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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技术思想及其贡献

2011-01-25杨叔子刘克明

关键词:老子科学技术思想

杨叔子 刘克明

(华中科技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技术思想是老子思想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技术思想不属于老子道学思想体系的主流,历史上并未留下老子从事工程技术及其生产实践的记载,也未留下其有关技术思想方面的专门著述,但老子着实对技术观察和思考了许多。《老子》一书探讨了诸多技术问题,留下了丰富的技术思想;这些闪烁着中国文化与科学技术光华的材料,足以使老子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科技思想史上的第一块丰碑。对于老子技术思想的研究,是从对老子技术思想的广义理解出发,梳理和研读老子的有关论述,力图勾勒出一个较为系统和完整的老子技术思想轮廓,再现其技术思想的基本内容及其发展脉络。这无疑将有助于推进中国古代技术思想研究的深化,并促进老子道学思想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一、《老子》中有关技术及其思想的内容

作为先秦时期的思想家,老子对当时的科学技术、工程制造观察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老子》中,有专门的章节论及古代机械制造、工程技术等方面的内容。这些章节或讨论工程技术中的哲学问题,或以专业技术为喻,由“天道”来阐释“人道”、由“自然”以推论“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子》是中国古代最早记载科学技术的著作,也是最早论及工程技术设计思想和设计方法的重要文献[1]18-19。

《老子》凡八十一章,计5 289字,其中,有关技术及技术思想方面的章节、字数所占全书的比率如表1和表2所示。

表1 《老子》中有关技术方面的章节及字数统计

《老子》一书中,有关古代技术的记载,共计五个方面:

第一,有关冶金机械。如:“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第五章》)“橐籥”,即风箱,是古代冶炼铸造生产过程中吹风炽火的重要机械,是“鼓橐吹锤,以铺铜铁”(《淮南子·本经》)的冶炼工具。风箱在使用时,鼓动成风,助人成事;如“不得其时”即不需要的时候,便悠然止息,缄默无事。老子用“橐籥”为喻,以气喻道,说明物质世界及世间的一切活动,犹如气的合分变化,动而用之便有,静而藏之则仿佛停留在止息的状态。

第二,有关造车、制陶与建筑。如:“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老子·第十一章》)老子在这里多用譬喻,涉及机械制造、工程技术等部门,如车辆制造中的车轮、轮辐、轮毂和陶器的生产以及房屋建筑等,用以说明“有”与“无”的依存关系和相互作用。“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讲的是古代车辆方面的内容。辐,是车轮中连接车轴与轮圈的木条;毂,为车轮中心有圆孔的圆木,圆孔贯以车轴,圆周承辐。在我国,运输用车来源甚早。商代晚期殷墟甲骨文中即有车的象形字,虽其字体有繁有简,但都具备车的雏形,即皆为一轴、两轮、一辕、一衡,甚至还画出车箱和双轭形象。“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说的是古代制陶方面的内容。人类发明制陶技术之后,陶器便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其用途越来越广泛,需求量越来越大。制陶曾经是古代人类重要的经济活动方式之一,因而古代、特别是新石器时代的陶器,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主要标志。《左传·定公四年》云:“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有人称其中的陶氏便是专门制陶的氏族部落,说明商周时期已有专门制陶的社会分工。陶器不但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而且是建筑、水土防护等方面的重要材料。

第三,有关驾驶技术。如:“善行无辙迹。”(《老子·第二十七章》)盖“辙”为车迹,“迹”为马迹。《太平御览·叙车下》引《穆天子传》云:“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时莫不有车辙马迹焉。”“车辙马迹”,即老子所言之“辙迹”。车辙者,车轮经过之迹;马迹者,马蹄奔驰之迹。《庄子·胠箧》云:“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足迹”亦指马迹而言,“车轨”亦指车迹而言。

古之车马,是实力与身份的象征,同时也历经由交通工具到战争工具的变化。春秋之际,战争多以车战为主,作战主要靠战车的冲击力。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时代,车马驾驭技术引起列国的重视,御术是学校教育的重要内容。老子以“善于驾车驭马的人,不会在路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为喻,阐述了极为深刻的道理。

第四,有关射箭技术。如:“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第七十七章》)老子用张弓射箭来比喻“天之道”和“人之道”。老子对射箭原理的描述十分细致,并对射箭的基本规律作了精辟的论述:高了就把它压低一点,低了就把它抬高一点,过了就把它放松一点,不足时就把它拉满一点。

第五,有关技术及其应用。如:“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 ,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老子·第八十章》)《老子注释》云:器,器械;什伯人之器,指具有十人或百人工作效能的器械。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称:“什,十倍;伯,通佰,百倍。什伯之器,效用十倍百倍的工具。”

“器”在《老子》中一共应用12次,这个代表中国古代生产技术及其产品的汉字,在《老子》一书中出现频率之高,这在先秦文献中尚不多见。由此,可窥老子对当时生产器具、器械和器物的关注之一斑。《老子》中有关“器”的词汇有: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老子·第十一章》)“朴散则为器。”(《老子·第二十八章》)“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老子·第二十九章》)

“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故有道者弗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老子·第三十一章》)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子·第三十六章》)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

“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老子·第五十七章》)

“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老子·第六十七章》)

“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老子·第八十章》)

《老子》文本中诸如“为器”、“有器”、“神器”、“不祥之器”、“利器”、“大器”、“器长”、“什伯人之器”等与工程技术和技术生产相关的词汇的出现,是老子所处时代技术成就的真实写照[2-4]。

二、老子的技术思想及其现实意义

老子对科学技术问题倾注了大量的思想精力,贡献了极其富有创建性的思想。尽管老子所处的时代是科技文明刚刚兴起的时代,但当时已是“人多伎巧”、“奇物滋起”,科技进步方兴未艾,科技文明已经显露其本质。老子有关技术思想的论述,有助于人们全面理解科技文明的本质及其后果,对把握时代的命脉,极富现实意义。

(一)老子的技术观

技术实践是人类社会得以存续与发展的最基本的实践活动,是社会经济活动的基础。文化与传统、组织与协调、目的与利益、手段与方法以及资源与环境等,构成了技术实践的基本条件。技术观是某一时期人们对技术的总体评价与认识。老子论此,可见《老子·第二十八章》:“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器”即器械、器具和器物,泛指万物,故“朴散则为器”亦可言朴散而为万物。王弼注云:朴,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为之立官长。以善为师,不善为资,移风易俗,复使归于一也。“朴散为器”的意思是将物质材料进行分解后,方能重新组合制造成各种器物工具。《吕氏春秋·论人》云:“故知知一,复归于朴。”高诱注云:“朴,本也。”《淮南子·精神训》曰:“契大浑之朴。”也有学者认为“朴”乃“素材”。“官长”即百官之长;“圣人用之,则为官长”:“之”,指“朴”;此犹言圣人遵循朴的原则,则为百官之长,以道治天下,使复归于朴。

老子又云:“道恒无名。朴,虽小,而天下弗敢臣。”(《老子·第三十二章》)老子强调的思想是:自然界一切物类的本性或本质一旦丧失或被破坏之后,不论成器与否,它将不再与整个世界契合一致、融为一体,而只是纯粹的工具。老子主张由朴为器,再由器“复归于朴”的返本复初、返朴归真的思想,是要“为器”之器回归到无人力强加妄为的自然而然的和谐状态,只有这样,才能起到作用,才能够维持其运动与发展。

由“朴散为器”到“复归于朴”,老子提出了“大制不割”的思想。制,依式剪裁、断切之意;“大制不割”犹言完美的创造和制作是不需要割制的。《周易·系辞》云:“制而用之谓之法。”孔颖达疏曰:“言圣人裁制其物而施用之。”亦有制作之意,《诗经·东山》云:“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孟子·梁惠王上》曰:“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大制因物之自然,故不割,各抱其朴也已。不割者,不分彼此界限之意。大制,犹云大治;无割,犹云无治。盖无治可以使朴散复归于朴,以达大治。“大制无割”与《老子·第四十一章》中的“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的意思相同,指的是一种精神状态,正言若反,犹“大制不割”。

老子的“大制”,是针对其对立面“小制”而言的。“大制”区别于“小制”。大制是指天地之万物,即所谓“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自然之制不需要割;而小制就一定要割,日用之物、常用之器就是小制,小制必割。这一思想,在《列子》中得到很好的发挥: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列子·说符第八》)

这是一篇为“大制”与“小制”之辩的精彩记述。尽管宋之巧匠历时三年,用玉石雕成树叶,放在树上,谁也分辨不出哪是真叶子、哪是假叶子,雕凿之技,使其以巧食宋国,但这样的制作属于小制,而不是大制,用列子的话来说“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可知,其玉叶之所以为小制,是因其人为,而非自然。列子赞美自然、谴责人为,提出了“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的观点。所谓“恃道化而不恃智巧”,就是要顺应自然、自然而化,强调用巧恃能,不足以雕物;因道而化,则无不周。这无疑是对大制的最好解释。

老子主张无上无下、无割无离的“大制”或“始制”。“朴散为器”指无名之制转入有名之制,大制即“始制有名”之始制。老子云:“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老子·第三十二章》)王弼注云: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过此以往将争锥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也,遂任名以号物,则失治之母,故知止所以不殆也。

按“朴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诸器成,圣人因之而立名分职,以定尊卑”,即老子所言“始制有名”也。朴散真离,因器立名,锥针之利必争,则徇名忘朴,逐末丧本,圣人亟应知止而勿进,行无为之治,复无名之朴,故知止度限所以不殆也。

始制有名,万物兴作,于是产生了各种名称。始,是指万物的开始,制,制作。“始制有名”即如老子所说的“朴散则为器”。

《庄子》“齐物论”中也曾提到和论述过“朴散为器”的道理。“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庄子阐发老子大义,即所谓为者,败之也,然无成固无毁,无毁亦无成。言“凡物”之意是以一物论,则有成有毁,总物之全观之,成亦在其中,毁亦在其中,则何成何毁。

“大制不割”有着重要的思想意义。从工程技术设计的观点来看,主要表现为:其一,老子“朴散为器”、“复归于朴”的思想是教导人们任何器物的创造与制作,都应遵循自然、依循自然的法则,以善为师,不善为资,这样才能达到“大制不割”的目标。其二,“大制”的创造可以使既有的技术思想或既存的物质产品,经过意义、功能、原理、构造以及材料诸方面的组合变化,形成新的技术思想或新的物质产品,从而基于人们的技术或常见的产品,再度产生出具有创造性、新颖性和实用性的技术或产品。因此,“大制不割”的思维方法所涵括的组合思维、整体思维以及组合设计技巧,是发明革新者的基本创造技能。

在科技史上,把技术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领域进行科学的考察与研究,虽然只是最近几十年的事,但以工程技术为研究对象的技术论的出现,特别是老子“大制不割”技术观以及老子对技术的总体评价与认识,标志着先秦时期人们对技术的认识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对于促进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二)老子论技术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关系

技术使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因之亦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之一。在技术对人类生活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老子对技术现象与技术本质、技术进步与社会发展产生了思考、追问与分析,提出了著名的“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的思想。《老子·第八十章》云: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此章不仅集中地表达了老子的社会、国家的理想,更重要的是表达了老子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与趋势所持的态度,老子回答了人的意志能否控制科学技术的问题。发展科学技术并控制科技的应用一直是人类面临的严峻问题,也是人类最终的愿望。老子的观点是“小国寡民”,这点非常精辟。小邦、小国的“小”决定着、保证着国内的无为。由于邦小、人少,使人不用“什伯人之器”,尽管“什伯人之器”能抵十人百人的工作效率,也不用,因为小邦总共那么几个劳动力,还不够伺侯这些机械的。由于邦小、人少,人很宝贵,故曰“重死”,“不远徙”是说根本不打算迁徙。由于邦小,有舟车也派不上用场,有甲兵也摆不开阵势,也就一概不用了。由于邦小,什么问题都可以当面解决,有语言就行,用不着文字;要记事,用简单的办法即如“结绳”之法也就够了。老子的这些观点都是无为,都是为了追求“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理想。

技术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杠杆。老子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对人与科学的关系,充满乐观主义的态度。一部五千言的著述,说到底,要解决的就是人与自然如何协调发展、道德理想与科学技术如何结合的问题。老子深知:理想虽然美好,现实远非如此。为了实现理想,就要解决好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使现实向理想发展。老子的理想是自然。在老子看来,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在于现实违反自然,解决这个矛盾,在于现实复归自然。这是老子的根本意向,很值得人们回味。根据这个根本意向,老子又针对现实,论证了促使现实复归自然的途径。对待科学技术发展的走向,老子赞成有“器”,理想追求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而现实则不然,于是,老子亦讲“器之用”,主张“无之以为用”。理想是不用舟车,不用甲兵,即“有器而不用”,而现实恰恰相反,于是老子亦讲“车之用”,更讲用兵,主张“不得已而用之”。

老子论述的“什佰人之器”所代表的犹如人们今日所称之的高科技,就是科学技术,其发展阶段有三,各阶段的特征如表3所示。

表3 老子所述各阶段的特征

这三个阶段中,“有”指科学技术,而“有而不用”指人文。老子的理想是“有而不用”、“备而不用”。从哲学意义上说,第一阶段是正命题,第二阶段是反命题,第三阶段是合命题。

老子理想的目标是第三阶段的合命题,这也是老子哲学思想的特色。它的历史意义可以从当代科学技术的研究与应用中得到证明。

其一,科学技术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高科技产物,譬如核武器、化学武器等,若以“无核武器”为第一阶段,则以“有核武器而用之”为第二阶段,以“有核武器而不用”为第三阶段。这三个阶段的前两个阶段中,从无到有,是人类社会认识自然规律、发展科学技术的巨大成果:有核武器,是人们了解原子能带来的不可避免结果,是人类科学技术的空前成就。第三阶段是“有而不用”,即有核武器而不用,则是人类文明的伟大胜利。这是因为:核武器不是消灭所有武器的武器,而是消灭全人类的武器;有核武器的目的是为了最终消灭核武器,于是就有“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就有“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云云。老子“使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的理想,有等于“‘有’核武器‘而不用’”的意义。

人类科技发展的历史,若以“无”为第一阶段,则以“有而用之”为第二阶段,要不要进入“有而不用”的第三阶段?这是老子启示人类的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有而不用”或“备而不用”,正好回答了科学家们感到的负有控制今后使用核武器的巨大责任问题。老子的理想是第三阶段的合命题,不是第一阶段的正命题,它充分体现了人的意志要控制科学技术是人类的愿望。一个是“有而不用”,一个是根本没有,不可混为一谈。以为老子的理想是第一阶段,即不要科学技术,鄙视科学技术,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其二,老子“有而不用”的思想对于今天科学的研究与应用具有指导意义。科学的研究没有止境,但科学的应用是有禁区的。科学是对客观事物规律性的探索与认识过程。科学从来不企求获得终极结果,它只承认和赞许永无止竭的探索。科学用逻辑与概念等抽象形式的定理、定律、原理和公式反映世界;科学的任务是永不止息的探求,去揭示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揭示客观真理。

毋庸置疑,科学的研究没有禁区,而永远只有人类尚未研究到的区域,即不应该有“不准”研究的禁区。但是,科学成果的应用就大不相同了,科学的应用有禁区。譬如现代原子能技术,可以用来原子能发电、辐射育种、射线治癌,也可用来制造原子弹和氢弹。老子“有而不用”的思想是将科学造福于人类,而不准把原子能用于制造核武器,要禁止与销毁一切核武器。同样,在生物科学方面,人类研究发现了许多有益微生物发生、发展与变化的规律,并用于工农业生产以造福于人类,但这些科学成果也可用来制造杀人的武器如细菌武器、生物武器等。“有而不用”的思想就是要划定这样一个禁区,不准任何人、任何国家把病菌及有害生物用于制造细菌武器和生物武器。

科学研究无禁区,技术应用则有禁区。当科学技术的应用危及人民、危及社会、危及生态以及危及人类社会的安全、文明与进步时,这种应用就应该受控制了。这是老子提出的“有而不用”思想的现代解释,是科学家们应该承担的学术责任和历史责任[1]203-295。

(三)老子论技术现象与技术哲学

技术的本体,只能是技术本身。技术思想则是对技术的系统化、条理化的观念,是在一定的技术观指导下的理性认知的结晶,是可以用语言和文字明确表述的理论形态。老子通过精炼概括的文字,表达出对于技术现象与技术本质的看法。

在《老子》中,全章论及工程技术与机械制造相关的是第十一章。此章中,老子以“车”、“器”和“室”为例,说明“有无相生”、“有无相资”的辩证法,即宇宙是一个整体,但不是一个单纯的整体,它是由无数个对立统一的矛盾所组成。老子的这些论述,代表了其技术思想的精华。老子云: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首先,老子以造车技术为例,对车辆制造技术的现象与技术本质进行分析,提出担当引重致远的车轮中,车毂是车辆运行不止的关键所在,而车毂却是中空无物,正因为车毂的中心是“无”即空的,车轴才得以从中穿过,起到受力的作用,从而保证了车辆的运转。辐是车轮上连接车毂和轮圈的支柱。“三十辐,共一毂”是指车毂外共有三十根支柱辐辏,外包一个大圆圈,构成一个内外圆圈的车轮。由车轴连接双轮,就是古代车辆的主要结构。当车轮运转时,每转一圈,三十根辐条都起到受力的作用,循环荷载,运行不止。这三十根辐条,每根辐条都很重要,它们是一个整体,共同完成转动的作用,但支持轮辐的中心即车毂与车轴的连接孔,却是空的,既不偏向支持任何一根车辐,也不偏向任何一根车辐的方向。正因为如此,车辆才能运行不止,才“有车之用”。这也是车毂无用之用的大用,无为而无不为的要妙。

其次,老子对制陶技术的现象与技术本质进行分析。“埏埴以为器”,埏,就是捏土;埴,是黏土。制作陶器,须将陶土加工成器皿的形状,使其中间空空如也。有了器皿中“无”即空的地方,才有器皿的作用。

又次,老子对建筑技术的现象与技术本质进行分析。“凿户牖以为室”,户,是室内的门,牖,是窗窦。要建造房屋,必须开辟门窗,以便使光线进入、空气流通;有了四壁及门窗中“无”即空的地方,才有房屋的作用。

如上所述,老子所论“三十辐,共一毂”是车辆制造技术、“埏埴以为器”是陶器制造技术、“凿户牖以为室”是建筑工程技术,这些技术是制造或建造的关键,其中施工的部分是“有”,中空的部分是“无”。工程技术人员从设计到施工,注重施工部分;也就是说,工程施工与制造过程中人们通常注意“有”的作用,这是“为学”的第一步。老子更加注重“无”即中空部分,指出只有有了“无”即中空部分,才有“车之用”、“器之用”和“室之用”。因此,不能忽略“无”的作用,“有”的作用是通过“无”来实现的。这就是“为道”。老子认为施工部分有利,中空部分有用,两者统一而不可分开,亦即《老子·第二章》中所说的“有无相生”。“有”和“无”“异名同谓”。

老子重“无”的思想,是对机械设计思想及其方法的重大贡献。事实上,无论车辆、器物还是房屋,人们所直接使用的都是它们的空间部分,即所指称的“无”。车辆技术的关键在于车轮,车轮的关键在于车毂,而车毂若无轴孔,轮轴则无法安装,车辆便不能运行;器皿的作用在于盛物,而盛物的多少取决于其内部空间的大小;房屋的作用亦是如此,发挥房屋功能的关键,仍然是空间,就是“无”。只不过“无”的这种作用不容易为人们所觉察罢了。恰如魏源所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非不知‘有’‘无’之不可离 ,然以‘有’之为利天下知之,而‘无’之为用天下不知。”

老子提出的“有”与“无”以及相应的“利”与“用”,是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的辩证关系。老子明确指出“当其无”而“有车之用”、“当其无”而“有器之用”以及“当其无”而“有室之用”,这里的“无”为虚空之意。虚空有用,如车轮轴孔可穿车轴,器物内空可以盛物,室屋空间可以住人。这就是“无之以为用”。强调“无”的作用,可以使机械、器物和建筑等满足人们的需要。也正是车辆、器具和房屋这些虚空部分的“无”,发挥了其所具有的功能,人们才看到“无”的作用和意义。

老子对于“有”与“无”的论述,从哲学的高度,引导人们不仅要注重现实生活中作为具体实物“有”的作用,即“有形”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要注重作为空间的“无”的作用,即“无形”的作用。“有”与“无”相资,“有形”与“无形”并举,老子揭示了“有”与“无”、“有形”与“无形”的辩证关系。老子的这些思想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老子》一书论及古代科学技术的方方面面,尽管没有具体的科学技术与工程设计的文字,但老子对科学理论和工程技术的思考与认识,俱为切要之论。老子对古代科学技术现象与本质的论述,充满哲理与智慧,亘贯古今,其思想和方法对于工程的设计与制造,都是千古不移的至理。

(四)老子论技术方法

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认识自然与改造自然。方法问题正是人们获取知识和开展技术活动的重要手段,技术有比科学更为古老而悠久的历史。技术方法是指人们在从事科学技术研究活动中的途径、办法、手段、程序和行为方式,它是一切有目的行为的产物。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要想达到预定的目的,都不应只解决提出任务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解决实现任务的方法问题。

在科学技术领域,人们为了探索未知的自然规律,实施任何技术工程,须要运用一定的研究方法和技术方法。老子不仅论及古代工程技术方面的内容和技术思想,而且还提出了“图难”与“为大”的技术方法。“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就是提醒人们处理任何事情,譬如进行工程设计及其他创作时,须先从细易处着手;而面临细易的事情时,却不可掉以轻心,须持“难之”的慎重态度,细心为之。论及技术方法的《老子·第六十三章》,全文如兹: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此章虽提出“图难”、“为大”,但细读全文,益知老子重在论述“难之”与“贵小”的思想,值得反复品味。《老子》一书中多处论及“大小”、“难易”,而此章中的“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则集中地刻画了两者相互关联的哲理。《韩非子·喻老》云:“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故曰:‘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欲制物者于其细也。故曰:‘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王先慎曰:族,众也。《老子 ·第六十四章》中的“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起于足下”,亦即此意,谓大由于小,多出于少。高亨曰:“大小者,大其小也,小以为大也。多少者,多其少也,少以为多也。视星星之火,谓将燎原;涓涓之泉,谓将漂邑”,即“谨小慎微”之意。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中的“图”有谋划、思考之意,“图”就是一种思维过程。老子之言意谓欲攻克其难者,必先成其易者,欲要完成大者,必先做好小者。老子认为大与小、难与易是一回事,即大以小为本、难以易为基。从老子的认识论来看,大的存在是以小的存在为基础,难的存在是以易的存在为前提。老子的这个思想对于科技思维和工程设计颇具指导意义。

其一,要解决“大图”与“小图”的问题。对于“大图”而言,要先易而后难,对于“小图”而言,就是先难而后易。如同人们常说的“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即在战略上,以一当十,这就是“大图”,而在战术上,以十当一,这就是“小图”。战略上的“大图”表现出一种豪情和气概,反映了人文精神,而战术上的“小图”则表现出严谨认真的科学精神,讲究实践。恰如魏源《老子本义》“论老子”之三所云:图难于易,故终无难。

其二,其意味着见微知著。古今机械的发明与制造,莫不如此。细微的个别事件,必与一般事件相关,一般只能通过个别存在。

其三,“为大于其细”意味着察微预后。事物发展有其自身的历程,由小到大,从少到多。老子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人们可以从当前细微的现象来预测今后的大事。老子再三告诫人们“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即做任何大事,无论何等的工程设计与制造,都是以小事、细小事为基础。譬如机械制造,其有赖于千万个参数与数据的检测和无数次试验,倘若某一细节出现问题,即令是机械密封圈或线路的焊点失误,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愈是大的工程,细微之处愈益要紧。随着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以及对微观世界研究的深入,老子关于“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的思想更具启迪作用。“为大于其细”正是一切工程技术与机械设计的出发点。

任何科学技术活动使用的方法,都是主客观一致性的结晶。不言而喻,方法问题成了验证主观与客观一致性的最有效的尺度。老子云:“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意思是说,“圣人”始终不做大事,才能完成大事。这句话蕴涵着深刻的哲理。老子又云:“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第十七章》)这是对“图难”、“为大”的补充。贵小并非贬大,并非不为大。为大是目的,为小是手段和做法。恰如工程设计和机械制造,目的“为大”,具体设计步骤“必作于细”。

任何科学技术的方法,无论形式如何,都产生于科学技术的认识与实践过程,每一次科学理论与实践上的重大突破,都伴随着科学方法和方法论上的重大实践与创新。老子所论技术方法,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实践与创新具有重要意义。

(五)老子论利用资源以及改善和保护环境

技术的发展,尤其是20世纪以来技术的快速发展与广泛应用,极大地改变与提升了人类生活的面貌和水平,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但也产生了一系列有害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负面效应,如环境污染、能源枯竭等。因此,如何合理地消除技术的负面影响,成为当代科技发展的重大战略问题。面对当代的技术困境,老子的技术思想日益显现出巨大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在如何合理地利用资源、改善与保护环境的问题上,老子对先秦古代科学技术发展的经验和教训进行了认真的反思,提出了“莫若啬”、“唯啬”的思想,颇具现实意义。

《老子·第五十九章》提出了“治人事天,莫若啬”的至理名言。此章的全文是: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治人事天,莫若啬”是谓治理国家,当用天道,顺四时;治国者,当爱惜民财,不为奢泰;治身者,当爱惜精气,不为放逸。

老子认为,在人类社会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上,无论是具体处理“人”的问题即社会关系问题,以及“天”的问题即自然界的问题,还是处理“天人关系”问题即环境问题,没有比“啬”更好的了。

啬,节省、节俭之意,就是吝啬,俭过了头。《韩非子·解老》云:“圣人之用神也静,静则少费,少费之谓啬。”《新唐书·崔衍传》云:“居十年,啬用度,府库充衍。”明张居正《寿襄王殿下序》曰:“夫神不可以骛用,啬之则凝;福不可以骤享,啬之则永。”“我啬也夫,吾告子以啬而已”。《史记·货殖列传》云:“然其赢得过当,愈于纤啬,家致富数千金。”啬,吝也。人们经常提到的勤俭,包括执行“厉行节约、反对浪费”这样一个勤俭建国的方针,即生产要勤、消费要俭。老子突出俭,并以“俭”为“持而保之”的“三宝”之一。

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老子不仅提出了“有而不用”的思想,更重要的是提出了“啬”的思想与方法。中国历来提倡“俭”,而且,通常是“勤俭”连着说,意谓生产要勤、消费要俭。老子不连着说“勤俭”,只单独说“俭”,意谓消费要俭,生产也要俭,“双料”的俭,就是“啬”了。

老子的意思,不是只要一分俭,而是要十分俭,要“俭”到“啬”的程度,消费、生产都要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即谓,唯有啬,则能先得天道,先得天道,是谓重积德于己。“夫唯啬”,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惟有如此,才足以保证可持续发展与生态的平衡。那种崇尚豪华、以奢为乐、以廉为悲、铺张浪费的作风,那种疯狂牟利而刺激消费和生产的行为,是当代人提前透支和超支资源、剥夺子孙后代的生存条件的野蛮行径。这早已受到老子的坚决反对。

老子主张“啬”,主张勤俭节约,但并不反对人们的基本需求和满足需求的能力,极力赞扬“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不是把这些也“啬”掉。在满足现代的需求而不损害子孙后代满足自己需求的能力前提下,老子强调“知足”。老子认为“知足者富”、“知足不辱”、“祸莫大于不知足”和“故知足之足,长足矣”。这样,就有助于把当代幸福与后代幸福统一起来,并将其放在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之上。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科学技术的进步曾有力地推动了人类社会经济的发展,却不意让人类付出了环境与资源的沉重代价,使科学技术的持续发展难以为继。老子的“啬”的思想,对于解决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找到了一种理想的、有效的方法。老子“治人事天,莫若啬”的论述,其现实意义的现实,特指资源、环境与人类生存的关系,事关人类生存与可持续发展,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体现了用理性和道德的眼光同等地看待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从而实现人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老子的这些论述,文约义精,是一份珍贵的文化资源[5-6]。

四、结语

在先秦文献中,最早系统论述技术思想者,自老子始。《老子》文本,寥寥五千言,可谓字约而易思,论简而意深;继之《墨子》、《庄子》等,承风汲流,穷理尽性,标新而立异,异曲而同工,乃至斯道至密,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的科学技术思想。老子的技术思想,折射出那个时代中国哲人对技术及其发展的认识,这些思想冠绝古今,使老子成为千古科技思想之祖。老子的技术思想闪烁着中国文化与科学技术的光华。

技术思想是对技术理论、技术体系等方面所作的形而上的思考,是对技术的最高、最终的觉悟。老子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老子·第七十章》)老子也许并不能直接解决科学技术中的具体问题,即不能解决物质的问题,但老子的思想却可以解决科技工作者的思想问题,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科技工作者的创新能力和工作能力与一般的生产要素不同,它蕴藏在科技工作者的头脑之中,只有提高科技工作者的精神境界才能使之产生强大的生产力,发挥出巨大的创新积极性。老子以其卓绝千古之识,论辩技术之得失,明确地给人们指出了前进的方向,它不仅可以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而且可以指导人们的实践,促进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这是老子技术思想给我们最为重要的精神财富,也是其对现代社会的伟大贡献。

[1] 涂又光.楚国哲学史[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

[2] 王弼.老子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4.

[3] 魏源.老子本议[M].北京:中华书局,1954.

[4] 高明.帛书老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5] 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 涂又光.老子的环境哲学思想[M]//涂又光.涂又光文存.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9:260-262.

[7]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8] 沙少海,徐子宏.老子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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