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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词中的“赵女”形象解读

2011-01-25

邯郸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历代邯郸诗词

杨 洁

(邯郸学院 历史系,河北 邯郸 056005)

一、“赵女”文学原型之诞生

赵国为战国七雄之一,国都邯郸“富冠海内”,文化繁荣。先秦以来,赵地为“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1]1725,“赵女”这一美艳而善晓音律的女性群体便诞生于此域。后世文人骚客对这一女性群体青睐有加,历经笔墨渲染,“赵女”形象日益生动,成为历代诗词创作中独具特色的艺术原型之一。

有学者曾将“赵女”的历史含义归纳为:(1)美貌;(2)精通音律;(3)作风开放[2]17。笔者认为,文学中的“赵女”含义应较史学宽泛,广义上既包括那些逶迤于上层社会的赵地女性,如“邯郸倡”、“邯郸才人”、“铜雀伎”①或称铜雀妓,曹操在邺城修建铜雀台,台上备有专供侍宴观赏的乐舞伎,《魏志》记载“曹公临死,谓婕妤妓人曰:‘汝等时时登铜爵臺,望吾西陵墓田。’”曹死后,伎人们遵遗命,被幽锁于台上,定期向曹操之西陵呈歌献舞。后“铜雀妓”成为乐府平调曲名,又名“铜雀臺”,诗人何逊、朱放、王勃、宋之问、陆游、张宪、汪广洋、陈束、徐渭等都曾以“铜雀妓(伎)”或“铜雀台”为题创作,多为怀古咏史之作。等,也涉及那些徜徉于乡里穷闾之间的平民女子,如“沽酒邯郸女”、“织纨丛台女”、“劳作赵妇”等。而赵女中的佼佼者,如赵飞燕、慎夫人、秦罗敷等,更成为历代诗词中或毁或誉之焦点。据不完全统计,自先秦至明清,涉及“赵女”的诗词作品近四百余首,在体裁上包括五古、七律等,在内容上或抒情,或叙事,包含闺怨诗、宫体诗、浮艳诗、怀古诗、边塞诗等多种类型。其中,仅描写赵飞燕的作品就达百余首之多。本文拟选其中一些作品,对历代诗词中塑造的“赵女”形象作一探讨,求教于方家。

二、“赵女”文学形象之类型

历代文人多从赵女的绝世容貌、美妙歌舞和多舛命运着手,通过诗歌的艺术加工,将“赵女”这一历史原型塑造成各类栩栩如生的文学形象。

(一)“艳彩敌芙蓉”的美女形象

“赵女”首先以美艳著称。通观历代诗词,“吴娃”、“楚姝”等地域女性群体已成为南方美女之代名词,而“燕赵佳人”更成为北方佳丽的代表。古诗云:“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东城高且长》)[3]25可见,赵女之美誉遍传天下。

诗人对“赵女”容貌之美的描写十分细致。首先,塑造她们不施粉黛的天生丽质。据载,“起明光宫,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率取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凡诸宫美人,可有七八十,与上同辇者十六人,员数恒使满,皆自然美丽,不使粉白黛黑。”[4]325有诗印证该典故,“建章西宫焕若神,燕赵美女二千人。君王厌德不忘新,况群艳冶纷来陈。”(吴少微《怨歌行》)[5]619指出赵女因美丽而成为充盈后宫之首选。李白亦在《赠清漳明府侄聿》诗中提到“赵女不冶容,提笼昼成群”,[6]1737描摹了一群装扮清雅的“赵女”出游之景。更有诗人从面色、眉眼等细节描摹,如明代诗人盛时泰的《拟古诗七十首》中写到“侍女出邯郸,年齿二八余,桃李为面颜”[7]丁集第7,沈约在《登高望春诗》中提及“赵女杨翠翰”[8]182,将赵女眉毛形容为翠鸟的羽毛。诗人用“桃李”面颜、“翠翰”蛾眉点出赵女楚楚动人之处。

此外,诗人还惊艳于那些因歌舞表演需要而浓施粉黛的“赵女”之姿。据载,赵地“女子盛饰冶容,习丝竹,长袖,倾绝诸侯”[9]358。南朝诗人曾勾勒“挟瑟夜经过”的赵女容貌,“纤腰曳广袖,半额画长蛾”(吴均《与柳惲相赠答六首》)[8]231,诗中赵女装扮突显出魏晋时期的着装特色。宋代吕胜己的《虞美人》中也提及“奏罢宫中乐”的邯郸倡,“粉面云鬟参杂、汉宫妆”。可见,赵女在妆容上颇为讲究。历代诗人对冶容赵女的描写主要体现在“妖”、“艳”、“丽”三字上。顾野王的《艳歌行》中描写到:“齐倡赵女尽妖妍,珠帘玉砌并神仙……妖姿巧笑能倾城,那思他人不憎妒。”[5]581萧子显的《美女篇》中云:“佳人淇洧上,艳赵复倾燕。繁秾既为李,照水亦成莲。”[5]913施荣泰的《杂诗》中更有赵女“修丽姿”的诗句,“妆成桃毁红,黛起草惭色。罗裙数十重,犹轻一蝉翼……折柳贻目成,采蒲赠心识。来时娇未尽,还去媚何极”,[8]168从姿色服饰到表情动作无不细致刻画。三首诗词异曲同工,将赵女之艳丽生动再现。

历代诗词对赵女美貌的描写多为满足男性文化消费心理,或满足男性文人狎弄心理的需求,或满足他们彰显不羁个性的需要,或将赵女美貌批判为红颜祸水,表明诗人高尚的爱国情操。一面批判赵女“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张华《轻薄篇》)[10]359,一面呼吁“我愿燕赵姝,化为嫫母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于濆《苦辛吟》)[6]6926。可见,在封建男权社会,赵女同其他美丽女性一样背负着“祸国殃民”之骂名。

(二)“秀慧解歌舞”的倡女形象

赵女以精通音律闻名。据载,秦始皇统曾在后宫组成一支庞大女乐队伍,“妇女倡优,数巨万人”,其中“佳冶窈窕赵女”[11]517便是重要成员。历代诗人不吝笔墨赞叹赵女之能歌善舞。“中山孺子倚新妆,赵女燕姬总擅场”[12]卷1,李梦阳在《汴中元宵绝句》中的描写说明她们在明代上层社会的声色场所中始终位居首席。可见,赵地倡女的艳名传世久远。

诗人首先肯定了赵女在乐器方面的造诣。诗词记载,赵女管乐、弦乐皆能精通,所用乐器种类繁多,见表1。

表1 历代诗词中“赵女”使用乐器

赵女在乐曲演奏上还不断创新。以宋代诗作为例,曹勋在其《行路难》中便感叹“秦姬赵女变新声,入金石兮裂丝竹”,孔欣在其《置酒高堂上》中也提及“邯郸有名倡,承间奏新声”,[5]461演奏“新声”既表现出赵女才艺之不凡,也揭示出其盛名不衰的原因之一。

赵女还以歌喉妙绝后世。“倡”古同“唱”,因此赵女中的“邯郸倡”指的即为邯郸歌女。李白在七古《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中描写“赵女长歌入彩云”[6]1716,将赵女嗓音之嘹亮刻画至极。在诗人眼中,赵女歌声成为搭配良曲佳舞之必需,“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张华《白纻舞歌诗》)[5]798,便是以赵女清唱来伴舞。元代词人许有壬在《南乡子》中描写:“更着赵娘歌宛转,相联,消得诗人笔似椽。”赵女歌喉更成为激发文人创作灵感之良剂。还有诗人在“大地凛凛忧干戈”之时,高呼“侑以吴松长丝之玉鱠,送以邯郸皓齿之清歌”(《行牌头奴寨之间皆建炎末避贼所经也》)[13]290,使赵女歌声具备了乱世之中抚慰心灵的功效。

“赵女弹箜篌,复能邯郸舞”(王维《偶然作六首》),[6]1253赵女还因善舞享誉天下。魏文帝在《大墙上蒿行》云:“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5]569表明了赵女的舞女身份。而赵女舞姿之妙主要体现在轻盈上,如李弥逊《次韵陆虞仲学士涂中咏雪二首》中的“唱绝郢人夸洁白,舞低赵女斩轻纤”,纪晓岚《河北马戏》中的“桃花马上舞惊鸾,赵女身轻万目看”。更有诗人感慨“燕赵女如玉,轻盈掌上身”(汪广洋《拟铜雀伎》)[7]甲集第11,将赵飞燕“掌上舞”这一绝技推及所有赵女。

诗词对赵地倡女妙舞清歌的描摹多为表象,其深层往往蕴含着创作者丰富的内心情感。李白在他的《邯郸南亭观妓》一诗中欣赏赵女歌舞,发出“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6]1825之感慨。宋代诗人孔欣更是在赵女表演结束后感悟到“当年贵得意,何能竞虚名”。[5]461创作者将及时行乐的旷达心态同赵女的灵音妙舞相联系,反映出中国古代密切的文妓关系。遗憾的是,历代诗人多关注赵地倡女的娱乐功能,使其成为专供男权统治者声色犬马和炫耀身份的商品。正如李白《寒女吟》中所言,“一拜五官郎,便索邯郸女。”[14]387更如王稚登的《碧云寺月出赠朱十六短歌》中所称,“平原侠士能斗鸡,邯郸才人堪换马。”[7]丁集第8赵女无限风光背后可谓重重危机。

(三)“泪眼看花机”的怨妇形象

赵女中有人“一曲称君心,恩荣连九族”(白居易《续古诗十首》)[6]4672,更有人晚景凄凉,愤懑余生,“末路多若斯,纷纷贵成贱”(高启《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7]甲集第4,诗人对此类赵女的命运深表同情。

不少诗人以“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①诗人谢朓、李白、曹勋、赵文、高启、徐祯卿等都曾以“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为题创作。为题,对“朝荣瑶圃中,暮落穷辙里”(曹勋《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的赵女一生唏嘘不已。以乐府诗作为例:

“邯郸有才人,艳色如朝霞。嫁作厮养妇,云鬓埋泥沙。忆昔赵王全盛日,夜夜绮筵张宝瑟。中山美酒盈羽觞,一笑黄金满千镒。繁华过眼如转蓬,故宫禾黍秋芃芃。明珠白璧走函谷,坠簪遗珥空悲风。人生最苦是衰老,白首无归向谁道。荜门夜永月光寒,卧听骀驽龁枯草。”[7]甲集前编第1

诗人咏史怀古,道出沦为仆役之妇的赵女对往昔生活的留恋,以及荣华易逝的闺怨之情,并将自身的人生感悟融入诗中,感慨“人生最苦是衰老”。只可惜诗人们对此类悲剧往往悲愤有余而反抗无力,只能感慨“自怨恩命薄,不恨红颜贱”(徐祯卿《拟谢朓邯郸才人嫁为厮卒妇》)[7]丙集第9,可见其认识上的历史局限性。

如若说“邯郸才人嫁厮养,犹胜闭置闲宫殿”(袁宏道《客有赠余宫烛者即席同刘元定方子公丘长孺陶孝若赋》)[7]丁集第12,那么,较“邯郸才人”更为悲惨的便是“遥望西陵松”的“铜雀伎”。对于这群困守高台陪伴亡灵虚度一生的妙龄赵女,后世诗人对她们生不如死的命运无不抚膺惋叹。白居易在《和〈思归乐〉》中所写的“魏武铜雀妓,日与欢乐并。一旦西陵望,欲歌先涕零”[6]4681,是对她们悲惨一生的真实写照。历代更有以之为题咏史怀古之作,如“日暮铜雀迥,秋深玉座清。萧森松柏望,委郁绮罗情。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高適《铜雀妓》)[6]1015“疑陵那可望,催泪复催妍。飞花销脸靥,拜月笑眉钿。衔令死犹爱,缄情生自怜。无因凭李少,为幻入君前。”(陈束《铜雀妓二首》)[7]丁集第1

诗中除对枭雄化土之感怀,亦有对伎人断肠之怜悯,高台森森,悲风习习,舞袖沉沉的铜雀伎形象被描写地丝丝入扣。

除上述两类怨女形象之外,一些诗人还描写了一些民间弃妇的形象。如乔知之的《弃妾篇》中写到“妾本丛台右,君在雁门陲……容谢君应去,情移会有离。还君结缕带,归妾织成诗。此物虽轻贱,不用使人嗤”。[6]873这里诗人男作女声,将被弃赵女内心的孤愤娓娓道来,甚至还反映出赵女维护自尊的要求。还有诗人代赵女言“智者君抛我,愚者我抛君。非愚亦非智,从此断相闻”(寒山《诗三百三首》)[6]9066,塑造出一位颇为洒脱独立的女性形象。

赵女的怨妇形象展现出她们丰富的内心世界,较其美女和倡女形象更为鲜活。而诗人更是借赵女闺怨来抒发自身的落寞与哀愁。诗人崔颢通过邯郸宫人一生起伏的命运,惋叹道:“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崔颢《邯郸宫人怨》)[6]1326。

历代诗人对“赵女”之观照,多为创作者自我情绪和个人价值观之体现,“赵女”成为封建文人墨客抒发自我情绪之工具。同时,作为封建父权、夫权秩序下发出之声韵,诗人笔下的赵女形象一方面符合了男权社会中“以弱为美”的审美观,一方面又未脱离“三从四德”的价值观。总之,历经数千年的文学创作,“赵女”形象所蕴含的文化深意,需待更多学者们的进一步挖掘。

(本文得到宫红英教授的细心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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