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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者

2011-01-19叶重光

青年文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金丝雀老者

文/叶重光

在我做梦的时候,你正清醒。时间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绕着头顶的天空旋转——这是你我互相凝望的时刻。五月的天,下着暴雨,雨水从膨胀的黑色云层中降临,城市被湿气包围。尔后,所有关于时间的欲望和幻想都被锁入这庞大的黑匣子中。

拳击手在电视屏幕里上演暴力,类似狂欢。那是一场监狱之中的决斗,他们以肉体和性命相搏。隔着生锈而滑腻的铁栏杆,围观者在欢呼。血液沸腾,似乎每寸肌肉都散发着暴乱气息。他们出拳凶猛、准确,像凌厉的雨点般落下来。他想起丛林里弱肉强食的野兽。是的,立法者是局外人,犹如古罗马斗兽场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将身体里潜藏的暴力转化为角斗士的肉搏,以血腥和凶残换取感官的痛快。

这样的影片使他沉迷。他血液之中流淌着原始的不羁和野性。现实是压抑的,有如你透过磨砂玻璃观看外面的世界。他把耳机套在头上,里面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宗教音乐的缥缈以及崇高在脑中油然而生。在音乐上,他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他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时候会不会听巴赫的音乐。一八二九年,门德尔松重新发掘了巴赫这座沉寂已久的矿藏。他想象门德尔松亲自指挥乐队演奏的时候,内心汹涌澎湃着的激情和静默。巴赫是溪流。他想,是否陀氏的文字中也有如古典音乐一般的复调规则?

陀氏像一个庞大无垠的宇宙黑洞,可以将你吸纳、碾碎。这是他挚爱俄罗斯和陀氏的原因。他认定自己骨子里流淌着伏尔加河,他虔诚地爱着俄罗斯苍茫辽阔的土地,但他从未曾到过那里。他到过的,只是浮现在想象和梦境里的红场、涅瓦大街和圣彼得堡,还有就是地下室人絮絮叨叨的控诉、衣不蔽体的乞丐、趾高气昂的贵族,以及横冲直撞的马车。陀氏的眼睛一定常常被雾气蒙住,因为他从其文字里读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哀和绝望。宗教崇高的怜悯精神,变成了冬天潮湿的雨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重光,你的电话。”想象被楼下母亲的喊声截断,他把铅笔搁在硬皮本上,应了一声:“就来。”

楼梯口有分机,他拿起话筒,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小说写得怎样了?”

“写得还行吧,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濡湿的糕点。

电话那头没有回答,大概女孩子在回味他声音里的磁性,以及若有若无的想念。

“没什么,那你写完还会给我看吗?”

“应该会吧,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写完。”

“没关系,我可以等。”

一阵沉默。

“如果没其他的事,我就挂了。”

构思这个故事,耗费了他许多天。阅读了大量的文字之后,他被抛掷在一片虚空之中,渐感力不从心。他曾设想自己是博尔赫斯笔下寻找永生之河的骑士,被一种遥远的召唤牵引着,不顾一切地循着想象铺就的沙石道一路前行。

他重新回到桌子前。先前被阻隔的意识河流已经无法恢复流淌,他闭目养神,祈求再次跌入那一片虚空,但徒劳无益。

我该如何是好?他向自己求助,没有响应。他推开窗户,外面还在下雨,黑暗中嗅不到雨水的味道,但他知道黑夜在狂奔,时间在流淌,唯独意识败下阵来。

我应该试着让意识融进音乐里,就像一滴水跌入一片流动的水域之中。

嗯,应该是这样子的。他想,在我尝试着弥补自身意识的空缺时,一定有什么趁虚而入了。我的城堡受到围困,城门被人撬开,万千呐喊声由远及近,举着长矛的瘦弱骑士振臂高呼。受到攻击的不是我的臣民们,而是我自己,是我长期束之高阁的孤傲和乖戾。就应该这样子,把我统治下的愚民们全部解放,唯有如此,这个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才能够放下姿态,屈尊迂贵,和万千臣民平起平坐。

——因为这是小说的世界。在他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早该料到这点。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在这世上憎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他反复诵默着《约翰福音》里的这句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将其书写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卷首,是为题记。但他不满意这段话里所宣扬的基督教精神:以自我牺牲换取博爱和正义。他只是一个无神主义者,他不相信神的存在,他心中有一个比神更加崇高的对象,这是他赖以仰望的星辰,苍穹辽阔都不足以掩盖那微弱的光芒。

他知道,这只是蛰伏于身体里的沉睡者。总有一天他要醒来。他想,如若沉睡不醒,那么,我宁可与这俗世断绝联系。他如此决绝,他的笔下也透露着苍凉。被压抑涂满的墙壁迟早有一天会倒塌,一如柏林墙。但在摇摆和断裂地带,他只是一个骑在墙头、挥舞着帽子的少年。一半极端,一半妥协。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在这个喧嚣得近乎沸腾的世界里,在这个飞速旋转有如陀螺的城市之中——

“只是牢笼里做困兽之斗的嗜血者。”他又写下一句。

他知道自己受谁的毒害了。那个把图书馆比作天堂的失明老人,坐在时间迷宫的深处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老人的陷入交叉小径花园的余准,老人的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那些有如数学公式般精确的文字,有时候令他感到厌恶。是的,他厌恶这样煞有介事的叙述,但同时他又无法抵抗迷宫的诱惑。在这方面,他是一个难以戒掉毒瘾的瘾君子。他想,我应该尽快摆脱这层压抑的影子。

所以,他才开始构思这个故事。至于这个故事应该如何展开,他笔下的人物应该是何种性格和形象,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要写这个故事,可又无从下笔。身体里涌动着冰渣一样难受的倾诉欲望,他必须找到合适的方式将其引导出来。为了倾诉,他不得不接受这凌迟一样的煎熬。黎明尚远,黑暗迟滞得如同一团糨糊。呼吸困难。

他知道,按照这样的方式进行下去,他的故事迟早要分崩离析。这是最难受的时刻。

他想,我们的悲哀就在于路在脚下,但却不知道走下去有什么意义,就像我明知道自己会写这个故事,却不知道它有何用处一样。

在他的构想当中,它应该抽离传统的讲故事套路和他自己在故事中的姿态,应该与日常逻辑相违背。这个故事应该充满末世救赎的味道,要成为一个形而上的寓言。

所以情节一开始是这样子的:

设想中的大背景,是一个充满铁笼子的城市。所有的街道都实行封闭式管理,街道被巨大的铁笼覆盖,但没有阻隔头顶的天空。这是一个飘浮在未来的城市。时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它可以是任何一座城市——但它绝不是卡尔维诺笔下那座看不见的城市。

这是一座与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城市。它可以自由移动,但所有的居民都被限制自由,或者说,他们不知道尚有自由存在。他们只知道:铁笼之内,便是寰宇。城市人的象征义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当权者像无处不在的空气,监控着人们的行为举止,监控着他们的隐私和意识。但唯一无法监控的,是人们藏在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叫做“自由”。

这座由铁笼组成的城市,所有的人皆目盲,他们的字典里没有“自由”这一词条。城市的管理者出于考虑,希望所有的居民都按照一套概念和逻辑来生存,为此他们发放了一本叫做《生活指南》的小册子。大至婚丧嫁娶,小至邻里纠纷、衣食住行,都有一套成文的规定。获得《生活指南》的人们,可以降低生活成本,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生活,以最小的代价获取生活必需品。在这里,金钱的作用仅仅只是交易。每一个人想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必须拥有金钱。获得金钱的前提并非劳作,而是出卖自己的秘密。

以上便是故事的大致情节。但如果仅限于此,还显得浅薄,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对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的戏仿,是对极权主义的一种影射。

重光不是一个画地为牢的写作者。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变迁的疆域远远超过了预言所能抵达的边境。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的观点看来,如此一个故事想要取得戏剧性的效果,必须在“发现”时实现“突转”。他把自己当作一个说故事的人,因此,这门技艺所要遵守的潜规则便是:他必须奉行说故事的逻辑。因此,他安排了一个起到“发现”功能的角色:这是一个沉湎于社会哲学之中的老者。

他身形佝偻,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从未幻想过要踏出这座城市。

他的秘密没有被当作商品出售,这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

他的《生活指南》为他创造了一系列生存准则,他按照这套准则生活、娶妻、生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心底还埋着自由的种子,阳光雨露没有光临他的躯体,城市管理者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竟然也忽视了这位老者。

他的觉醒,起源于一次偶然事件。

有一天,一直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突然挣脱了,从城市的另一端飞过来。金丝雀在城市上空盘旋,发出悲戚的低鸣。老者站在城市的高塔之上,几乎每一个黄昏,他都要坐垂直电梯来到这里,他喜欢俯瞰城市所带来的欢畅。唯有此时,他才是快乐的,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如蝼蚁一般在城市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唯有他——这位了无牵挂的老者,站在城市的制高点享受孤独。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金丝雀掠过头顶,金丝雀和夕阳如血一般的光辉交织在一起,顷刻间便消失不见。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脑海里零零碎碎的片段一齐涌了上来。那是一种被上帝的双手抚摸过的感觉,电击一般,老者浑身颤抖。

他看着消失在远方的金丝雀黑色的身影,突然间热泪盈眶。“我要离开这里。”他想。

为了走出这座城市,老者考察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在他的记忆中,城市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已经定型了,所有的管理体系都围绕着一套固定的模式在运行,倘若没有遭遇宇宙洪荒,这座城市便如想象中的永动机一般永远地运转下去,每一个人都是这座庞大机器的一颗螺丝钉。死去的人迅速由其他人代替。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生命一旦走到了尽头,就会被当作废弃的垃圾处理掉。这里没有焚烧厂,也没有成片的公墓,城市管理者处理废弃生命的首要方式,便是将其倾倒出城市的边缘。

老者苦苦思索才明白,要走出这座城市,只有以死亡的形式。但这是一个悖论:一旦成为一具死尸,他就无法完成计划了。但为了完成计划,他又不得不死去。后来,老者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他不得不抛下家族,不得不佯装死亡,在饮用了苦苦寻来的特制药水后,老者进入死亡状态,这种状态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时效过后,便会恢复意识。老者“死了”,他听不到妻儿的哀号,听不见送葬队伍的悲恸。他作为一个将被驱逐出境的尸体,被运送出了城市。

老者是在星光灿烂的午夜醒来的,虽然喉咙干渴,但他丝毫不感到疲惫。他的生命被抽空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休眠使得他得以保存体力。可是,当老者清醒过来独自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自由时,他失去了自我。他不知道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里应该走向何处。在这里,他第一次遭遇了人类前所未有的困境。

■美术作品:夏加尔

他拥有无数的路,但他却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路。

面对着哀号不止的狼叫声,面对着天空中闪烁不止的星星,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自由,老者迷失了自己!他老泪纵横地回首,却只看到一片苍茫的黑暗,黑暗中,老者听不见任何的诉说。他的眼里不断闪现的,是昔日家里的每一位成员。他们毫无表情的面孔,他们彼此被关在牢笼之中。他愈想愈觉得悲哀,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以“死亡”为代价换取自由。如此孤单的自由又有何意义?没有谁可以回答他。

一直渴望自由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在倒下的那一刻,老者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在晶莹的泪滴中,他最后一次看到了那只飞走的金丝雀,它扑腾着翅膀,掠过日光,消失在苍茫的天穹之中。

老者死了。

重光写到这里,已无法分辨笔下的一切,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构的。他环视着自身所处的世界,坠楼、强奸、抢劫、性开放……纵使一千个笔法精湛的文学大师,也无法描绘这荒谬的世间。这是现实的荒诞,比一千个哈姆雷特更让人绝望。

他知道,在一个盲眼人的国度里,能够做一只独眼怪兽已经难能可贵。可令我们无法忍受的是,四周被黑暗笼罩过后尚留存于视网膜的阴影——这使得人们即便睁开了那只残了的眼,亦无法行走。

在流动的液体之中,他奋力摆动双臂,试图挣脱这缠住自身的黏稠,但一切徒劳无功。世界正以一种无法预测的速度驶向未知的远方。他想起电影《2012》的结尾处,云层裂开,日光照耀进来。诺亚方舟承载的希望种子,将会降临到某一片未曾开垦的荒地。

生命总会轮回。一番更替之后,谁又知晓,会是谁来统治这个过于拥挤的星球?

他打电话给她:“我已经写完了,但这是一部永远无法完成的作品。”

“你的意思是,它只在某种意义上是完成的?”

“也许是,你要不要看看?”

“嗯,你打印一份给我吧。”

在城市繁华地带的星巴克里,他们对面而坐。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稿件,一张一张地翻阅,一行一行地阅读。速度很慢,时而皱着眉头,时而抿住嘴唇。这个叫做《沉睡者》的小说分为几个章节,两万多字。几乎一整个下午,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围绕着这个小说进行。 他问她:“你知道‘沉睡者’有什么含义吗?”

她摇摇头:“这个我倒不清楚,也许类似于‘局外人’之类的吧。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把你的作品拿去投稿,你介意吗?”

他略微沉思,问道:“什么比赛?”

“我爸在一家文化公司,他们举办了一个比赛,选拔文学新人。我想,你的小说稍作修改,一定可以的。”

他皱了皱眉头,略感不满:“我不想投稿,这样的比赛毫无意义。”

她看着他,明白无法强求,只为他感到遗憾。“那留一份给我做纪念总可以吧?”

他点了点头。

她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这样子写下去,有什么意义吗?”

他盯着她看,好像坐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声音干涩地告诉她:“没有意义,我只是不想变成一个‘沉睡者’。”至于“沉睡者”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他的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予读者一个明确的答案。

写完这部中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笔写过任何一篇小说了。生活照旧,过得四平八稳。他重复着阅读、记录、思考等一系列工作。时间变得像糨糊一般,迟滞凝重。直到那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声音听起来极为兴奋。他告诉重光,他的作品《沉睡者》获得了首届“新人杯”文学大赛新人奖,希望他受邀出席颁奖仪式。重光听着那人激动不安的声音,感觉头脑像是被撞击了,嗡嗡响个不停。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快乐还是悲哀,一种被抛上云端的虚空之感渐渐虏获其身。挂了电话后,他变得异常愤怒,脑海里闪过她的脸,他想起那份留给她做纪念的《沉睡者》打印稿。于是重光找到了她。

他质问:“你为什么背着我去投稿?”

她表情错愕:“你不是说过,你不想做一个‘沉睡者’吗?那我就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但这不是我要的方式。”

两个人无法继续对话。他的表情显得愤懑,眉毛挑起。两人对视,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怀疑”和“悲哀”,但他不想道破。随后,他们分道扬镳。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忘恩负义,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背弃了她的信任和欣赏。可他要的不是这样子的嘉奖,他只能拒绝诱惑。

消息传到了父母那里,这下子,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父亲高兴得眉飞色舞,母亲守着电话,一个一个地给亲戚朋友发出喜讯,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儿子,即将出人头地。父母的行为他理解,但他无法欺骗自己。自幼他便是一个乖张之人,不热衷于与人交流。父母极为担心他的未来,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如今,突如其来的荣誉降临儿子身上,身为父母,他们恍若加官晋爵,颇感春风得意。母亲还特意买了一套新衣服给他。“穿得好看点儿,才能去参加颁奖。”这样的细致入微,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消失许久。如今,这暌违已久的温存来得太过突然,他看着父母那股狂喜劲儿,心中盛满了莫大的悲哀。

颁奖过后,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他想。

那日的新闻发布会、颁奖典礼,还有媒体铺天盖地的追问和采访,都令他筋疲力尽。父母坐在他的身边,笑脸相迎,似乎每一寸宝贵的镜头都不能浪费。母亲化了妆,一向不修边幅的父亲,为了这次颁奖也刮了胡子,喷了香水,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整整一个多钟头的活动,重光都显得特别平静,回答记者的提问亦简短有力,从不说多余的话。闪光灯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影像,令他感到头痛。回到家里,他倒头便睡——而父母还沉浸于欣喜中。

他摊开四肢躺在床上,此时,房间如棺木。那种浮上云端的异样感在他的身体里发酵、膨胀,好像一只吹起来的气球。他尚未沉睡过去的意识告诉他,必须与这突如其来的虚荣做殊死抵抗。你要做一个自由的人,因此,你必须放弃种种为你设置无形枷锁的荣誉。置身其外,才能够更好地观望这个人世。沉睡不是你的权利。你要赶紧清醒,清醒!

刊有《沉睡者》的那期杂志很快销售一空,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已为其做足了宣传。“少年天才力作”“高中生首夺新人奖”……这一切已经足够媒体大肆炒作一番。一个著名作家还亲自提笔为其写下热情洋溢的评论:“重光的文笔冷峻有如加缪,其对现代社会的剖析和隐喻之深刻,在当今浩瀚的作品中发出了独特而响亮的声音。”在这个依靠媒体来增加一部作品含金量的年代,这样的做法无可非议。但重光讨厌这样,他长期置身于一种近乎禁闭的环境中,还无法适应如此喧嚣的曝光。

那期杂志被母亲搁置在客厅的沙发上,以供来访客人翻阅,然后恭维一番,从而满足二老的虚荣心。作品上还附着照片,是他表情平静地对答记者时拍下的。从照片上看,这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孔,放在人群中既不突出,也无任何怪异之处。但一旦与作品中那种老练而沉着冷静的风格相对照,这副面孔顷刻间便呈现出预言家的机警来。

父母频频上节目,兜售他们为人父母如何培育出一个天才作家的秘方。每当他在电视节目上看到父母时,就堵得慌。父母好似换了面孔一般。他分辨不出,究竟是他错,还是父母错。世界似乎在他夺得新人奖的那一刻开始分裂,他无法看清楚自己眼前的一切。

唯有忍耐。等这股风潮过后,一切都会重回到正常的轨道。

他无法入睡,头脑发涨。半夜,他爬起来走到客厅。那份已经被人翻得面目全非的杂志横搁在茶几上。他拿起杂志,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控制不住地,他一行一行阅读着《沉睡者》,胸腔中溢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恸。

虚构国度里的城市。铁笼。自由。希望。黑夜。白昼。词汇成了碎片,割破他的血管。恍惚间,故事里的老者面对他露出深沉而神秘的微笑,一闪而逝,他坠入故事的幻觉很快消散。客厅没有开灯。他听到一种类似鸟鸣的啁啾传来,隐隐约约。是金丝雀,他想。黑暗中,发出金光的羽毛,掠过沉闷的空气。他举起杂志,拿出打火机,点燃。火光闪耀,把屋子照耀得恍若鬼屋。他看着纷飞的灰烬明明灭灭,嘴角露出了微笑。

深夜,父亲喝得烂醉回家。母亲满脸笑意,将一纸出版合同拿给他。上面是父亲以监护人的身份签下的协议,合约期五年,合约期内,重光必须交付长篇小说手稿三部以上。预付稿酬十万。他见酒醉中的父亲一脸沉迷,一瞬间,感到异常恐惧,浑身颤抖不安。他重重地推开父亲,抢过母亲手里的合约书,摔门而出。

他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手里紧紧攥着那纸合约书,那份出卖灵魂的契约。他反复思考着即将到来的一切,他深知,一旦灵魂和才华有了价码,生命也将燃烧殆尽。在违背原则和孝敬父母之间,他摇摆不定。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是徒劳,他应该想办法尽量逃脱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他感到脑袋发涨、思维混乱,他无法进行正常的逻辑推理,眼前的世界忽然摇晃不定,车辆发出刺眼的灯光,行人面目模糊。

城市上空,乌云密布,空气潮湿。很快,天降大雨。手里的合约书被雨水打湿。噼里啪啦的雨水像是从拧干了的海绵里挤出来一样,冲刷着作为流浪者定居的城市高楼。流浪者。此刻,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浪者,无形无影,无根无名。

他的大脑无法控制双腿的行止。片刻之后,在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中,他倒地不起。血从身体里渗透出来,混和着冰冷的雨水,慢慢淹没了路面,淹没了白纸黑字的契约。肇事司机落荒而逃。交通陷入拥堵状态。在尚未死去的意识里,他无法弄清楚,这是命定的结局,抑或,纯属偶然。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的疼痛已经遍布每一根神经末梢,但他已麻木,瞳孔趋于暗淡。

在他逃离这个世界,以轻盈的身姿飞越迟滞的土地时,他看到传说中的金丝雀飞了过来。他看到身体下面,所有的高楼都被罩上了铁笼。城市以一种震天动地的姿态飘浮起来。一切,都和他小说里描摹的一模一样。没有谁能够看到他临死前嘴角神秘的微笑。

死神降临人间,世界紧闭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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