题,乃引王莽依附元后,倾覆汉室之事,以为问目,议者莫不罪轼非所宜言,台谏官亦尝论奏。而宗愈不惟无所弹劾,又止同列使勿上疏。背公私党,其事六也。”持续一年的攻击直到将胡宗愈赶离朝廷才罢手:元祐四年三月“己卯,尚书右丞胡宗愈为资政殿学士、知陈州”[2]卷411-423,苏轼也于是月出知杭州。
余波是在元祐四年二月,监察御史王彭年上奏:“近者论奏翰林学士兼侍读苏轼,多以汉、唐人君杀戮臣下,及大臣不奉法令,欲以擅行诛斩小臣等事上进,仍于讲筵读史书之际,怀挟私意,妄论政事。”[2]卷422是时距苏轼离开朝廷赴杭州任职只有1个月。
苏轼“二入承明”时间最短,入朝只有短短3个月,但攻击更加无聊和恶毒。元祐六年(1091年)正月,苏轼被任命为吏部尚书;以苏辙执政故,二月改命为翰林学士承旨,苏轼时在杭州,左司谏杨康国就开始“弹奏尚书右丞苏辙不可为执政者,其事有六”并兼及苏轼[2]卷455。三月苏轼离开杭州,途中又遭到侍御史贾易弹劾苏轼在“杭州不当法外刺配颜章、颜益父子”。五月苏轼到京师,七月侍御史贾易、杨畏疏论苏轼浙西灾伤不实。八月,侍御史贾易、御史中丞赵君锡弹劾“苏轼顷在扬州题诗,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草吕大防制云‘民亦劳止’,引用厉王诗,以比熙宁、元丰之政”[2]卷464。八月苏轼不得不再次自请外放,出知颍州。
苏轼“三入承明”期间,局势似乎相对平静。元祐七年(1092年)八月,苏轼以吏部尚书兼南郊卤簿使被招回;十一月,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这也是苏轼一生最高的官阶了)。元祐八年(1093年)二月,御史黄庆基上疏,列范百禄五罪,又言“洛党虽衰,川党复盛,请早赐罢黜以离其党与”[2]卷482。元祐八年五月御史董敦逸四状言苏辙,御史黄庆基三状言苏轼。“台官黄庆基复祖述李定、朱光庭、贾易等旧说,亦以此诬臣,并言臣有妄用颖州官钱、失入尹真死罪,及强买姓曹人田等。”[3]1014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亲政,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出知定州,其时已到国是将变的时候了。
(二)从攻击的对象分析
关于攻击的对象,大致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直接关乎苏轼的。用苏轼自己的话说就是“发策草麻,皆谓之诽谤”[3]828。政敌直接指控苏轼最主要的罪状也就是所谓“发策草麻”而已,这反而证明苏轼的确没有什么把柄被政敌抓住。
二是涉及苏轼的同乡、朋友的。如吕陶(“吕陶党轼兄弟”)、孔文仲(“只是文仲党与自以为不便耳”)、胡宗愈(“与苏轼、孔文仲各以亲旧相为比周”)、范百禄(“洛党虽衰,川党复盛”),指责其朋比为周。
三是涉及苏轼的门生、故旧的。用苏轼自己的话说就是“臣所荐士,例加诬蔑”[3]828。赵挺之言:“苏轼专务引纳轻薄浮诞,有如市井俳优之人以在门下,取其浮薄之甚者,力加论荐。前日十科,乃荐王巩;其举自代,乃荐黄庭坚。二人轻薄无行,少有其比。”[2]卷407黄庭坚“亏损名教,绝灭人理”[2]卷411,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2]卷442。
从攻击的对象分析,虽然五花八门,但真正所谓罪状,实质性的内容并不多,大多流于情绪化的攻击,也经不起推敲。比如针对苏轼本人的,如果不存偏见,在当时还是在今天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的错误。
(三)从攻击的手法分析
攻击的手法,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一是无限上纲,深文周纳。纵观对苏轼的攻击,对先皇帝不忠是政敌攻击的重点所在。无论是苏轼的发策制麻(如学士院考试题、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草吕大防制等),还是苏轼的诗歌创作(如扬州竹西寺题诗),台谏无一例外地攻击苏轼对先皇帝不忠,用意非常明显——苏轼政治上不可靠。作为先皇帝处理过的政治犯,苏轼可能对神宗皇帝心存怨恨,是高太后对苏轼唯一不放心的地方。攻击者抓住苏轼的历史问题做文章,这种被苏轼称为“阴中之害”的手法极为阴险而恶劣,不但想让苏轼在政治权力斗争中出局,而且欲置苏轼于死地,苏轼在绍圣、元符时期的被贬,以及后来的入“元祐党人碑”,都缘于朱光庭、赵挺之、贾易、黄庆基的政治陷害:“此风萌于朱光庭,盛于赵挺之,而极于贾易,今庆基复宗师之,恐阴中之害,渐不可长,非独为臣而言也。”[3]1015苏轼其实深谙政敌的攻击手段和目的。
二是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如苏轼知贡举,赵挺之攻击“苏轼主文,意在矫革”,苏轼自谓“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3]828,的确是实情。另外如贾易指责苏轼“杭州不当法外刺配颜章、颜益父子”,贾易连颜章、颜益是兄弟还是父子都没有搞清楚就信口雌黄,进行无中生有的攻击、陷害,只能说明攻击者的不择手段。
三是指鹿为马,指黑为白。如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疏论苏轼浙西灾伤不实,置百万生灵于儿戏:“只如浙西水灾,臣在杭州及替还中路并到阙以来,累次奏论,词意恳切。寻蒙圣慈采纳施行。而易扇摇台官安鼎、杨畏,并入文字,以谓回邪之人眩惑朝廷,乞加考验,治其尤者……易等但务快其私忿,苟可以倾臣,即不顾一方生灵坠在沟壑。”[3]934-935这就不只反映了政治斗争的丑恶,更反映了攻击者已经失去起码的良知,近乎丧心病狂了。
四是采用漫骂手段,进行人身攻击。以王觌、赵挺之等最为典型。赵挺之言:“按轼学术本出《战国策》苏秦、张仪纵横揣摩之说。”[2]卷407王觌言:“轼习为轻浮,贪好权利,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专慕战国纵横捭阖之术。是故见于行事者,多非理义之中,发为文章者,多出法度之外……学术不正,长于辞华而暗于义理。”[2]卷408王彭年言:“其学乃学为仪、秦者也。其文率务驰骋,好作为纵横捭阖,无安静理政,亦类其为人也。”[2]卷455对苏轼纵横家似的为文到轻浮的为人,进行全面的人身攻击。
五是株连附会,构陷其结党营私。从弟弟苏辙,到门生黄庭坚、秦观,故旧王巩、孔文仲、胡宗愈,以至于同乡吕陶、范百禄,无不在攻击之列,上文已有论述,此不赘言。
六是轮番进攻,制造强大的舆论压力。特别是“一入承明”时期,发动的五波攻击都带有明显的预谋和目的性。
综上所述,苏轼“三入承明,四至九卿”时期绝不像表面上那样风光。从遭受攻击的时间点、攻击内容、攻击手法诸方面分析,苏轼绝大多数时间成为众矢之的,处于四面受敌的状况,更多的是无奈的辩白。
二、苏轼在元祐党争中四面受敌的原因探析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苏轼陷于这种状况的呢?笔者认为,原因固然复杂,但大致可以从两个方面展开分析,一是可以从攻击者的角度(外部的客观因素)分析,一是可以从苏轼的角度(行为主体本身的主观作为)分析。
(一)外部的客观因素——攻击者的动因探析
攻击者为什么对苏轼进行围攻,原因是多方面的,且头绪繁多,扑朔迷离。据笔者粗略统计,对苏轼展开直接或间接攻击的,有孙升、朱光庭、傅尧俞、梁焘、王岩叟、王觌、韩川、贾易、杨康国、赵挺之、刘安世、王彭年、杨畏、赵君锡、黄庆基、董敦逸等。这些人中部分与苏轼有个人恩怨,但绝大多数则并非如此,牵涉到更为深刻的体制原因和讳莫如深的权力斗争。
首先,不能排除个人恩怨因素。比如朱光庭,特别是贾易,攻击苏轼的确有为其老师程颐报怨的成分,苏轼自己对此也很清楚:“臣与贾易本无嫌怨,只因臣素疾程颐之奸,形于言色,此臣刚褊之罪也。而贾易,颐之死党,专欲与颐报怨。”[3]930贾易把为老师程颐报怨作为政治使命,近乎丧心病狂,前文已有论述。另外,像赵挺之攻击苏轼,也的确与苏轼存在个人恩怨:“其后挺之以大臣荐,召试馆职,臣实对众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3]828攻击苏轼最为厉害的王觌、黄庆基也大致可以从个人恩怨找到蛛丝马迹。王觌为韩维所推荐,黄庆基为王安石亲戚,苏轼与韩维、王安石存有政见分歧,引起他们的攻击,勉强也可以说存在个人恩怨因素。但另外的人,用通常流行的私人恩怨造成的意气之争来解释是缺乏说服力的。有的学者对此曾有比较深入的探讨,如王水照的《论洛蜀党争的性质和意义》认为,即使在表面个人恩怨的意气之争下,其实也包括“思想、志趣和性格的分歧”[4]。
第二,更深层次的原因牵涉到当时的体制。从攻击苏轼的构成人员的公开身份分析,无一不是台谏人员。台谏制度是宋代立国的根本性制度,在宋代立国的权力架构中,台谏被赋以风闻言事的特权,对于相权起到一定牵制作用,主要是利用舆论牵制宰相执政的权力,是维持权力制衡的的一项重要制度,苏轼曾在熙宁年间的《上皇帝书》[2]739-748中对台谏制度做过充分肯定。从法理上说,台谏对苏轼的攻击是具有合法性的。这既是他们的权力,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但问题是,任何好的制度都需要人去执行。自熙宁时期王安石首开利用台谏驱逐、清除政敌的先例后,到了元祐时期,司马光、吕公著、刘挚、吕大防以至于苏辙,这些执政大臣都或多或少利用台谏打击政敌。王安石、司马光利用台谏驱逐、清除政敌主要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到了元祐时期,台谏则成了巩固权力、打击政敌的工具。台谏从“君主之耳目”逐渐演变为“大臣之私人”。“台谏权重,发空言而不负言责,互荐互引,党祸遂起。”①梁天锡《北宋台谏制度之转变》,载《宋史研究集》第九辑,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印行,1977年。台谏已经从权力制衡的工具演变为权臣打击不同政见者的利器,作为工具性的负面影响日益显现。吕陶作为台谏人员道出了其中的黑幕:“今台官以阿附弹奏,而执政应之于内;讲官以怨仇欲报,而谏臣助之於外。”[2]卷404苏轼在元祐时期的遭遇,最为明显地反映了台谏的这种变质。特别是刘挚,“与同列议论,多泻其语,与言事官相表里”[2]卷430,“引赵君锡为中丞”,赵君锡又“荐叶伸为台官,以合挚意。阴与贾易相结,挚所不悦,则奋力排击”[2]卷467。有的研究者认为,“从元祐更化到车盖亭诗案这一段时间内基本上是朔党台谏左右着政局的发展,朔党台谏在整个台谏力量构成中最有发言权和对统治者决策所起的作用无疑是最大的。”[5]而这段时间正是台谏对苏轼攻击最剧烈的时期,台谏中的多数人都列名挚党或朔党②《续资治通鉴》载:“挚党人姓名:王岩叟、刘安世、韩川、硃光庭、赵君锡、梁焘、孙升、王觌、曾肇、贾易、杨康国、安鼎、张舜民、田子谅、叶仲、赵挺之、盛陶、龚原、刘概、杨国宝、杜纯、杜纮、詹适、孙谔、硃京、马传庆、钱世荣、孙路、王子韶、吴立礼,凡三十人。”(毕沅撰《续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2081页。)中,诸葛忆兵的《洛蜀党争辨析》对朔党在洛蜀党争中的作为做过精彩的分析[6]。
第三,更为讳莫如深的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权力争斗。司马光去世后,旧党由谁来挑头支撑大局,是当时急需解决的问题。苏轼深谙历史,吏事精通,才华出众,深得最高权力者赏识,无疑是最有可能出任执政或者宰相的人选。因此,笔者根据史料分析认为,从元祐元年九月司马光去世到元祐三年四月,执政大臣调整到位为止,在这一年半时间内,苏轼出任执政或者宰相可能已经在圈内人士中成为公开的秘密。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解释台谏对苏轼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元祐元年九月二十八日,孙升的“苏轼……若或辅佐经纶,则愿陛下以王安石为戒”[2]卷388的秘密报告已经透露出这种信息;元祐二年九月侍御史王觌的“前者,颐败而言者及轼,故轼乞补外,既降诏不允,寻复进职经筵,而又适当执政大臣有阙,士大夫岂得不忧?虽臣亦为朝廷忧也”[2]卷405,更是把这种可能的人事调整的秘密公开了;元祐二年十二月,赵挺之 “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2]卷407,指向也非常明确。
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应该说达到了目的。元祐三年四月,高太后宣谕苏轼“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①《续资治通鉴》载:元祐三年(1088年)四月,“是夕,轼对于内东门小殿,既承旨,太皇太后急问曰:‘卿前年为何官?’曰:‘臣前年为汝州团练副使。’‘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轼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轼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轼曰:‘臣虽无状,不敢自它途以进。’太皇太后曰:‘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太皇太后泣,帝亦泣,左右感涕。已而命坐赐茶,撤御前金莲烛送归院。”(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2035页)。这则出自苏轼朋友王巩《随手杂录》的事例,透露了多方面的信息:一方面透露了太后希望苏轼对神宗皇帝感恩戴德,另一方面表现了太后对苏轼的器重,而更为重要的信息是安慰和补偿——苏轼在政治上进位宰执的安排破局(此时正式宰执班子完全调整到位)。巧合的是,台谏对苏轼的直接攻击也从此偃旗息鼓,转为攻击出任执政的胡宗愈,苏轼只是遭受胡宗愈的池鱼之殃。
因此,从权力争斗角度分析台谏攻击苏轼的动机,才可能避免“意气之争”、“洛蜀党争”的认识误区,权力才是争斗最为核心的因素。苏轼与刘挚在权力上存在竞争关系,因此苏轼在“一入承明”时期遭到的攻击,幕后都有刘挚的影子。元祐二年十月,刘挚上奏:“知陈州傅尧俞,知齐州王岩叟,知潞州梁焘,通判虢州张舜民,知广德军贾易……皆忠直之臣,守正不挠……愿召入备任使,以慰公议。”[2]卷406上述诸人都是攻击苏轼的主力,刘挚上奏急于招回,其用心昭然若揭。刘挚之所以如此,其原因与当时的政治生态有关,也与权力结构有关。封建政治生态的金字塔权力结构,决定了这种竞争的性质:你上我就不能上,只有你下我才能上。因此,阻止苏轼进位宰执,才演出了一幕幕连续攻击苏轼的活剧。
(二)主观因素——“不合时宜”
外因取决于内因,性格决定命运。导致苏轼在元祐党争中四面受敌,除了上述客观原因外,还与苏轼不合时宜的独立政治取向、耿介的政治操守、真挚无饰的性格等主观因素有关。
首先,与苏轼“不合时宜”的独立政治取向有关。从熙宁王安石变法开始,统治集团就分裂为新旧两党;元祐司马光执政“尽废新法”,打击、排斥新党人员,更加剧了这种分裂的趋势。在当时的政治格局中,新旧两党已经势如水火,按照政治潜规则,牵涉到站队问题,站队已经高于是非,政治取向成为第一考量因素。
一方面,苏轼反对新法,对王安石路线始终持保留态度,这一政治立场是一贯的,这也是元祐时期司马光重用苏轼的原因。苏轼的老朋友和政敌章惇看得最为清楚:“元祐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7]卷343司马光重用苏轼、苏辙兄弟有着重要的政治考量。苏轼也的确不辱使命,《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是苏轼写得最为满意的公文,也大致能够反映苏轼对新法、新党人员的态度和真实想法:“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3]1100这必然招致新党人物的集体反感,苏轼自己也很清楚知道这一点:“只因任中书舍人日,行吕惠卿等告词,极数其凶慝,而弟辙为谏官,深论蔡确等奸回。确与惠卿之党,布列中外,共仇疾臣。近日复因臣言郓州教授周穜,以小臣而为大奸,故党人共出死力,构造言语,无所不至。”[3]838
另一方面,苏轼反对尽废新法,并与当时“政治正确”的司马光因为役法问题由私下讨论发展到朝堂里的正面冲突。当时整个政治形势是“其意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校量利害,参用所长也”[3]792。苏轼反对尽废新法,在党同伐异的保守的台谏看来,苏轼就成了“比王安石则不及,当与章惇、蔡确、吕惠卿相上下”[2]卷455的另类和异类。因为“好同恶异”是当时政治,也是中国几千年封建政治的特色,苏轼必然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独立不倚的政治取向,使苏轼成了政治上的另类。苏轼在党争中的站队既得罪了新党,也不见容于旧党,旧党和新党都将其视为异类。有主见、不盲从、不附和的政治取向和政治人格,是不为任何当政者所喜的,苏轼一生的政治浮沉大致都能从其独立不倚的政治取向找到答案:熙丰党争遭遇“乌台诗案”和黄州流放,元祐党争中成为旧党内部打击的目标,绍圣、元符时期成为唯一贬到海外的大臣。
第二,与苏轼“不合时宜”的耿介性格有关。负责地表达自己的政见,勇于为义,不患得患失,苏轼耿介的性格是其遭受攻击的又一重要原因。与司马光为役法问题争论特别彰显了他这一个性特点。在反对王安石变法中,苏轼与司马光曾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乌台诗案苏轼贬谪黄州,司马光曾被牵累:“端明殿学士司马光、户部侍郎致仕范镇……各罚铜二十斤。”[2]卷301苏轼的复出也与司马光的推荐有关。论公谊与私交,苏轼与司马光都是同一战线的同志,但牵涉到国计民生的役法存废问题时,由于苏轼参与“同定役法”,役法存废利弊就由最初的朋友之间的私下讨论变成了政策走向争论。司马光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更不理智的尽改新法的做法,导致了苏轼与其在朝堂上发生了公开争执。苏轼耿介的个性使他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树敌不少:“始论衙前差顾利害,与孙永、傅尧俞、韩维争议,因亦与司马光异论……而台谏诸人,逆探光意,遂与臣为仇。”[3]913苏辙对此也曾有论述:“公知言不用,乞补外,不许。君实始怒,有逐公意矣,会其病卒乃已。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皆希合以求进,恶公以直形己,争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则因缘熙宁谤讪之说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8]
这种耿介的个性,不仅表现在与司马光的役法争论,还表现在另外一些问题上:如其后“又于经筵极论黄河不可回夺利害,且上疏争之,遂大失执政意。”[3]913笔者特别要提到苏轼写于元祐三年的几篇论奏:《转对条上三事状》[3]819-823、《述灾沴论赏罚及修河事缴进欧阳修议状札子》[3]823-827、《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3]834-836。当政者是需要歌功颂德的,苏轼暴露当时存在的大量问题,其耿介的个性必然招致“当轴者恨之”[9]2049,而当时的台谏与当轴者又互为表里。
第三,与苏轼“不合时宜”的真挚个性有关。真挚、外露、嫉恶如仇的个性,也是苏轼易于招怨使其成为政治对手攻击的重要原因。如 “臣又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词,故颐之党人,无不侧目”[3]913,公开指斥赵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3]828以及 “轼在翰林,颇以言语文章规切时政”[9]2036等等。这种真挚无饰、“刚褊疾恶”的个性,当然会“见疾于群小”,苏轼比苏辙更容易招致政敌攻击,就在情理之中了。
综上所述,苏轼在元祐政争中四面受敌,成为众矢之的,既与其处于众所必争的政治地位等客观因素有关,更与其政治取向、性格等主观因素有关。
三、“为”与“不为”——苏轼的选择及其意义
就像笔者前面分析的,元祐时期是苏轼政治上最为风光也最为无奈的时期,苏轼由此面临多重矛盾,并由此面临两难选择。
从现实层面说,高太后的知遇之恩与台谏不依不饶的围剿,尽忠国事与明哲保身的不能两全,耿介的个性与政治上必须的妥协退让,致君尧舜的理想与不能实现的现实……诸如此类的现实矛盾,使苏轼面临两难选择:“臣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恐怨仇交攻,不死即废。”[3]829从思想层面说,思想深处进取与退隐、出世与入世的深刻矛盾伴随着苏轼一生,元祐时期这种矛盾更为尖锐,使苏轼同样面临两难选择。
在现实与思想的多重矛盾中,苏轼“为”与“不为”的选择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
(一)苏轼在党争中的“为”
苏轼在党争中的“为”显示了儒家积极用世的阳刚精神,也就是担当精神、批判精神、强烈的主体意识。
首先,是担当精神。为了报答高太后的知遇之恩,苏轼尽忠国事 ,不但在其位谋其政,而且不在其位也谋其政——“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明确的是非观可能招致的麻烦和带来的后果,苏轼清楚,苏轼的朋友也清楚:“毕仲游以书戒之曰:‘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皆言语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必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矣。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好是非人,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犹抱石而救溺也。’轼不能从。”[9]2036这种担当精神,显示了宋代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宏大胸襟和豪迈情怀。这与范仲淹、欧阳修等前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一脉相传,也践行了早年与母亲对话做范滂的诺言。
其次,是批判精神。为了实现致君尧舜的理想,苏轼决不粉饰现实,是永远的不满现状者,也是永远的持不同政见者。对元祐时期“上之所可,不问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问其曲直,下亦否之”[3]790的状态,苏轼“深虑数年之后,驭吏之法渐宽,理财之政渐疏,备边之计渐弛,则意外之忧,有不可胜言者。虽陛下广开言路,无所讳忌,而台谏所击不过先朝之人,所非不过先朝之法,正是‘以水济水’,臣窃忧之。故辄用此意,撰上件《策问》,实以讥讽今之朝廷及宰相台谏之流,欲陛下览之,有以感动圣意,庶几兼行二帝忠厚励精之政也。”[3]790这与当时认为元祐更化开辟了一个新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当然不同道。
第三,是强烈的主体意识——坚定、独立。苏轼具有坚定的政治操守和独立的人格操守,决不是攻击者所谓的纵横家。苏轼早在熙宁时期就被王安石冠以 “纵横家”的恶名,神宗皇帝当时就发现其中存在的矛盾,如果真是所谓纵横家,就像苏轼自己所说“王安石新得政,变易法度,臣若少加附会,进用可必”[3]912。元祐时期,如果苏轼真是所谓纵横家,作为被司马光迅速提拔的政治人物,只要惟政治正确的司马光马首是瞻,不批评时政,做到明哲保身,是可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的。从熙宁到元祐,苏轼之所以成为当政者打击的重点对象,除了前述的担当精神、批判精神,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苏轼具有坚定的政治操守和独立的人格操守。所谓坚定,就是不因政治形势、政治利益计较“贪得患失……改其常度”;所谓独立,就是决不“随世俛仰,改其常度”[3]914。苏轼曾在《杭州召还乞郡状》对此有自述:“惟有独立不倚,知无不言,可以少报万一。”[3]913“自陈入仕以来进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3]914这应该是苏轼对自己一生操守最好的诠释。
(二)苏轼在党争中的“不为”
元祐时期虽被后人冠以“贤人政治”,但当时的政治生态其实是恶劣的,从政诸公的政绩也乏善可陈。旧党政治人物先是极力打击新党,后是旧党内部的党争,而旧党内部的党争又主要集中于人事纠葛、个人攻击、权力斗争。苏轼想办的事总有人反对,争论一番之后结果多是不了了之。面对这样恶劣的政治生态和无聊的政治环境,苏轼除了不得不作出辩白外,基本上没有热情去参与,经常充满无可奈何的厌倦之感,这种被动应付与熙丰时期的主动出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当然,苏轼在元祐党争中选择“不为”,并非如有的论者所说是“既欲参政又畏祸及身”[10]的被动选择,而是当时形势下的主动选择。如果苏轼在元祐党争中主动投入、积极作战的话,苏轼自己也成了无聊游戏的制造者,也会成为悲剧中的喜剧人物或者喜剧中的悲剧人物。因此,苏轼主动选择“不为”自有其特殊意义。
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不为,有两点特别值得一说,一是政治上的光明磊落,一是个人进退上的淡泊名利。
首先,绝不效法当时流行的恶劣政治手法,如对政治对手进行深文周纳、利用台谏打击政治对手、为了权利死缠烂打等等,政治上光明磊落,维持了政治斗争的品位和作为士大夫的尊严。
对政治对手进行深文周纳,是熙丰到元祐流行的打击政治对手的惯用手法,苏轼经历过“乌台诗案”,是该案最大的受害者。元祐二年十月,当赵君锡等人对叶祖洽熙宁三年(1070年)三月策问进行历史清算,恶意构陷其有“讥讪之言”时,苏轼作为当事者(熙宁三年时期叶祖洽策问的编排官),不以自己当年的个人好恶为依据(苏轼当时认为“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实事求是地对叶祖洽廷试策状进行分析:“臣愚今详君锡所驳,极未为允。臣取祖洽印本试策寻究,即无讥讪之言,不知君锡何以见其讥讪也。士之论事,必欲究极始末,其语或及祖宗,事有是非,义难隐讳,但当考其所言当否,以为进退,不可一一指为谤讪。显是祖洽学术浅暗,议论乖缪,若谓之讥讪宗庙,则亦不可。”[3]804-805对蔡确车盖亭诗案也反对类似的构陷:“臣与确元非知旧,实自恶其为人。今来非敢为确开说,但以所系国体至重”[3]837。
利用台谏打击政治对手,同样是熙丰到元祐流行的政治手法。元祐初,张商英请苏轼推荐他入台,为其充当政治打手,事见朱弁的《曲洧旧闻》:“元祐间,东坡在禁林,无尽以书自言曰:‘觉老近来,见解与往时不同,若得一把茅盖头,必能为公呵佛骂祖。’盖欲坡荐为台谏也。温公颇有意用之,尝以问坡。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安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也。’温公遂止。”[11]《续资治通鉴长编》、《续资治通鉴》、《宋史》也有相关记载,可见并非朱弁虚构。张商英后来出任宰执,是有相当能力的。苏轼没有像刘挚或者苏辙一样笼络、借助台谏打击政治对手,政治上的确光明磊落。
为了权利死缠烂打,更是王觌、贾易、赵挺之、刘安世等人的惯用手法。苏轼不愿陷入无聊的、特别是为权力展开的恶斗,更不愿“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多次主动请求外放。苏轼不愿做政治动物,更不愿做权力动物。
其次,在个人进退上,苏轼淡泊名利,不以个人进退介怀,不恋栈,更不汲汲于功名富贵:“夫君子之所重者,名节也。故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可杀不可辱’之语。而爵位利禄,盖古者有志之士所谓鸿毛敝屣也。”[3]838-839苏轼重视“名节”,视“爵位利禄”为“鸿毛敝屣”。当政治斗争沦落到个人攻击、权力角逐时,道家的“不为”思想无疑成了苏轼的主导思想。远离朝堂,出任地方官;远离官场,回乡、归隐。苏轼在元祐时期多次主动选择请求外放,就是为了避免陷入这种无聊的政治斗争使自己沦为笑柄,成为喜剧人物:“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恐终不胜众。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非不怀恋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余,耻复与群小计较短长曲直,为世间高人长者所笑。”[3]914从出知扬州开始,苏轼开始写作和陶诗,更加明显地透露出归隐田园的信息,甚至做好了回乡的具体规划。家乡,是苏轼在血腥、冷酷的政海浮沉中内心深处保留的一块净土和圣地,是苏轼在近乎荒漠的政坛中的心中绿洲,更是苏轼灵魂皈依的精神家园,笔者在以前的论文如《执着与旷达:苏轼诗词的还乡情结》[12]、《苏轼诗词的兄弟心结》[13]、《生不同归死同穴——论王闰之在苏轼婚姻生活中的地位》[14]多有论及,此不赘述。
综上所述,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处境是极其尴尬的,一方面是朝廷重臣,另一方面是倍受台谏攻击的目标。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既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担当精神、批判精神、强烈的主体意识以及光明磊落、淡泊名利的政治风范和人格风范,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选择,对于我们了解苏轼的人格、志趣、追求,对于今天的人们也具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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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Do”or“Not To Do”——On Su Shi’s Plight,Integrity and Option in Party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
YU Shi-hua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Jiangs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Zhenjiang 212003,China)
In Yuanyou period,Su Shi once came to the center of power,three times becoming the emperor’s close minister and four times taking the positions of the nine chief ministers.While in the vortex of political struggles,Su Shi suffered from his political opponents’attacks constantly and had to ask for exiles repeatedly.The causes for the political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 are complex.From the attacker’s perspective,the political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 were related to personal resentment,and,more importantly,to the social system deterioration and Su Shi’s special political status.From Su Shi’s perspective,his independent political orientation,integrity and personality contributed to the political struggles in Yuanyou period.During this particular period of time,Su Shi displayed his responsible and critical spirit,his strong self-consciousness,his openness and honesty,his indifference to fame and profit and his option“to do”or“not to do”which help us to understand Su Shi's personality,aspiration and pursuit and serve as an inspiration to people today.
Su Shi;Yuanyou period;political struggles;causes;options
K244.05
A
1009-105X(2011)04-0086-08
2011-08-04
喻世华(1959-),男,江苏科技大学副教授、副编审,《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