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
2011-02-05马全里
*马全里
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这样,我们全家兄妹六个就全是“狗崽子”。这使我活得卑怯,连女孩子都用可怜可惜进而可疑的目光瞥我。
一个不允许你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社会,你还可以容忍,但不允许你有爱情,就很难活下去。其实,我已经不要求有什么爱情,只要是能找个老婆就万事大吉。
问题的要害是那时的女孩子全都鬼一样精明,只要是介绍人把她领到你的面前,她审视你的两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你穿透,几乎没有寒暄就直奔主题——你的工作是国营的还是大集体的?你工资是多少?你的家庭状况住房条件,你的家庭人口数量,当然也就问到你的父亲——我立即就原形毕露。这时,我即使是剖心挖肝给她看,说我绝对与我“有问题”的父亲不一样,说我绝对地革命、勤劳、能干而且相当会过日子,也丝毫感动不了她们。
我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都很同情我,但也觉得“狗崽子”必须降低一格选人才,所以把我们这个城市所有奇丑无比的女人都搜罗来,这使我伤心透顶。更伤心透顶的,就是这些女人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竟也高傲地朝我一撇嘴,拜拜了。接近70年代中期,快到“而立之年”时,我还是在孤军奋战。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我们家东面的一条街,有个19岁的女孩子,她天真烂漫。父亲是铁路上的一个老工人,也是老共产党员,所以家庭从没遭受过什么政治上的压迫。这就使她像温室里的花朵,从她羞涩的微笑中,你可以判断出她什么也不懂。我心中暗喜,于是,以到邻居家串门的理由,想方设法地接近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还恬不知耻。第一,人家是党员家庭,我是“反革命”家庭;第二,我是快30岁的男人了,她却是19岁的青春妙龄姑娘。然而,我顾不得许多了,这是背水一战,必须抓住时机,施展自己的才能。
施展什么样的才能呢?我最大的魅力是会讲故事,因为我看的小说太多了。
应该感谢的是那个倒霉的时代,第一是家里没有电视机,第二是电影院里几乎绝对地不上映故事片。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整天声嘶力竭地唱八个样板戏,这就使我的故事格外生动感人。我讲马克·吐温、杰克·伦敦,讲巴尔扎克、莫泊桑,讲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讲《红楼梦》说《聊斋》,我几乎把全世界都搬到她的面前,她两眼放射着惊喜的光彩。我大为振奋,再接再厉,斗胆讲起自己的创作来。我发现淡淡的忧伤最能打动女孩子的心,为此,我就变本加厉地忧伤下去,因为我本来就活得忧伤!
这个女孩子家里共十多口人,晚上,全家都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等我来讲故事,如果我不能在晚饭后去她家讲故事,就使她家所有的人都焦急万分。
爱情真是莫名其妙又妙不可言。这样讲着讲着我就把她一个人讲到大街上,讲到公园里,讲到灯光暗淡的胡同里。然而,我一面得意着,却一面担忧着:因为我只是对她讲故事,不能多讲一句感情话。
一次约会,她说来不了,因为晚上要参加民兵活动。我偷偷地从她工厂围墙上朝里面窥视。队伍中她背着一支步枪,很有点飒爽英姿。一个背枪的男人走到她身边,纠正她走步的姿势,她羞涩地笑着。一股酸楚的滋味猛地涌上来,我这才认真地感到,一个“狗崽子”与她的地位是多么地悬殊,我不能再荒唐下去了。
一个黑沉沉的夜,我说今晚是我讲最后一个故事了,明天……直到永远,我们不会再走在一起了……她绝对地感到五雷轰顶,脸上第一次失去笑容。突然,她说,不行。
我几乎就光火了,真想大声地喊出,我毕竟得成家立业吧,我毕竟得找一个老婆吧,我白白地对你讲这么长时间的故事,不是在吃大亏吗?没办法,我只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起,要是你妈妈知道了,不同意怎么办?
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几乎就是迫不及待地回答说,我跟你跑!
我五雷轰顶了。“跟你跑”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私奔”呀!而且是一个革命家庭里的女孩子跟反动家庭的“狗崽子”私奔。
当时有规定:男人必须到26周岁,女人必须到24周岁,才可以登记结婚。这样,一阵甜蜜并巨大的感动,我用尽了浑身解数,一年年地讲故事,一直讲到她过24周岁生日那天,我们一起走进结婚登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