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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教师

2011-01-31庄红蕾

雨花 2011年5期
关键词:老师孩子

●庄红蕾

我们之间是种什么样的连接呢?好像有点什么故事,却什么也没发生。我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却活色生香地留在我的世界里。

“老师再见……”,最后一个孩子的离去把我抛掷在空荡荡的棋室里。环顾四周,洁白的墙上挂着黑色的墨宝,棋子黑白分明地躺在棋罐里,似乎房间里的空气也染上了黑白二色。黑白世界中的一份静谧令我觉得恍惚,又夹杂了些许的甜蜜。今天正好是我担任围棋教师五周年整,算是我的一个纪念日。此刻,一点恍惚、一份甜蜜正是我想要的,我在讲台边坐了下来,一任回忆的翅膀挟着自己在这五年的时空中飞翔。

五年前我是一家外资化工厂的生产领班,拿着还算过得去的薪水,生活稳定。周围的朋友说我高中毕业能谋到这样一份工作应该算是走运的了。走不走运我不曾想过,犹如一年四季花开花落,我按照自己的节律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上班,下班,直到某天和车间的女统计员结了婚,后来又成了一名女孩的父亲。

当然,我平淡的生活中也萦绕着一份亮色,那就是围棋。我从小就对围棋着迷,黑与白,生与死,进与退,竞争与超然,翻云覆雨的变化令我心旌神荡。我望着同样出身的棋子落到棋盘上,因占据了不同的位置成为棋筋或者废子;我望着人们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却因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或者神色冷静坚持到底翻盘获胜;我望着围棋在不断诉说着每个人心底的秘密:紧张,轻松,要强,软弱……我最喜欢遇见心意相通的弈者,不用开口便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那种“手谈”的境界太美妙了,仿佛与意中人同赴水榭共赏明月清风,或与好友登临高岗静看云卷云舒。

你瞧,工作和围棋将我的生活劈成两半,前者大俗,后者大雅,好听的说法就是雅俗共赏。其实它们之间还是有共同点的,比如棋局和化学反应一样充满变化,比如运转班黑白颠倒的作息时间很像围棋子构筑的黑白空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彼此相安无事,我上班、下班,业余时间下棋,孩子主要由妻子带着,倒也清闲。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再属于那个熟悉的车间了,就像卡夫卡笔下一觉醒来变成大甲虫的推销员。隆隆的机器声搅得我头皮发胀,氨水的刺鼻味儿连根拔除了我的胃口,不能出半点差错的配方和工艺令我如履薄冰……要命的是我和同事们很难说到一块去,他们喜欢抽烟打打小麻将,喜欢寻乐子开些带色的玩笑,围棋和这个世界显然有着千山万水般的遥远。我沉默,寂寞潮水般地涌向我这座孤岛,上帝在空中望着它,一定觉得它像天地大棋盘中的一粒棋子。

是什么时候这座岛上开始和风吹拂、绿草茵茵?什么时候一种痒酥酥的感觉犹如轻柔的手指拨动我的心房?当大街上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大大小小的围棋社时,我的心开花吐蕊了。梦想,这个高贵的、生活在天堂里的天使,蓦地向我展开了洁白的翅膀。我开始思索生命的意义,思索我如何使这个世界有所不同,哪怕微小如沧海之一粟。我为什么不去做一个围棋教师,开启孩子们的智慧呢?我的师兄、育萌棋社的掌门就曾邀我加盟来着。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令我震颤。

我激动不已,因为明天的太阳将带来截然不同的崭新黎明,每一阵清风是那么清新,每一株草木是那么饱满充满活力,每一缕呼吸是那么自如舒畅;同时激动之中还掺杂着一份惶惑和不安,这个新天地里是否将飘起素未谋面的风雨?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激动给双眼抹上了神采,给脸颊染上了绯红,不安却使嘴唇有些苍白,似乎还有微微的颤抖。

当然,除了自己,妻子那关也是必过的。她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女人,不图大富大贵,却也求个安稳踏实。那晚,我特意置办了酒菜,在一种微醺的氛围里和她谈我的梦想。我说,一朵莲花只能绽放在水池中,每个人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环境,而围棋就是我的莲池;我说,在厂里上班仅是糊口而已,而围棋却能催生我所有的激情和才能;我说,围棋对孩子大有好处,我愿意做一个启蒙者和领路人……我有些醉了,只记得她惊异地看着我,然后脸上渐渐涨起感动的潮水。我已记不清她说了什么,却记得她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似有群星闪耀。

终于,我成为一名围棋教师!我对市场上太过看重考级、考段之类的混乱风气不屑一顾,这样的体系打磨出来的孩子要么学得傻乎乎的,要么毫无兴趣,与家长的压迫作殊死反抗。而我的学生应该是有思想的,在我看来,下围棋关键并不在赢,而在于这盘棋有没有内容。如果上升到精神层面,他们会在棋中体悟人生,知道目标和路径,生与死,舍弃与获得……

而且,我的课一定要好听,让孩子们热爱围棋。我从“人需要呼吸”开讲棋子的“气”,把“四口气”比作“大老虎”,“三口气”比作“大灰狼”,“二口气”比作“小兔子”,“一口气”比作“小乌龟”,一边讲还一边模仿动物的姿态,把小朋友们逗得哈哈大笑。谈笑戏谑间,难度逐渐攀升,我开始讲虎口、跳、飞、枷吃、扑吃、断、布局、对杀……孩子们的接受程度开始产生差异,有一点就通的,也有苦思冥想才恍然大悟的。其中最聪明的孩子是冬冬,六岁左右的他领悟力特强,反应也快,棋风激进,敢闯敢拼。他唯一的缺点是输赢心太重,好几次大输之后哭得惊天动地。这时他的妈妈会轻声安慰他,语气十分柔和。我注意到冬冬妈妈挺特别,她不像其他妈妈家长里短地聊天,而是安静地看书,有时也跟着一起听课,完了还会聊几句围棋。

比如,有次她说:“齐老师,我觉得围棋中的‘双活’实在是妙,黑白双方谁也不敢堵对方的气,谁堵谁死。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双赢’嘛!而且围棋更狠,不双赢都不行!”她说话的样子很恬淡,让我想到独立小园的一棵开花的树。我很想问她做什么工作,但终究不好意思开口。从“学员登记表”上我得知她叫“薛湄”,谐音便是“雪梅”了,踏雪寻梅的意境倒是很适合她。

总之,在那一年里,我过得非常快活。孩子们喜欢上课也喜欢我,有时他们会喊着“齐—飞—(我的名字)”一齐飞过来,像鸟栖枝头一样把我围在中间,有时会给我讲故事、猜谜语。家长们也快活,她们围在一起谈着孩子,有时也夸我几句:孩子坐得住了,注意力也集中了;孩子愿意动脑了;孩子居然能下过爸爸或爷爷了……

现在回想起来,做老师的第一年是我的黄金时代。我似乎漫步在金秋的白桦林中,满树金色的叶子闪着太阳的光芒,擦亮从前我半信半疑的目光。微风吹得叶子簌簌作响,仿佛心的低语。一个声音缓缓地从心的最深处升起,遥远却真切: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时,我不曾想过,金秋过后寒冬就要登场了。我遭遇的第一个打击来自两个家长的谈话,那时孩子们正在下棋,教室里静悄悄的,低语仿佛轻风慢慢地飘了过来:

“你会让孩子坚持学围棋吗?”

“没必要吧,懂点就可以了。学好了又怎样,不过像齐老师一样教教小孩,能赚几个钱啊。”

“是啊,听说这里的老师待遇不高,又没什么保障。不知道齐老师压力大不大,这年头,男人赚不到钱老婆那儿不好交代……”

就像一条虫狠命地咬着果肉,蓦地,我的心阵阵作痛。其实她们说的是实话,但那份轻慢不屑的语气击中了我。言语后面似乎有一双优越的眼光在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带着些许讥讽的意味。从那样的目光望过来,我不过是一手收钱、一手交货的匠人,卑微渺小,在生活的温饱线上挣扎。这目光中还闪烁着世俗的怜悯,一点点地击打着心深处的那份自尊。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路引吭高歌觉得自己在做着伟大高尚的事业,似乎有团火在胸中燃烧;而突如其来的真相犹如冰水,把我从理想带回现实,一滴滴地浇着胸中之火。我望见了火焰渐渐黯淡的色彩与身影,听到了火苗渐次熄灭的暗哑之声。

“齐老师,你看我儿子哪儿出了问题,怎么近来老输!”

“齐老师,我孩子可以报考一级了吗?”

“齐老师,我听说孩子多学定式容易出成绩,你是不是可以多教点定式?”

……

我一遍遍地给他们解释,孩子的成长需要时间,一盘棋的输赢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关键是孩子如何下棋以及背后的思考。什么叫会下棋呢?就是每一步棋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个想法又有自己的理由。定式当然会教,但死记硬背前人的招术缺乏变通,短期内的确会提高成绩,但长远来看极有可能影响孩子的兴趣。我这样说的时候脑海中常常跳出这样的画面:日夜生长着的庄稼,由开花到结果的树木……大部分时间里它们不动声色地沉默着,然而,终有一天金黄的麦粒或者稻谷将田野涂抹得一派绚烂,沉甸甸的果实低头伫立着,露出疲惫而欣慰的微笑。

出租车里,王树林的心里电闪雷鸣,脸上却一脸平静。辛娜头靠着他,满脸幸福状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王树林看着辛娜,眼前晃动着大半年来两人恩爱的点点滴滴。没有疑点。辛娜发现了他的注视,说你盯着我看干吗?生了孩子的女人变丑了是不是?

家长们点着头,但我不知道他们心里那道门是否已经开启。过了段时间,一个孩子退学了,当然原因是冠冕堂皇、顺理成章的。然后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我感到悲哀,其实这些孩子以后也不太会走专业路线,他们可以从下棋中获得的,比如平衡整体与局部、应对挫折、如何从教训中学习等等,远远超过了所谓的级别和段位。唉,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座跑马场,家长坐在观众席上紧张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一匹正在奔跑的马儿,嘴里不停地嚷嚷:“快点!再快点!”

另一方面,物质的压力开始逼近,因为我的收入跟带班数量挂钩。妻子虽然没说什么,但她眉宇间的忧戚之色令我不安。她最在乎的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却拉着她去穿越风浪,让心惊肉跳的感觉潜入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是依然做我梦想中的围棋教师,还是去追逐市场的潮流?要知道,教授围棋的那些招术比讲述围棋之道简单多了!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纯粹为了赚钱我也犯不着辞职教棋。我沉默了许多,希望时光能告诉我答案。那晚上课后,冬冬突然兴冲冲地跑来说:“祝齐老师节日快乐!”说完递给我一份包装好的礼物。

啊,今天是教师节!一股暖流开始在心里涌动。等到教室空空如也时,我拆开了包装,里面是一本以围棋为主线写人生的小说。打开封面,扉页上几行秀丽的字迹跃入眼帘:

齐老师:

冬冬和我都非常喜欢你的棋课,谢谢你如此用心。

我一直觉得你的工作非常伟大,因为你在开启孩子的心智,让他在很小的时候能够接触这份深邃、美好的古老智慧。

很多年过去,当长大的冬冬拥有围棋这个终生爱好,当他和朋友对弈一盘享受生活时,他一定会记起你、感谢你——一个把他引入五光十色的围棋世界的人。

祝节日快乐!

薛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有人如此赞誉不断怀疑着的我自己!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像一条热带鱼,在海深处浓密的黑暗中看到一道光。这道光是如此明亮、温暖,给我摇摆的心灵注入力量。我把目光投向薛湄常坐的那个位置,她似乎仍在那儿,低眉敛首、神情安详。她的气息有点像若有若无的花香,淡淡的,却能让人神清气爽。

下次上课时我朝她感激地一笑表示谢意,她也回了一个微笑,依然淡淡的,很有围棋那种超脱的境界。说也奇怪,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就像江水翻山越岭流向广阔的下游,最后注入大海。以后几乎都是如此,我们用微笑问好,有时云淡风轻地聊上几句,然后我便积聚力量全心讲课。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段温馨时光。假如把我的心比作一条小船的话,那她就是我的锚,让它停泊在一片宁静、安详的水域。在遇到她之前,这条小船常常被风吹着漂荡,这风可能是不算丰裕的生活,可能是他人的话语,可能是自己的思绪中突然腾空的乌云。她像一个守护天使,让小船在风浪漩涡中还能拥有安宁,不曾迷失。我渐渐明白,家长们的不理解其实挺正常,我需要的是时间,在未来的某一天用丰收的喜悦给他们带去欣慰。也许有些人等不及转身而去,但我相信总有人会比较耐心,像农夫一样守候着自然时序的到来。

总以为她会永远坐在那儿,总以为这份恬淡的默契可以长存,却忘记了日月交替寒来暑往每一天都是新的。那一天,她突然说自己将去外地工作,冬冬要转学,语气中满含歉意。我怔在那儿,默默无语。一阵痛楚击中了我,仿佛孩子丢失了自己隐秘的珍宝。某种莫名的依恋开始在心中涌动,而我却不知如何表达。天使要飞了,从此离开我的生活,好像初相逢便擦肩而过。

我有时也惶惑自己是否爱上了她,然而在妻子面前我总是问心无愧,我感觉自己的心灵是纯净的。她离开后时光的潮水一波波地往前走,走到今天。我多次苦苦思索,我们之间是种什么样的连接呢?好像有点什么故事,却什么也没发生。我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却活色生香地留在我的世界里。此刻,我忽然明白,她是我那段暗哑时光的陪伴,静默地坐在那儿支持着我。这样的陪伴几乎是无声的,因为她相信我能找到自己的路。当她翩然离去的那一刻,她一定知道我已经找到了。

是的,她离去后我的状态一直很好,我恪守着自己的原则教课,不再患得患失。当然还是有孩子们来来去去,仿佛田野上来回穿梭的风;然而不少孩子留下来了,他们热爱下棋,喜欢拓展不同的方法,在性格上也变得更乐观、沉稳。这些品质影响着生活的其他方面,让他们像树一样健康成长。虽然不快,但扎实,有潜质,我相信他们会在某天猛地蹿一大截。作为老师,没有比看到孩子们的进步更开心的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想念与感激。我从抽屉里拿起那本书,重温她那秀丽的留言。这本书我读了好几遍了,男主人公经历了无数的沉浮,荣耀也好,灾难也好,心中始终保持了对围棋的至爱和真纯。他最后的结局是隐居在某个小镇教棋,我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

“谢谢!”我朝着她常坐的位置自言自语了一句,脑海中浮起她的音容笑貌。望着窗外的夜色,我轻声问:你在哪里呢?你好吗?你离开时我连一句告别的祝福都没有,今天就让我把这篇文章献给你吧。在文章的结尾,让我再补送一首心灵深处的诗: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将相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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