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恺与《反西凉》
2011-01-19沈虹光
□沈虹光
湖北省京剧院送唐恺去北京学习,进了师资豪华的中国戏曲学院流派班,期中回武汉汇报,演的《反西凉》。
西凉古称凉州,春风不度玉门关,想必很荒凉。诗人的眼光独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千年不衰的《凉州词》让古郡名满天下。
《反西凉》是三国戏,曹操拟灭刘备,怕西凉马腾趁机来攻,假传圣命暗伏人马,半路截杀了马腾。为父报仇的马超起兵西凉,由此展开剧情。
小说《三国演义》中马超很俊美,“面如敷粉,唇若抹朱,腰细膀宽”,“狮盔兽带,银甲白袍”,人称“锦马超”。舞台上的马超开始是红靠,得知父亲遇害后系孝带,换了一身银色锦缎的白靠,领头袖口护胸背壳和靠旗上满绣着鱼鳞纹金光灿灿,也美极了。
唐恺那天没有让观众失望。此前看省京剧院的戏,知道年轻演员中有个武生叫唐恺,这天看《反西凉》才把他认准。瘦削脸颊,双眸清亮,神情内敛却又透着英气,成套的程式动作干净漂亮,台下的同事都忍不住喝彩叫好,说名师指点过的就是不一样。
《反西凉》戏剧性很强:马超起兵攻杀,浩浩荡荡;曹操引军拒敌,布阵于野。一律用演员表演程式动作,变化场面套路,时间地点人物故事便交待得清清楚楚——中国戏曲的本事让话剧望尘莫及。想到如今一些新创戏曲也堆了满台布景,利器不用用钝刀,奇怪。
马超打到潼关城下,曹操命令曹洪死守10天。马超搦战天天在城下叫骂,一天,两天,城门就是纹丝不动。骂得难听了,有将士要开门迎战,都被曹洪一一拦阻。
第九天,马超骂累了,西凉兵马也都懈怠,曹洪忍不住了,打开城门,中了埋伏。
记得一条毛主席语录,大意是“最后的胜利和主动的恢复,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人生许多时候都需要坚持,坚持一下可以,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底不容易,胜出的往往是那最能坚持的少数。一步之遥胜负之间,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功亏一篑,说的都是规律。
剧情进入高潮,曹操落荒而逃,马超穷追不舍。
持枪纵骑的马超高喊:“看啊,红袍者便是曹贼!”
哗——杀声震天,漫山人马向红袍者杀去。曹操赶紧脱掉红袍;
马超又喊:“看啊,长须者便是曹贼!”
哗——杀声震天,漫山人马又向长须者杀去。曹操赶紧刀断其髯。
马超遂令人追杀短须者。曹操以旗角掩下颌,继续亡命。
伴奏是锣鼓,鼓点除了急急风还是急急风,“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一浪高过一浪愈来愈紧愈来愈急,打得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是《反西凉》最紧张的段落,也是最吸引观众的地方。
蓦然,仿佛影视定格,追的杀的都停住了!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两人突然撞了个满怀!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机会,马超手起刀落,曹操人头落地,戏剧就可以结束了。
可是不行,按照编剧法,犹如骏马奔向悬崖,奔向高潮时必须紧紧地带住缰绳。
于是愣怔一过,曹操转身。干吗?围着树匝跑。
树能挡住马超的刀枪吗?挡不住,这是常识,如同稻草不能搭救溺水之人。但求生的本能令溺水者去抓稻草,此时这棵树就是曹操的救命稻草。
复仇的马超也有本能,那就是举起枪来,对着曹操狠狠地扎将过去!
这一枪扎到了树上——又是意外,没有意外就不是戏剧。
曹操得以喘息,再跑。马超再追。
观众翘首引颈等着看结果。
编剧法又告诉我们:精彩的结束应当在高潮时突转。现在高潮到了。
观众等待着。他们看见了什么?看见有人持浆上场,那是一条船。
马超赶到河边时,曹操已然登上了平安之舟。可观众的疑问又起:马超怎么办?您不是要杀曹报仇吗?您不是要生啖其肉吗?杀父之仇啊,您就此认输了吗?观众睁大了双眼,不是看马超怎么办,而是看编剧怎么办。
聪明人懂得四两拨千斤,《反西凉》的编剧聪明,惜墨如金,只给了马超一句台词:
“嗨,天不灭曹啊!”手儿一挥,“收兵!”
写到了天命观上,天意如此,失败也不失尊严。潇潇洒洒地结束了契而不舍的复仇行动,也结束了轰轰烈烈的戏剧冲突。仅仅有编剧技术恐怕整不出这样漂亮的结局。
许多流传久远反复翻演的老戏都说不清编剧是谁,《反西凉》亦是。唐恺的戏是流派班教师张幼麟先生一手一脚教的。幼麟先生又得益于父亲张仕麟的口传心授。
张老先生8岁学艺,14岁搭班登台,24岁娶青衣、花旦演员任翠卿为妻,并同台唱戏。《梨园百年琐记》介绍,当时任在东北已名震四方,演出挂头牌,张排第二。为此时闹别扭,张提出牌子调个儿。任不干,说,你艺不如我。张当即提出分唱,宣称,再同台时非超过你不可。两人从此各奔东西你南我北。张刻苦发奋,念、做、唱、舞,一招一式都反复琢磨认真苦练,功夫不负苦心人,夫妻再度同台时,张的观众号召力果然超过了妻子。妻子心悦诚服地让牌子调了个儿。
老先生最后一次演《反西凉》是50年代,此后几十年偃旗息鼓。《琐记》介绍张老先生代表作有《蜈蚣岭》、《挑滑车》、《走麦城》、《雁荡山》等著名的武生戏,马超戏有《战冀州》,却独独没有《反西凉》。老先生已经作古,个中原因不得而知。有人揣度,《反西凉》不是“反”吗,50年代那气候,台上大张旗鼓地“反”,不合适。
●张幼麟在京剧院的排练场亲自教授唐恺
看唐恺演出后,还想请他说说故事。他正在练功,接电话说:“好,我把靠脱了,就来。”一会儿果然来了。这是武汉的大伏天,看他一身藏蓝色的厚厚的秋季长袖运动套衫,前后都汗湿得透透的溻在身上,便很吃惊,印象中歌舞剧院和体操队的小伙子常常是穿一条短裤光着脊梁练功的。
唐恺坐下,一边把汗湿的长袖往大臂上撸,一边跟我说话,还不时用食指刮去额头上快要淌落到眼里的汗水。他说练功要扎靠,不能光脊梁。演出时穿得还要多,还要勒头,舞台上灯光一开,就像蒸笼,所以练功房也不能开空调,尽量跟舞台温度接近。
我问《反西凉》学了多少日子。
他说,扮曹洪的演员是唱花脸的,没练过,光“兜壳子”就练了一个月。我不懂“兜壳子”。他比划着解释,说是和马超对打时的一个后摔。回来查戏曲词典。“兜”:“武打程式。指对打双方高举兵器在头部之上相击。”“兜壳子”查不到。查到“摔壳子”:“武戏扑跌技术。纵身跃起,两腿两臂上抬,以脊背着地。是生活中仰跌动作的舞蹈化。”想到唐恺举着两臂的比划,似乎与“摔壳子”差不多。
“由于极易震伤脑部及内脏,解放后澄清舞台形象,已很少使用。”词典这一小段也与唐恺的话对应:“老师说,这动作他也没练过,是小时候看父亲演出,看见有演员做。他说做不出来可以不做。”可是曹洪的扮演者还是做出来了。
“摔了没有?”我问。
唐恺说:“练武功没有不摔的。学《战冀州》的时候,我都摔休克了,眼前一黑,老半天没醒过来。”
“很苦吧?”
“苦倒不怕,只怕没有机会,不能上台,10年8年都是白练。”
他10岁考上中国戏曲学院,小男孩喜欢看武打,就学了武生。北京多冷啊,大冬天,教室开着窗,一排秃小子挨个儿站好,老师说:“脱衣裳!”就脱衣裳。老师说:“再脱!”就再脱。脱得只剩裤头,老师说:“好了,这么着就不偷懒了。”
学了几年,长个子了,肩膀宽了,嗓子也出来了。老师说,“武生有嗓子才延年”,意思是有嗓子艺术上走得远。唐恺也不多想,知道老祖宗谭鑫培早年就是武生,到老身上都好看,就接着苦练。毕业后回湖北进了省京剧院。
再进流派班学习可不容易,先得把录像送北京让老师看。武生的,老生的,分行当放录像让老师挑。哎,这孩子不错,可以跟我学学什么什么戏。这是第一轮,选一批刷一批。选上的跟老师学。一个月后在天津滨湖剧院演出,再一次挑选,又淘汰一批。这是第二轮。
天津京剧院是东道主,院长、著名演员王平一直在剧场观看选拔,看了唐恺的戏,说:“把你留下不容易,不努力过不了第三关!”这是唐恺最紧张的几个月,春节都没在家好好过,每天至少练五六个小时。临近选拔,又听说中央电视台要录播,压力便更大。后来知道这是一位中央老领导的关爱,老领导喜爱京剧,说老师们教的都是名段,孩子们练得也不容易,即使选拔不上,录下来也是个资料。
唐恺通过第三次选拔,演的就是让他摔昏过的《战冀州》。那天同场竞技的武生演的也是马超戏,一是《赚历城》,一是《反西凉》,但只是其中一折。老领导看了,连夜翻书查资料,说马超戏这样好,应该全部发掘出来。流派班老师便商量,说唐恺这孩子行,就让唐恺学吧。
唐恺被流派班录取,院长、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朱世慧高兴,问有什么要求。唐恺不好意思地说:“选拔演出穿的服装都是借的。”朱院长干脆地说:“做吧!”这一做又做得不同凡响,张仕麟师爷生前演马超穿的服装,几乎就成了文物,恭请出来了,拷贝吧!
马超性如烈火,西凉羌人称马超是神武将军。马超戏苦,累,因为不但要打,还要唱,文武兼备。可是唐恺喜欢,在台上那感觉用现代话说,很“酷”。
宜昌出生的唐恺,相貌清俊。傍着长江三峡,风物人文都透着灵气。也有强悍和狠气,滩险流急,怪礁凸立,顺水下行时船速如箭,目视不及船毁人亡。撑船的油竹长杆就像舞台上的长矛,左撑右抵浪中飞舞玩似的疯狂,看得人心惊肉跳。宜昌人祖上多船工,那是人生戏台上的武打英雄,个个都有好身手。