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剃头匠(外四篇)
2011-01-19马卫
□马卫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没有美发师、理发师之类的名词,一概称之为:剃头匠。剃头也没有什么讲究,小孩子光头,大一点的小平头,成年人要不是中分,要不偏分,最时尚的就是把头发用火夹子拉鬈,往后成大背头。当然最后一种发型得上街到理发店里去才行。我们一般是等游走在乡村的剃头匠上门来服务,价格极便宜,大人的头二角,我们小孩子的头,极简单,所以一角钱一个人。
这样的天一般是雨天,或是农闲季节,剃头匠也不是很专业的,一个箱子,里面就几样工具,一把剪子,一把推子,一把刀子,一张围裙,一张帕子,一个香皂盒,还有一把刷子。到了乡下,高喊一声:剃头喽!
于是就有生意上门。大人们忙,平时得“农业学大寨”,改天换地,累得死去活来,哪有空呵。有点空,得把自留地经营一下,集体分的粮食不够吃,得自己种点。或是偷偷地做点手艺,做点小生意。再没有用的,就是上山砍柴卖,下河打鱼来吃。
有时候,碰上这家没有现钱,给两个鸡蛋,或是从树上搂一包李子、桃子、杏子、柿子什么的,或是从自留地里摘些兔儿瓜、丝瓜、扁豆、黄瓜、南瓜什么的,师傅也愿意,不会说不行。他知道,这年月,没有现钱最正常不过了呵。
我们常碰着的师傅姓谢,叫谢冬敏,不过他的大名大家往往记不住,都叫他谢老偏,他的脖子有点往右偏,但不是病态的那种,只是习惯。
谢老偏那时还三十不到,每到农闲或雨天,必挑着剃头箱子出门。我们黑水凼,是他常来之地,因为我们那儿的人相对较大方,而且路线刚好穿过,常来,就和大家成了朋友,我有很多次找他剃头。
他的手极轻,剃头的技术较好,从来没有给我划过口子什么的。
我喜欢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的嘴里故事多,什么《三进山城》《渡口小艄公》 《威震爷台山》等等打仗的故事。当然还有一点也不着谱的什么《猪八戒生娃儿》 《白骨精当知青》 《牛魔王做石匠》,反正听的人感到搞笑,也不去追究有多少真实性。吹龙门阵,哪有真的假的?
谢老偏每次来,都收获不少,至少剃十来个头吧,收入几块钱,或是相当于几块钱的东西,算是满载而归了。要知道,那时穷得舔灰呵,几块钱,已不少了。
谢老偏出事,是他运气太坏了。
一个小雨天,集体没有出工,我们大队的张长杆子,新当了革委会的副主任,组织大家开批判会。刚好谢老偏到了我们这儿,给大家剃头,被张长杆子抓差——要给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剃阴阳头,就是剃半边光头,留半边长发。这是学城里人的作派。
谢老偏不干,他说:“我又不是你们大队的,凭什么听你的安排?”
张长杆子说:“你剃一个给你二角钱呵,未必你和钱有仇?”
“别说二角,一块也不干。”
被批斗的这些人,谢老偏全认得,他是五大队的,我们是三大队,隔不到几里路,其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叔爷呢。
不听领导话,后果很严重。
一是不许谢老偏再到我们黑水凼来剃头了;二是和他们五大队的领导联系,这谢老偏剃头,也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的。
果然,后来大家再没有见过谢老偏挑着提头箱子来,听说,他被定性为“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一样受批斗呢。
那年月,我太小,不懂得人世间的荒唐,更不懂得岁月的残酷。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极左”是什么玩意,就是不把人当人。
父亲的职业
父亲工、农、兵、商,全都干过,不过干得最好的,还是农民,他是我们黑水凼的把式之一,生产队栽秧,尤其是并秧苗,离了他还真玩不转。土地没有下户前,他一直是队上的生产骨干。
父亲当兵是逼迫的,抓壮丁。
父亲十五岁那年,被抓到了刘文辉的部队,做通讯兵。当时的刘文辉部,驻扎在西昌,就是原西康省的省会,主要辖区是现在四川省的甘、阿、凉少数民族地区,还有西藏的一部分。父亲没有文化,只好参加部队的扫盲学习,认得大约八百多个字,这样才能做通讯兵呵。父亲不能忍受的是,出了错就要挨打,于是在一九四八年秋天,悄悄逃走了。
逃兵抓回去是要被枪毙的,父亲只好隐姓埋名,在成都周围做小生意维持生存,这便是父亲的商。
父亲说,他做得最多的是转手买卖木炭。也许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木炭了,就是把树烧燃后,再盖上泥,泼上水,让它在不出烟子的情况下燃烧,那样化不成灰,就形成了像碳一样的东西——木炭。它的主要功用是有钱人家用来烤火。白居易的《卖炭翁》卖的就是木炭。
父亲那时二十多岁,年轻,有力气,从温江接过一担木炭,只需半天,就能走到成都府,在青羊宫那儿卖掉。
父亲讲,那时他的力气可好了呵,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肩着像没事似的。
解放了,分了田,分了地,成了家,正要一心发家致富。到了一九五八年,上级号召年轻力壮有文化的人,去当工人,要大办钢铁呵。父亲算是有文化的,直接被招进了地质队,在大凉山一带探查。
父亲的文化当然做不了业务,只能做后勤,他当六个人的炊事员。
父亲的脚踏遍了大凉山的旮旮角角,他们要寻找矿,最好是铁矿,毕竟大办钢铁,要赶英超美,最核心的是要有矿石。
但是,大饥饿说来就来。农村还可以种点菜,边边角角种点能吃的东西,不被饿死,可是父亲他们就是拿上钱,也买不来吃的。
父亲做了他一生最做大的决定:不当工人了,要求回去务农。
当时,考查队根本就没有力气考查了,决定让队员们逃生,先找地方不饿死再说。
父亲当了两年多的工人,拿了两年多工资,又还原成农民。
父亲回到黑水凼,他说,只要手不懒,哪有饿死的农民?他回到生产队,即被选为队长,悄悄下令:开荒!
黑水凼半山半水,有的是山坡,于是每家在树林中,悄悄垦出块地来愿种什么种什么,自种自收,和生产队无关!只准在林中开荒,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我们队上有了开荒种的粮和菜,饿死的人只有其他队的四分之一。
不过,这事儿还是传出去了,父亲被抓了起来,关了半年,后来中央政策变了,才放出来。他打死也不当生产队长了,愿意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农民。
父亲的经历坎坷,他说,工、农、兵、商,最终还是要以农为本,农民种的自己都不够吃,还谈什么发展工业?
父亲,就这样在土地上耕耘,直到七十岁,还时不时地种种菜。
这便是父亲的职业史,差不多就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社会发展史。父亲虽然再没有拿过工资了,但他乐呵呵的,因为他明白,人活着,职业不过是糊口的手段罢了,有什么高低贵贱呢?
杀年猪
腊月一到,风更冷了,树们倦意渐浓,懒懒呵欠着。枝条一阵轻栗,任叶飘随风,悠悠睡去。世界一派懒慵,呈现出满足和享受。
粮食早已收割,晒干归仓了,贷款也还了,外出打工的儿女也回来了,圈里肥肥的过年猪,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该杀年猪了哟。离城远,山路十八弯,因此,古老的风俗仍旧醇香。灌血肠,炕腊肉,磨豆腐,推汤圆粉子面,这些都得早早地准备。特别是做醪糟,得一个多星期呢。
但首要的事,是杀年猪。
客是早就请了的。主人家头一天就已遍邀四邻:“明天我屋头杀年猪!大家都到我家喝猪血汤去!”城里住的亲戚朋友,主人家往往会专程走一趟去请,很客气地说请大家去农村晒晒太阳,顺便喝碗猪血汤。当然,城里的客来得少,太远了嘛,还有人家要上班的,不像我们农民,想耍就耍,想干就干,没得人管。
一般都选天晴的午后,太阳正好,照得地头暖暖的,人心也暖暖的。
早就在院外田埂上挖好了一个大坑,架好了大铁锅,柴火烧得旺旺的,噼啪作响,大铁锅里蒸腾,氤氲一片。烧的是平时舍不得烧的劈柴,拳头大的干树。
照例是请西村的老张来杀。老张手艺好,手脚利落,四邻八村的谁都爱请他。老张并不忙着干活,先抱拳说几句恭喜大吉的客气话,点燃主人家敬的香烟后,才慢慢摆开家什,从容悠闲,一派大将风度。他仿佛不是要杀猪,而是要去朝佛。
见锅中水泡翻滚,老张大吼一声:大吉大利!开杀!一手拎了猪耳,一手拎紧后蹄,一提一翻,“扑”的一声,那条踢腿嚎叫的大肥猪早已横身案板。老张一个转身,左膝一抬侧压猪背,左手在猪嘴下只一扳,猪颈就伸直了。提刀轻刺锋刃尽没,刀一抽出,滚热鲜红的猪血直喷进木盆。嗯,这时还得抓一把盐巴放进去,那猪血就凝得快。
这时一大锅水正好沸腾,热腾腾的淋下,刨子一刮,猪毛纷飞,只几分钟的功夫,一条肥肥白白的年猪就干干净净拾掇好了。然后解肉,主人家早早的决定要做多少肉菜呢。
大伙就在旧桌子上下棋,打牌,吹牛,等着喝猪血汤。有的人家还请上乐队开唱,把整个乡村,弄得热热闹闹。
日头偏西,院坝中已摆开数张大桌,大钵大碗堆得满满的:咸的是烧白,甜的是喜沙。凉拌猪耳,爆炒猪肝。炸的是里脊,烧的是排骨,炖的是蹄膀,蒸的是五花……热腾腾,香喷喷,薰得院外的风都香了。
喜滋滋的主人家眉眼都是笑,端了一土碗老酒大声武气地吼:“莫得啥子好吃的!大家莫客气!吃了再上!”率先一口喝去小半碗,很是豪迈。果然有猪血汤,用自家的辣椒、酸菜炖得滚烫端上来,又辣又酸,鲜香扑鼻。嗅嗅胃口大开,尝尝满口生津。
肉香浓,酒香浓。笑意也浓,情义也浓。夕阳金黄,霜罩雪笼下农家小院温暖火热,笑语喧腾中,年味就渐渐浓郁起来了。
乡村的日子,有滋有味。
发愤的扁担
扁担是农村的常用工具,柏木的最好,一般是檀木或是枇杷树做的,硬扎。扁担可用于挑,用于抬,离了它,在农村生活,还真玩不转。比如,在田里有两箩筐谷子,你没有扁担,是挑不回来的。
扁担永远记忆在我心中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中期,大约是七四年,或是七五年,总之,我很小,在读小学的二三年级吧。暑假的时候,那天我正在坡地上扯猎草。突然听到一阵吼,打架了,是我们三队和四队打群架。上百人的混战,我们不敢近拢,而是远远地望着。
原来,我们队上在挑土修堰,如果堰修起了,就会断水,四队在我们队的下面,沟里水就会减少很多,甚至枯渴。我们川西的季节晚一点,七月份的秧田还要灌水才行,所以这事被四队的人发现了,上来讲理,后来发展成打群架。
于是很多扁担,成了武斗的工具,四队的社员手中没有扁担,当然吃亏不少。那个年代,年年吃不饱,年年搞“农业学大寨”,常常开阶级斗争大会,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人们心中都有股怨气,正没有地方发呢。这场架,打得天昏地暗,打得日月无光,打得鬼哭狼嚎,打得惨不忍睹。特别是我们生产队的小伙子们,人手有根扁担,就像握着一根钢枪,有气势,有力量,威武得很。
有个年轻人,绰号叫和尚,把一根扁担舞得风转,三四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不知是谁报告了公社,出动了武装民兵,才把两队的人分开。
架打了,两队的人并没有因此结仇,都明白,这些年,心中积下的怨气,是对社会的不满,吃不饱饭呵。集体生产,人人磨洋工,你哄庄稼,庄稼哄你,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打一架出了怨气,心里还好受些,只是委曲了扁担,当了回不光彩的道具。
第二次对扁担有深刻的记忆,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那时,我在大巴山区的一个县委宣传部工作,经常要到长江边的万县地区开会。这天,早上六点半,我到了太和场车站,等长途班车。
车子在出站口,被一个男人拦住,他手里拿着根扁担。
司机不得不停下来,正好又有人要上车,拿扁担的男人也上了车,从车上揪出个妇人来,下了车就开打,用的就是扁担。
原来,这女人想逃跑,不想和男人过日子了。这女人是男人花钱从外地买来的,当时一千二,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一千二百元呵,相当于我两年的工资呢。我年轻,血气方刚,看不得男人打女人,而且用的是扁担,那样凶狠,一车人,周围的人,全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愿去拉开男人,任他打得女人满地打滚。
我忍无可忍,冲下车,扑向男人,男人没有注意,居然被我夺去了扁担,我用扁担打他的腿,一下就把他打倒在地。
我的怒火再次凝结在扁担上,把男人打得满地求饶,我才住手。
虽然我是一介书生,但我们老马家,祖传习武,我从五岁开始练,这一般的男人,当然不是对手。
我丢下扁担,对男人骂道:你再敢打女人,我见你一次,捶你一次!然后扬长而去。
那年我二十岁,大学刚毕业。
扁担,记载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凄凉生活,也记载的我一生中难得的见义勇为。现在我想,如果今天的生活里,三队和四队还会用扁担混战吗?当然不会,那么时代进步了。如果我今天还面对用扁担暴打女人的男人,我还有勇气去夺男人的扁担吗?
我无法回答。
我的伯母金顺姬
伯母是妻子的伯母,标准的朝鲜族人。这么多年了,仍然保持着朝鲜人的生活习俗,比如每顿都要有泡菜。我们家的泡菜,都是伯母免费做的。伯母四个儿,没有女,因此,就喜欢我妻子,像对女儿一样看待她。到了晚年,几乎每隔一个月,伯伯和伯母,都要到我们家住一两个晚上,顺带带来的,除了泡菜,还有乡下的新鲜小菜,或是嫩豌豆尖、嫩胡豆什么的。
伯母会汉语,只是不那么流利。交流基本没有问题,伯伯的耳朵背了,说什么也是白说,根本无法交谈。这一次,我刚好有假,在家和伯母交谈了两天,才弄明白,伯伯和伯母,为了爱情,真的牺牲不少东西呢。
伯伯叫何从乾,一九五一年作为自愿军战士到朝鲜。那时,伯伯一米七十多,标准的帅小伙。他的工作是什么呢?并不是打仗,而是煮饭,饮事班的干活。有一次,他们连队被打散了,被美国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抄了后路,部队的前后方脱节,只好各自为战,向“三八线”以北转移。事实上,伯伯他们没有接到命令,只是凭感觉撤退。
就在撤退的路上,伯伯挑着担子,在躲天上的敌机时,发现一个燃烧的小屋里有女人的哭声。于是放下担子,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才发现有两个鲜朝老人,被鬼子丢下的炸弹给炸死了,一位少女,左臂也受了伤,鲜血直流。伯伯把少女背了出来,然后又背出老人,这时部队也不见了。他只好协助少女把老人埋葬了,然后继续寻找自己的队伍。
少女却非得和他同行不可,这是很犯忌的,因为队伍规定得很严:不得和朝鲜的女人恋爱,否则严惩。
但是丢下这个少女,那她只有去死,因为家毁了,无衣,无粮,拿什么生活?伯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把这个叫金顺姬的少女带上。找到了部队,部队弄清情况后,就把金顺姬交给了朝鲜的部队,金顺姬成了朝鲜人民军的护士。
就那么凑巧,伯伯后来受伤,就是金顺姬她所在的战地医院抢救的。那时自愿军和人民军,在救死扶伤方面,不分你我。
俩人的再次相聚,点燃了爱情的火花,这火越烧越旺,虽然是偷偷的,但依旧熊熊烈烈。
到了伯伯的队伍要回国时,他们才感到不知如何办才好。当时,也不是一个两个这样的情况,但不得不绝情地悄悄溜回国,斩断情丝。伯伯也是这样做的,做得迫不得已,做得心肝俱碎。可是,当他回国,部队刚驻扎下来,金顺姬居然找到了他。
她是怎么过来的?原来,是她悄悄溜进了一辆自愿军的货车,藏在车箱中,几天不吃不喝地来的。
部队首长对伯伯说:你如果娶金顺姬,那么只好复员了。不娶她,就可以转业进城,成为有工资的人。
伯伯想都没有想,就对首长说:只要同意和金顺姬结婚,愿意回家种地!
于是,我就有了这个叫金顺姬的朝鲜伯母。
伯伯和伯母,过着和村里农民一样的生活,但无论日子如何,都相濡以沫,过得恩恩爱爱,几十年后,爱情仍然保鲜。
伯伯的战友,最差的也是工人,很多人后来当了官。但伯伯不后悔,因为他找到了个能和他灵魂相通的人。
什么是幸福?不仅仅是物质的,一生中能与一个相爱的人厮守,才是幸福。
伯伯是幸福的,伯母也是幸福的。
我们这些现代青年,不仅仅是羡慕,更应当向幸福的天地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